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药师 第2节

“你说的是‘膳食’,这也重要。这里的‘餐饮’是指人的一生一世,如何用眼睛看取周边世界。”

我按住惊叹:“看什么?”

“什么都看,人,花,云彩,你能想到的一切。你用什么目光去看,结果也就不同了,这就是‘餐饮’。‘膳食’不用说了,还有‘遥思’,就是人该怎么想事情。概括起来说,‘吐纳’是气息,‘餐饮’是目色,‘膳食’是吃喝,‘遥思’是意念。你先把这四样弄熟,然后才算人门。”

我那会儿只听得懂极少的部分,心里却充满好奇和感激。我知道这完全出自一个无私而高尚的灵魂,他深知我正处于一个危险时刻,担心伟大的传承会随时终止。他无比痛苦地指出一个事实:整个半岛已在长达一百四十年间没有出现过一个真正的仙人!我听到这里再也无法沉默,脱口而出:“不,不对!我们祖上至少有两个!”

我大声喊过之后,有一二分钟的寂静。他看着我,抚一下我硬倔的头发,脸转向窗户。这样过了四五分钟他才吐出一句:

“你那两位先人,都是因为女人,跳崖身亡了。”

那一刻我的泪水夺眶而出。愤怒和惊惧让我双拳紧握,全身颤抖。但我说不出一句话。接下去就像第一次见面,他叹息着拍拍我的后背。我嘴巴张开,露出了坚实齐整的一排“马牙”。邱琪芝摆摆手:“算了,我不该说破。”

我心里恨着那一场谈话,但好像并不太恨邱琪芝。我们继续往来。以前认为“吐纳”是烂熟于心的,与对方相处日久才恍然大悟,那实在只算一点皮毛。这使我愈发相信他关于父亲的论断:过于相信那服独药了,说到底它不过是支援生命的一种外力,并未牵涉生命的根本。我心里多少能够同意,只是出于家族自尊及其他,当面没有附和。

我与之相识的第四个年头,叹服逐步淹没了最后一丝疑虑。总之我们已由宿敌变为朋友,渐渐能够一起谈论养生,还有其他无法穷尽的一些话题。我全面投入新的修持,身心予以强烈回应,好像新生般地面对了一个焕然一新的世界。当然这个世界是向内打开的,外部世界简直糟透了:半岛惨案一桩连着一桩,革命党的暴动正经历第十二次失败,土匪们不断制造绑架事件,一些豪门大户正酝酿逃离。清廷摇摇欲坠,驻守半岛的兵士变得嗜血。邱琪芝面对可怖的时局说了令人难忘的一席话:

“凡乱世必有长生术的长进,春秋魏晋莫不如此。我们如今又进入乱世,这样的年头除了养生,不值得做任何事情。只有生命危在旦夕,才更加明白生命的宝贵。”

我半晌不语,因为这让我想起了父亲的遗言。看来两个对手至少在这方面达成了一致。

4

在那个诸事顺遂的春天我正好二十四岁,接下来却经历了一生最大的挫折。我可能永远都搞不明白:这是命中必有的一个关卡,还是无比老辣奸诈的江湖术士设下的圈套?我不知他这样做的目的何在,也想不出以他的胸襟与气度,竟会如此卑鄙地加害后生。

起因是我在这个春天里患了一种罕见病症:下腹发烫以至于烧灼,焦躁难耐,极度渴望什么却又无以名状。我不知这是否因为过分沉迷典籍及其他。我的生活过于单调了,或者单调得还不够。我没法让自己安定下来,双目烧灼,长时间干枯无泪,说不定什么时候又会双泪喷涌。下体胀痛,牙齿磕碰,有时一连几天难以安眠。

邱琪芝看着我,沉默一会儿说:这是人生必要经历的一个阶段,趁着强烈的欲念还没有把你烧成一把灰,就赶快行动起来吧。这说到底还要求助于他人,你自己是做不来的。这中间少不了我的点拨,既不至于走火人魔,又不会劳而无功。那些好人会慷慨相助,只要你心存感谢就行。我实在等不及他的饶舌,就迫不及待问一句:“这些人是谁?”邱琪芝挠挠头皮,把垂到胸前的马尾辫轻轻荡开,回答:

“姑娘们。”

我的脸烧起来。我将后背转向他,心跳如鼓。我知道他在说什么,以前不知拒绝了多少桩婚事,因为这对我是一件极为审慎的大事。我的事业需要自己过一种严整的、白璧无瑕的生活。这一点季府人全都理解,他们每个人都领略过我这副严肃的面容和坚毅的决心,知道步入成年的老爷重振家族的雄心压倒一切。他们甚至怀疑我会终身不娶。

当我说出这些时,邱琪芝给予严厉驳斥,说这是多么软弱肤浅的见识,这将让我付出巨大代价,也许要弄到前功尽弃。他试图以无懈可击的义理说服我,尽管得不到一声回应。仿佛他一切都了然于胸,不久就指派了一个“合作者”,当然,那是一位异性。

在长达四年的时间里我已走得很远,走到荒漠深处,没有绿荫也没有水。我病了,一直咬紧牙关坚持,就像一个尾随骆驼的人。当骆驼趴下不动,我的死期也就到了。我枯目大睁,渴望一滴甘霖垂下。我哀求导师:“我要停下,我真的不能再往前了。”

第二章

1

我有一位年长六岁的兄长,他是父亲的养子徐竟,刚过十二岁生日就去了东瀛。从此千斤重担就落在了自己身上。我深知既肩负家族使命,就需要匹配一颗雄心。

我认为季府必在第六代传人手中复兴,当然这并非指实业之类。我们的财富已经积累得有点过分,它或许会在某个时候散尽。而我真正专注的事业却关乎伟大的永恒,它是这样玄妙而又朴实:服用丹丸,辅以不可言喻的悟想和修持,达到人人都可以看到的活生生的实例。比如说你能够找到一个举止安详、随处透着生机与活泼的一百二十岁的人,会在一座再平常不过的居所里,看到那些忘记了时间的人。是的,时光在这些人身上留不下痕迹,已经不起作用。

父亲在生命终结之前说了一句话:“死是一件荒谬的事情。”他尽管走入了一个终生痛悔的结局,却绝不服输。他最后强调了一个事实:人是不该死的。这座城市里每天都有人死亡,他自己也未能例外,但正是这种普遍性将一个天大的秘密掩盖了。当这世上的一小部分人知道了这个秘密,并且动手去纠正,扎扎实实从头做起时,真正伟大的事业也就开始了。

父亲是季府第五代传人,理应专心致志不屈不挠,可惜他做得不好。他并不怀疑半岛地区流传了几千年的养生术,认为永生是水到渠成的事:只要一个人出生了,也就意味着永生。但要抵达这个理所当然的目标,首先要做到不犯错才行。父亲的死即因为犯错,而且是不可补救的大错。究竟是什么错他没有说,因为时间不够用了。

我今生的任务之一,就是弄清父亲所犯错误的性质与细节。季府遍藏典籍,有一些可称之为秘籍。人人知晓、令人谈虎色变的几千年前的咸阳焚坑事件,烧毁了大量长生不老的秘术,它们都是方士们殷勤西去,献给秦始皇的宝物。其实最深奥的人士都留在了半岛,秘籍也得以保存。季府存下的樟匣中就有这一部分。这些脆弱的简帛和残页在父亲前半生是陪伴的至宝,后来就疏离了。我接下来要做的就是从父亲止步处重新开始,抄录和装订那些脆弱的典籍,这成为刻不容缓的大事。

我的目光由远及近,寻觅那些不算过于遥远的仙人。半岛是仙人产地,遗踪处处,真要找到一个健在者却要踏破铁鞋。但我绝不能将他们的事迹一概视为传说,那就成了一个愚不可及的人。我造访过不下十余处修炼的洞窟和野屋,还有再平常不过的居家之所。给我印象最深的是这样一户人家:主人常年修持,在一百多岁的某一天,吃过晚饭后与家人一一告别,说一声“我去了”,就缓缓腾空。这个惊人的案例就发生在乾隆末年,就在今天的城郊一带,否认也是枉然。

最为切近的还是自己家族。季府的祖谱就是一部长生记事,上面载有多位百岁寿星和两位“仙化”者。季府简单点说就是一部生命的传奇,如百岁老翁看上去宛若处子,常常令外人闹出辈分颠倒的笑话。传说曾祖父一生都热衷寻仙,一多半时光耗在山野林中,远近岛屿全被勘遍。他曾与一群海上仙人聚在季府喝茶饮酒,客人们来来去去并不乘船驾筏,而是直接从空里走。有一个仙人酒喝多了,半天只升到树梢那么高,淘气的娃娃用弹弓去射,被曾祖父狠掴一掌。

也就在我专心编订族谱的日子里,季府的那个宿敌一点点浮出了水面。

2

我至今不能判定自己是否犯下了不可饶恕的大错,这里指拜邱琪芝为师一事。将一个险恶的仇敌轻轻放过,转而对其钦佩神往,听起来令人震惊。他不把我作为对手,这令我惆怅而又困惑。他完全把我看成一个晚辈,乳臭未干的孩童,几乎不正眼瞧我。对于季府引以为傲的秘传独方,他眼里全是轻蔑,说“啊啊好嘛,我也吃过”。他说那是自己年轻的时候,“今天看或无大错,算是聊胜于无吧。”一番话让我怒火中烧,觉得这是当面羞辱。

“比起外施的补益,我更依赖自身。”他慢慢合上了眼睛。

“父亲从来没有放弃,你说的这些,他倒是最用心的。他将补益与吐纳合并,这才是高于你的地方。”我的声音提高了。

他仍旧是平缓懒散的语气:“不可过于用心,也不可过于用力。这话太长了,一时怎么说得完。孩子,这世上没有比我更爱惜你的人了,对你父亲也是一样,可惜他太过用心,你不可学他。”

“你虚伪,而且狂妄!”我怒不可遏。

“他如果在世,也会赞同我这样教导他的孩子。因为他只活了七十四岁,而我一百四十多岁了。”

我一时噎住了。我突然记起了父亲临终的悔疚。我开始细细端量这个不温不火的家伙,发现他如婴儿般细嫩的肌肤下边,正透出一条条青色脉管;额头眉梢,太阳穴那儿,闪着红铜一样的光泽。

我渐渐没了争吵的欲望。因为至少在这个时刻我有些迷惘,发现自己正步于上一代人布下的迷宫。我必须尽快从这个迷宫中逃出,踏上一条清爽宽旷的大道。任何怨怒和激愤、强词夺理的好胜之心,都挡不住逼到眼前的真实。摆在自己面前的是一个极为显豁的事实:一是父亲的早逝,二是越活越年轻的百岁之人,是这二者的并置对比。我吸了一口凉气。

他邀我参观丹房,我谢绝了。这样的机会肯定还有,我需要的是尽快回到自己的空间里,好好安定自己。夜晚好长,我失眠了。这在我是极少的情形,因为即便是最亢奋的时候,我只需以意念导引,将激越的心潮平息下去,很快就会迎来一场香甜的安睡。可这一次似乎难以成功,我尽管稍稍用力,却感受不到那种抚平的力量,相反午夜之后蒸腾而起的燥气如野马奔驰。楼下巡夜人脚步清晰,他踏过边楼砖道又折向东,回到更房。我甚至隐约感到了离此一丈之地,还有一个人在甜甜酣睡,她就是仆人朱兰。

从十余年前她就为我伴读,瞌睡袭来,她会用哈气似的声音在耳旁呼唤。我们这样度过了童年,而后自己也就习惯了这样的伴读。有一个无比闷热的午夜,她在一旁挥动绢扇,我却不意间瞥见了薄纱下隆起的双乳,目光不适当地在那儿停留了三五秒钟,让她低头。

那个夜晚我第一次注意到了她娟秀端庄的面庞。在灯光映照下,她的皮肤呈杏红色,且散发出甜杏香气。我紧抿嘴巴盯视纸字,却不知所云。那时我正在新学读书,这是依照了父亲的旨意。新学不同于教会学校,但同样教授算学与西文,除西文不如教会学校之外,其他方面当为最好。校长王保鹤是父亲朋友,这人在养生方面受益于季府,自然对我爱护有加。朱兰每天接送,有时旁听一会儿,夜间陪读时竟能和我一起谈论算学和西文。

这个无眠之夜全是浓浓杏子气味。我披衣长坐,两手抚膝,感受自咽部那儿开始的流灌,它缓缓下行,沉人,驻留一会儿又自行周游,好比一场例行的疆土巡视,最终还回驻地。

3

“我想知道你和季府到底为何分手。”我的声音低沉,但并不急切。在与这个奇怪的对手交往过程中,我总算学到了不匆不忙的本事。我知道这既是深藏不露的心力与谋略,也是一种优雅。

“这句话你早该问了,不过这之前已经答过。我说过太爱季府,因为没有什么比它更能安慰我们这些人的了。我想告诉你,季府是半岛地区的这个,”他手指胸口,“心。”邱琪芝重重地吐出一个字,睁开细长眼。

我真的一点不懂,甚至有些慌乱。

“所有人都知道这个府邸藏有长生不老的密钥,它是一些人的指望。季府老爷一举一动都牵着大家的心。我们祖祖辈辈都知道经过无数个朝代,战乱,大养生家死的死隐的隐,有的逃到天外,如今只剩下季府了。”

我心跳加快。因为这无可比拟的、庄严的宣布出自一个敌手。我不动声色地听下去,任何破绽和伪饰都难逃双耳。

“我们不容他人践踏季府声誉,它连接千年根柢,谁也别想拔脱和毁坏。我们最不能答应、最怕看到的是季府的自毁,这才是最可怕的事情。”

我站起:“谁在自毁?”

“就是季府老爷,是你父亲。”

“这怎么可能?这真是天大冤枉!他断不会这样……”

“我不想多说了,因为这是说不完的。我只想告诉你,我本来无论怎样也要参加你父亲的葬礼,可那会儿已经没力气了,我也死了一次。我知道自己吓坏了。我再明白不过的是,我的指望没了。”

邱琪芝好像在泣诉,可是眼里没有一丝泪光。他已经不会哭泣,哀伤也难。我想从中找出什么纰漏,发现很难。隐去的细节太多了,一切只能留待以后。我有倾听的耐心,关于父亲和季府,我可以用自己的一生去倾听。我发现不知不觉间开始信赖这个人,对他后颈上垂下的那根马尾巴不再厌恶。只是对于他所描述的与季府深不可测的情感,还是有些疑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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