独药师 第9节

徐竞激越起来就声高气壮,难以止息。他在我面前走动,手掌翻飞:“所以说究其根本,我们革命党人所做的一切也是为了养生,许多时候它们是一回事。挽救人生,季府有一味独药,就是这传了几代的丹丸。在我们这儿,挽救世道也只有一味药,那就是‘革命’!”

我不再说话了。我明白这是压根不同的两味药,就像我们季府与那个西医院一样,大概是不可调和的。我叹了一口气。我只希望兄长能好好将养,服用丹丸,平平安安。我忍不住又看了看他细弱的双腿,特别是窄到令人吃惊的臀部:这样的人是绝对不适合奔驰沙场的,甚至连结婚都有些困难。我不认为有哪个女子能够坦然自如地和他在一起。

“有些养生家就是邪术家,还有脸奢谈‘仁善’二字!他们是为另一些人准备的,比如那个康大人。我得到的情报是这人如今迷上了‘男女双修’……”徐竞愤慨之极。

我“啊”了一声,站起来,脖子突然一阵胀疼。

“怎么?你知道这事?”他盯住我。

我期期艾艾。我真的不知道康永德的事。

7

除非是兄长主动提到近期战事,我是不会过多询问的,就像他从不问丹丸秘方一样。我发现他闲下来常常望向窗外,神情肃穆。这让我想起了“遥思”,这一刻远驰的思绪算不算呢?兄长的心事显然全在尚未结束的战事上,这一趟归来或许是难得的喘息间隙。后来他的一席话证实了我的猜测:

“登州最危急的日子过去了,这全依仗南方革命军,他们把青州旗城的新军堵在了半路。两军在登州以西的龙口城打了一仗,新军撤了。这一来东边的海防营也不敢妄动。”

他的眼睛灼灼有光,右手攥拳击了一下左掌心:“只要我们这个都督府挺住,对南方和关外的鼓舞,还有兵力牵制,那作用就大了。那个康大人这会儿是最不好受的,他一天拔不掉半岛上的这根钉子,就一天不能安生。”

他的话让我想到了那个新任的登州都督,就冒失地说了一句:“你才应该做都督。”他听了一怔,马上答:“我们革命党人要做大事,而不要做大官。你不晓得,那个人智勇双全,早年毕业于东京士官学校。那场危险的谈判就是他领人去的,千钧一发之时举起了炸弹,可以说一举乾坤定!”

我听着,不由得心生敬佩。那是将性命置之度外的特殊人物,这一类人与处心积虑保存一己生命者,真有天壤之别。不过我又想起了父亲的话,他临死前的最大愧疚就是偏离了原初的道路。他为自己保存不当、以区区七十余岁离世的生命而遗憾,甚至有点职业上的耻辱感。我一时无语。

徐竟说到康永德,又接上了前一天中断的话题,鼻翼和嘴角挂满了鄙夷,还有极度的费解,以探究的口吻说:“这家伙一心想长命百岁,当年就是为这个才与父亲交往的,他听说季府祖上出过几个仙人。后来父亲过世有点早,他就不再迷信我们了。不久以后他就和另一帮民间术士搅在了一起,在家里养了一大群使女。这样的恶棍不光难以长寿,还会不得善终。你对那些邪术怎么看呢?”

我一个字都没有漏掉,心跳加快了。同时一个强大的声音在心底响起:邪术仍然有悖于义理,可以说恰好相反。尽力放纵与翦除欲念怎么会一样?仅从形式上看二者倒也容易混淆,但实质是决然不同的。我说:“不过……它们……”

“呣?”徐竟咬咬嘴唇,“你怎么看?”

“哦,方士们传下来的方法流脉很多,一时说不清的。”我慌慌地结束了这个话题。这方面深奥晦涩之极,绝不是现在可以讨论的。我当然明白,只要他不留在季府,说什么都是多余的。我所能做的只是在心中祷告,愿所有的灾殃都离兄长远一些。

我害怕兄长再次离开,因为他每一次离去都遥无归期。在那样的日子里我倍感孤单。有多少事情要和他商量,但那需要时间。他留在府中的时间不多了。也就是滞留府中这短短几天里,他有许多时候还要和肖耘雨及保镖在一起,还要出门。我担心的事情终要发生,这天下午徐竟匆匆回到房间整理东西,说马上要出去一下。

“什么时候回来?”我希望这次不会太久。

他的手按在我的肩上,“说不好。老弟,好好养着,照顾好这里。我只要一有机会就回来。”

我抱住了他。他用一只手臂挽住我,好像极不习惯这种拥抱,最后轻轻推开了我。他走了。

8

天气渐热,草木飞快长高了,府中更加沉寂空旷。我的心一直悬着,而它必须稳稳地落到原处。我知道这是那个黄昏的火烧云造成的:送别徐竟时,一转身看到了满天血红的云絮,淋漓着。记忆中这样的天色没有一次会带来吉祥。那会儿管家过来了,我指了指天空,他没说什么。“外面有任何消息,你都尽快告诉我。”我扔下一句,快步回到自己的房间。

朱兰曾经问我:登州光复后,是不是就意味着这场起义已经胜利结束?我肯定地告诉她不是,“这只是大起义前面的一仗,最后还会有更多交火,我们这座城市也要光复。”朱兰听了不仅没有高兴起来,反而更加忧愁了。她叹息着拥紧我,久久不愿松开。“老爷,无论外面的枪炮打得多紧,你都不要离开,这儿有我。”我不由自主地偎在她的怀中,这是世间最温暖最安全的地方。

等待开始了。这样的日子格外漫长。没有枪声传来,到处一片沉默,好像整座城市都在等待。午夜有雁鸣,这样的季节不该传来它的声音啊。一切都因为太静了。朱兰在整一种草药,原来一直背着我喝一种叫“徒然草”的煎剂,那是远离身孕的古方。我不想阻止她,因为一个“居士”的主意既定,谁都拿她没有办法。她爱我,认为自己有十足的把握挡住通往小白花胡同的路。那条路真的荒芜了,尽管这期间有许多次在脑海中闪过。我会于静默间出神,然后吐出一声古怪的叫法:“老虎头!”这世上除了我没有一个人会得知这三个字的秘密,它代表了某种不可救药的欣悦和颓唐、热烈与绝望交织的情愫。

它是我在暗中给“酒窝”取的一个外号。那是我于难分难解之时收获的灵感。我被她宽广馥郁的大嘴吻住时,沉迷忘我地抚弄着那个开阔的脑门,总觉得上面写了个“王”字。这个虎头虎脑的大眼美人是个不折不扣的尤物,单纯,爽朗,有一种凌驾于一切动物之上的优越感。她在情急时动作繁乱的比比画画永远印在了我的心上。我不知道那个大动物的称谓该怎样变为手语,只是一边比画一边气喘吁吁地叫着,最终也没让她明白。好在她多少知道那是来自一个男性无上的赞美,对我表达了加倍的爱意。

每当呼叫这三个字时,我都觉得是对朱兰的某种背弃。我尽力压抑自己忘掉那个人和那条胡同,可是另一个地方又会浮现在眼前,这就是缓缓升起的明月下,那片青生生的红薯田。“原来一切都会留下刻痕,我真是太不幸了!”我在心中呼喊,一手按住了胸口。

因为这等待实在太煎熬了,也因为没有任何事情可做,就和朱兰一整天关在屋里。这儿闷热得就像大雨之前,我们只穿很少的衣服。我对她讲了兄长干瘦的裸体,我的怜惜。她马上阻止说:“我不想知道别人的身体。”她可能担心再次见到徐竟不好意思,将这种私下谈论视为不洁。我觉得在不知何时就会袭来的隆隆炮声中,最不能离开的就是她的庇护。我只想躲到她的身体深处、更深处。

有一次我用手语告诉她:“我必要娶你。”她正瞪着深情的眼睛,这会儿立刻推我一下坐起。“我们说好了老爷,我求你再也不要这样说。”她生气了。“难道这有什么过错吗?”“我说过了,怎样都行,只有这个不行。”“到底为什么?”“我是下人,我是‘居士’。”我却认为没有一条可以成为理由。“下人”从来不是天生的,“居士”也不妨成家。朱兰却固执地说:“我发过愿,我要看护你一辈子。”在她的心目中,那些通过以身相许挣脱了“下人”地位的女人是最下贱的。“可是我,从来没有想过也从来没有这样看你啊!”我拥住她摇动,眼泪都快出来了。她点点头:“这一点都不关你的事。是我打定主意这样,我一辈子最后悔的就是把自己给了你。我不能再往前走了。”

这场谈话会让我终生记住。不过娶她的心念却难以断绝。女子对我来说是无尽的谜团,各种各样的女子,经历的和即将经历的,无一不是天下最费解之物。我会时不时想起某个可怕的日子,那是一个非男非女的人剥夺童贞的时刻。鹦鹉嘴代表了世间全部未知的恐怖和幽暗,还有生命里注定要经历的忧伤和背叛。我首先背叛了自己,而不是任何一个人。我曾经许诺过什么,面对自己的良知。我的贞洁不仅仅指身体,还有意志。我太软弱了。

亲爱的朱兰,趁着炮声还没有响起,让我们抓紧时间吧。我有时会躲在角落里呜呜泣哭一会儿,然后搓干红肿的眼睛去找朱兰。我只有把无尽的愧疚和伤痛排空,才能和她一起。那时我是真正幸福的,无牵无挂,就像重新回到了孩提时代。我们彼此拥有,毫无邪念,更无拘谨。这一天来得太晚了,这一天如果早几年来到,我大概也就不会犯下那些致命的错误了。

在间隙中我会想到徐竟。我不知此刻他奔波在哪一条路上,一连多少天过去,什么消息都没有。我忍不住了,不得不一遍遍去问管家肖耘雨,他是府中最灵通的人,而且好像接通了过去与未来。他说自己也有些焦急。又过去两天,他告诉我:“南方有两艘舰艇正往海防营这儿开,半路上哗变了!”这大约算是好消息。果然,第二天报纸上就刊出了这条新闻。

据说那两艘舰艇一直停在半路,进入渤海之后就再也没有继续往前。

“登州怎样了?”我问管家。

“登州还是登州。”

综合这一切,我觉得半岛大势正往好的方向发展,兄长也是平安无恙的。我再次和朱兰吃起了土豆炖肉,还喝了米酒。这是小白花胡同最多的饮食,是无言的纪念,引起的是超乎寻常的激情。我们一直到半夜还不能分开,而且毫无倦意。大约是凌晨一点的时候,我们正紧紧簇拥着,突然外面传来了一声闷闷的、巨大的响声。

“是打炮!”朱兰跳起来。

9

这一次的炮声比记忆中的任何一次都猛烈而持久,好像是攻城的大声宣告。从这种笨重的火器发明以来,几乎每一次像样的战事都要以轰鸣的炮声开始,就像最著名的半岛大筵一样,第一道菜肴永远是“葱烧海参”。我知道这是某些人赶赴的邀约,他们急不可待地要以身相许。谁都无法阻止的飞蛾密集而来,然后纷纷投入焚烧,发出肢体迸裂的噼啪声。我分不清那些在烟气中的影影绰绰,只想寻找一两个熟悉的面孔,他们会在梦中出现。

马队又奔驰在街头,蹄音震动夜空。密集的炮声变为零散的单击,一会儿又是群发的枪声。城市正北、东部甚至东南部都有枪炮声,这是从未有过的。要知道战事如何,应该去那座西医院看一看。府里人从外面回来,只说战事激烈,却讲不清交火的双方隶属哪一部分。不久有人说西医院又一次堆满了伤员,他们大都是海岸守军。不久季府药局也抬来了受伤的兵士和民众,一切都和上次一样。我到处寻找管家,在这个混乱惊瞑的时刻却见不到他的影子。

两天以后城区周围的交火减弱了,西部却一直没有停息。那是登州的方向。城区又戒严了,大街上空空荡荡。巡街的兵丁一律身挎马刀,大概火铳全去了前线。第三天肖耘雨不知从哪里钻出来,身边是缺了一根手指的儿子肖琦。他们带来了凶险可怕的讯息,而且与期待和预计的一切迥然有异。南方革命军原准备与驻扎龙口城周边的人马会合,一举拿下这个重镇。届时海防营及守城官兵必将西奔,一直泊在海上的军舰即可相机突破。副总兵将在内部接应,城东潜伏了一队义军。城防一破即兵分两路:一部夺取府衙,一部占领水师。困于水城的登州将士正可一显声威,届时东西联手一并夺取要塞,光复半岛中东部。计划可谓周密,本来胜算在握,谁知那个副总兵不慎走漏消息,水师内乱,总攻不得不提前开始。双方交战甚炽,青州旗城倾巢出动时,革命军尚有一半人马跋涉中途。

“从南方赶过来路太远了,他们走了半月,打打停停。这边急得心都跳到外边去了……”管家流下了泪水。

这个人的泣哭让我害怕,不敢再问下去。症结显然在那个副总兵身上,可以说一着不慎全盘皆输。管家的儿子肖琦说:“就是按期起事也不成,因为南方兵太糙了。”“糙”就是无能的意思,我难以苟同。

“副总兵拔刀自刎了。”管家说。

战事的惨烈远超想象。不久消息坐实:革命军战死大半,残余已经西撤。增援之旅被阻于中途,这边未得一弹之益。自上次登州光复后,半岛守军备战增员,添置洋炮及各色火器不计其数。然而义军纠集数支队伍,成分十分芜杂,只可乘胜追击,却难以负隅顽抗。海上战舰依仗船坚炮利,威风凛凛,无奈不得上岸,最后只好随大势而去。总之此役损失惨重,不仅这座城市没能易手,就连登州也失去了。我问那个新任都督时下怎样,管家摇头:

“打听不到下落。”

我最不敢提到兄长的名字,管家说:“你尽可放心,徐大少爷平安。”“你能肯定?”“我能。”

我和朱兰整日不作一声,默默相对,无心茶饮,每天只用粥食。窗户紧紧闭锁,担心风中飘来血腥。朱兰几次踱到窗前,目光里闪烁着悲绝。我们甚至来不及牵挂徐竟,因为接下来的消息更加令人心悸:两千多人战死,其中多为义军;登州破后遭到屠城,革命军任命的那个都督逃至南部山区,却在隐匿间被自己人出卖,押解途中吞金而亡,吊在城门外示众三天。如此惨败已是定局,不知徐竟诸位该受何等责罚。我觉得每一个手指骨节都在发疼,喉咙突然哑了,一个字都说不出。

朱兰说:“天哪,今后该怎么办?”

我用手语告诉她:“不知道。”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大起义失败了。”

第六章

1

在一年多的时间里没有徐竞的任何消息。整座城市都难以从惊惧中解脱,变得悄无声息。大街上没有了高声叫卖,连狗吠鸡鸣也绝迹了。后来才听说来了一位提督巡查,责令捕杀全部鸡狗鹅鸭以加强防备。据说无声的城郭更不利于乱党,因为那些不安分的家伙最显著之特征即喧哗。这位提督的妙招起码在长达一年多的时间里是奏效的,这段日子里城区静谧,百业萧条却无战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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