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药师 第1节

独药师 作者:张炜

作者简介

张炜,1956年生于山东龙口市,原籍山东栖霞。当代著名作家,现为山东省作家协会主席,万松浦书院院长。张炜是一位充满理想主义和浪漫情怀的作家。他的文字深沉、细腻,立足于理想中的乡土与传统的道德立场,充满着人文关怀与哲思。其80年代前期所创作的长篇乡土小说《古船》是一部具有史诗品格的长篇力作,一经发表便轰动文坛,成为20世纪80年代文学创作潮流里长篇小说中的佼佼者之一。2011年,张炜凭借耗时20余年所创作的七百万余字大河小说《你在高原》荣获第八届茅盾文学奖。

作品介绍

茅盾文学奖得主张炜全新突破性力作!

半岛养生秘术与革命史料首次披露,历史猛料与叙事陷阱暗合交错!

19世纪末至20世纪初,中国正经历“数千年来未有之变局”。基督教登陆东部半岛,教会学校及西医院初步兴起。

半岛地区首富和养生世家的季府面临空前挑战。与此同时,因与北方革命党统领的密切关系,季府被卷入一场场起义的鏖战之中。

季府主人、“独药师”第六代传人季昨非陷入与养生前辈的对峙纠缠、与西医丽人的缠绵悱恻、与兄长至亲的生死诀别……

在长生、爱欲、革命之间,这个曾经清闲无为,作风虚浮的少爷能否接过传承百年的衣钵,守护日渐式微的季氏家业?他在革命的召唤中又该何去何从?

谨将此书,献给那些倔强的心灵。

楔子

我大学毕业后的第一份工作是到档案馆做档案员。这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初还是一个神秘的职业。这家档案馆拥有江北最丰富的馆藏:清末以来的海量文字及图片等。因为人力不足和其他一些原因,我进馆时还有超过三分之二的原始藏品仍未归档,一捆捆一箱箱堆在架子上。库房大极了,我每次进入这里都像小鸟人林,收声敛翅。

进库房时要穿一件深蓝色的隔离服,很像古旧的长衫。我觉得这样的装束才对得起每天吸入的一百多年的尘埃。打开那些发霉或半残的纸页,各种陌生的痕迹引人幻想。如果纸页上留有斑驳深渍,我马上会想到体液或血迹,于是赶紧掀过。

这是一个平常的上午。我像平时一样戴上大口罩,开始搬弄一卷卷东西,对马上就要经历的一个重要时刻毫无预料:一只不大的手提箱压在一堆案卷下边,我把它费力地拉出来。木箱精致极了,浅棕色的油漆多处剥落,四角镶了铜皮,手提柄也是铜的。一把小小的锈锁把守着秘密。打开它很容易,里面有个蜡印花布包裹,揪开了是不同颜色的纸张:上面深深浅浅的字迹由毛笔或钢笔写成,还夹杂着一些英文。

一连许多天我沉浸在这份案卷中,忘记了一切。有几次催促闭库的电铃声响了我还一无所察,差点被锁在里面。无法形容阅读这些文字的感受,因为它太奇特了。内容涉及胶莱河以东一百余年来的许多重大事件,特别是一些鲜为人知的细节,比如作者与大革命时期几位领袖人物的面晤,显然是极珍贵的资料。如果这方面的记载再多一些更好,可惜作者的兴趣还在其他方面。纵观全部文稿,我怎么也弄不懂他究竟要写什么:革命秘辛?养生指要?情史笔记?

关于作者的考察也颇费一番功夫。这个人叫季昨非,是半岛地区首屈一指的大实业家季践的独子。季家曾是南洋首富,后来产业收缩至北方,拥有药局、矿产、垦殖业和酿酒公司。这个家族与革命党人关系密切,多次捐助巨款,被喻为“革命的银庄”。此外还是海内最有名的养生世家,这一点倒被传记家忽略了:半岛地区是东方长生术的发源地,方士们盘踞了几千年,季家显然承续了这一流脉。季践作为第五代传人,手中实业依旧发达,养生术却走向了末路。季践曾将族上秘传独方制成的丹丸赠予当时的革命党北方统领,认为这远重于一笔巨款。

季府的秘传独方由祖上一位“独药师”创制,经历五代,日臻完美。季践当年从一位北方统领面色及气息上,判断出此人已经十分赢弱了。可惜当时统领正急于奔赴关外,行色匆匆,未将丹丸装入衣兜就离开了。

起义失败了,同时传来的噩耗还有北方统领的病逝。季践悲伤异常,接着大病不起。季昨非在诀别之期才意识到,父亲与自己的交谈实在太少了。他明白父亲后半生太忙了,要照顾庞大的家族实业,还要暗中与那些革命党人来往。

文稿中记下的这些场景看得我双眼酸疼。日光灯镇流器发出了吱吱声,抬起头许久,还恍若待在另一个时世。这其中蕴含的隐秘太多了,简直诠释不尽。

我在档案馆工作了四年零七个月,最终还是离开了。

走的前一天,我郑重地将已经立卷归档的这一叠散页插到架子上,注上全宗编号:“J008-02-1425-0001”。

三十多年过去了。这期间档案馆先后公开了一大批历史档案,它们可以像图书一样被公众利用。我心中渐渐萌生了一个念头:出版那部隐秘的文稿。

我花了很多时间去馆内抄录。最让我难以决断的就是公开出版前的删节问题。一些重要历史人物的生活细节,特别是有关半岛长生秘术、不无淫邪的某些记录,读来令人不安。经过再三斟酌,又听取了几位专家的建议,最终还是保留这些内容。还有,因为原稿采用了古旧文法,实在太艰涩了,这就需要在尊重原意的基础上从头译写和整理。

如读者想做更深入的研究和解读,即可按照全宗编号,到档案馆查找那份晦涩的原件。

第一章

1

作为声名显赫的季府主人,我对这个身份已经有点心不在焉了。但自己是半岛和整个江北唯一的独药师传人,背负着沉重的使命和荣誉。在至少一百多年的时光中,季府不知挽救和援助了多少生命。在追求长生的诱惑下,下到贩夫走卒上到达官贵人,无不向往这个辉煌的门第,渴望获得府邸主人的青睐。

父亲离世后,我就成为那个最尊贵最神秘的人,接手人类历史上至大的事业:阻止生命的终结。越来越多的人将这看成一个谎言或神话,但更多的人还是认真记取种种诠释,认为这起码是有益无害的:即便不能永生,至少也可以长存。

我作为第六代传人,有着无法掩饰的野心:着手整理季府大事记,将养生术的部分独立出来,给家族中九十以上的长寿者单独列传。我发现这其中有三个的确活过了百岁,另有两人一生都没有犯错,最后“仙化”了。

为证明这个家族所拥有的神秘能力,保持她巨大的无可比拟的荣誉,我先后走访了无数人,查看了不同的志书。可惜各种无法坐实的传说仍旧居多。好在几位先祖最后的逗留地还在,我一遍遍去那儿瞻仰和怀念。那是临海的一处海蚀崖,面对虚无缥缈的渤海与黄海分界线,雾气缭绕。先祖当年就站在这个崖上,最后看了一眼美丽的半岛山川,纵身一跃,成为不朽的仙人。

确认永生者的行踪成为我的重大责任。榜样的作用在于切近的说服力,我为他们的一生事迹亲手绘图并做出详细注解,先是油印成册,后又试过铅印,最终找到了半岛地区仅存的一家石印所精工制作。

我在这个过程中发现了季府的宿敌。这个人住在同一座城市,活动范围大得惊人,迈动那双不知疲倦的脚走遍了大江南北。此人自然也是一个养生家,曾为季府老友,一度与父亲来往密切。他叫邱琪芝,曾与祖父一起下过棋,推算起来也有一把年纪。

邱琪芝生在富裕之家,一生致力于长生修炼。传说他的府邸中设有考究的丹房,修持也算清苦。他诋毁季府用语辛辣:所谓“秘传独方”不过是季府用以聚拢人脉的东西,目的在于拓展实业,“独药师”不过是浪得虚名。

我相信父亲在世时不可能对其一无所察,之所以充耳不闻,皆因为心思用在其他方面。他当时忙于为革命党筹措银两,家族实业尚且无暇顾及,岂能理睬这些谤言。先人已逝,时至今日,我知道从头维护家族荣誉的时刻到了。我需要蕴蓄足够的勇气,直面这个可怕的敌手。

这样的时机终于到来。那天我独身一人,未带一个仆人,好像单刀赴会。

邱琪芝那会儿正在静坐。几乎没有人可以直接进入他的私宅,我却被破例应允。由仆人引路,穿过几道曲折回廊,踏入一个生满橡树的后庭。当中一间小小草寮,一个扎了马尾辫的人坐在蒲团上,正以掌抚面。我待他双手挪开,以便看清这张可憎的面容。大约三五分钟之后,他双肘垂下,一对细长眼缓缓睁开。

我清晰地记住了那个瞬间,很久以后还对袭来的惊讶难以忘怀:眼前绝非一位百岁老人,看去顶多六十多岁,不,或者只有五十余;面庞无皱,几丝白发,颜色滋润。他轻轻扫来几眼,很快对来人失去兴趣,眼皮垂下了。

我开门见山连连发问,用语犀利。他依旧垂目,纹丝不动。这样挨过一刻才问:“多大了?”“十九。”“好一个血气方刚的少年!”他站起,捏捏我的肩膀:“我算是你的父执辈了,其实还不止呢。第一眼想起的是你爷爷,我们一起下棋,我赢过三局。”

我不吱一声,好像在听黑白棋子落下的脆响。那声音若有若无。这样静默一二分钟,他再次开口:

“你谈的这些也太麻烦,来日方长,咱们留待以后吧。孩子,我今天只想告诉你,我们是朋友不是敌人。我们有个共同的对手,它就是那个西医院,麒麟医院。”

2

与宿敌的第一次交锋就此告终。我许久之后回忆起来仍觉得不可思议:他仿佛施以魔法,瞬间将一头冲力十足的牛犊安抚下来。当然我心中的愤懑仍未平息,一切还需时日。也许时间才能解决最棘手的问题。

他说得对,那所教会医院才是我们的共同对手。该院创办者为美国南方浸信会,自新教在半岛登陆以来,历经三十余载,筚路蓝缕,而今已有两处规模颇大的教堂,还兴办了学堂和医院,成为该地区最隆盛的存在。几乎所有头面人物都将孩子送入洋学堂,生病则去西医院,渐渐酿成风气。麒麟医院不断传出惊人神技,比如通过手术让盲人复明,让气息全无的人死而复生。

这一切都加剧了传统医学的沦落,动摇了半岛人苦苦培植了几个世纪的信心。如果我不经提醒就不会注意到这样一个事实:整整多半年的时间里,几乎没有几个显要人物进出季府药局。

像父亲一样,我越来越厌恶府中的烦琐事务,它们悉数交由府上老人打理。除非是极紧要的事项,主人一般不被打扰。在他们眼里我是一个清闲无为的少爷,一个作风虚浮的主子,并未体察时代变局,也不知季府正面临艰难的赓续与抉择。作为一个新的掌舵人,我已经太疲惫了,仅仅是驱除头脑中的嘈杂就要耗去大半精力。

我在十七岁之前已经读完父亲交予的有关于“内丹”的藏书,毫不费力地完成了从虚静到内气周流的功课。我能够在双目垂帘的任何时刻,在仰躺或半卧,甚至是缓步行走中,让无形之气恣意流灌。如果我愿意,闭上双眼就可以感受内气怎样伸长了柔软的触角,小心地攀着背部一个个圆润的骨节往上爬行,翻山越岭,蜿蜒向前。我以内视法即可透视各个器官的精巧形状,以及荧荧闪烁的不同色泽。它们或愉悦或懊丧、经过一阵休眠醒来后的慵懒及顽皮表情,都在洞悉之中。我与它们建立了深长的友谊,却又不失威严,能够在肃穆的瞬间让其一一振作,像士兵一样挺身待命。

3

无须讳言,季府的生命重地即丹房。在曾祖父之前它是一个颇为显赫的存在,那是一处高耸的碉楼,里面有通宵达旦的神秘烧炼。

至祖父开始这熊熊炉火才一点点熄灭,而今只余下冰冷的灰烬。后来的丹房其实就是药局作坊,独药师隐于其中一间密室,小心翼翼地操作,严格遵循古老义理悟想运思。由祖父做出的伟大变革即引进气息周流学说,最后竞将其与丹丸并列,视为不可缺失的仙鹤之两翼。就此诞生了一方静谧独守的领地,它只属于季府老爷一人。我继承了祖上这间密室,却无法忍受它的幽暗昏沉。经过一次次小心谨慎的改造,它如今已变得明畅了许多。

我在这儿冥思和猜悟,常常想到一个人,想他的语气和形貌,他的用心。

这个人就是邱琪芝。对季府而言,此人从过去到现在都是一个奇异的存在。随着时间的推移,他竟然让我从敌视到忍受,再到惘然,继而痴迷起来。我们之间产生了某种源自幽深学问底部的友谊与信赖,这就令我渐渐怀疑起父亲,为早逝的先人惋惜:他大半因为误解和急躁而入迷途,既伤害了自己的修持,也错失了一位伟大的朋友。

如果父亲晚年在交谊方面能够稍稍调整,也就不会犯下那些大错了。我对这一切暂时还未能一一认定和鉴别,但显而易见的是,某些可怕的选择导致了他的早夭,只活了七十四岁。对于独药师来说这寿命本身即不可饶恕:让家族蒙羞,令颜面扫地。

父亲的过早去世始终成为邱琪芝手中的一个把柄。他在我面前只一次提到了这一点,但我们俩只要在一起,他抬头瞥来一眼,我就能从那双长长的外眼角里看出对父亲的怜惜。我越来越无法怀疑这个长者的纯粹以及仁者的品质,甘愿让他引领,以纠正父亲那一代形成的可怕偏离。我身上鼓荡着一种责任,而且日益炽热。自此以来,我明白半岛方士们几千年开拓的事业不仅没有湮灭,而且还在暗中生长。这个世界秘不示人,它绝不会显现于声名巨隆的庙堂,而只存于顽强执拗的个人。邱琪芝掀开了一角,已让我震惊不已。

这个由宿敌变身的导师双目微眯,不动声色,一根马尾辫默默低垂。他问道:

“‘吐纳’是气息的周流,它无形无迹;‘餐饮’又是什么?”

“那当然是吃喝了,就是每天进食。”我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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