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药师 第30节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又是几年。这期间唯一让人欣慰的消息,是艾琳终于和金水在一起了。

那天下午我从医院长廊走过,看到文贝搀着日见衰老的伊普特院长走来,心里涌起一阵酸楚。她一直将其当成父亲一样。也就在这个周末,我正商量和文贝回府里去,突然又听到了一阵猛烈的炮声:它从东北方传来,是港口的方向。我们都呆住了。

第二天才知道,日本人打来了。

半岛战事再次趋于激烈,而且比以往有过之而无不及。城区的大量房屋遭到焚毁,季府大院的一部分一度被征作兵营。就连战时被视为重地的麒麟医院,也几次中了炮火,许多房屋与大量设备都被焚毁。文贝不断将令人忧心的消息带给我:医院将不能维持下去,这座已经创建了二十余年的西医院真的陷于危局。这样又过去了一个月,她有些轻松地讲出了一件突兀的事情,却立刻让我陷入了新的绝望。

原来伊普特院长为求生存,一直在多方求助,近期终获另一所大医院的允诺,将收留麒麟医院余下的人员,并在可能的情况下带走宝贵的医疗器械。“这下好了,我们正设法租一条船……”

“你和他们一起?”

“是啊,乘一条船。”

我压住了深深的惊讶。我知道世上没有一条船会大到装下整个季府。我无话可说。我明白她要和自己的医院,还有那个洋人父亲在一起。那位老人的亲生女儿离开了,她必须照料他。

最紧张的准备开始了。文贝和我一起忙着捆装东西,主要是她那间阁楼中的。这么多书不能全部带走,让文贝痛惜,她不能将我带走,又该是怎样的痛惜,没有说。我们都在忍住。

谈到那所远在燕京的医院,她有忍不住的憧憬:它叫“协和医院”,由美国洛克菲勒基金会创办,是亚洲最大的;它诞生的时间却比麒麟医院整整晚了二十年。“它需要我们,肯定的。”她这样说。

闲下来我不时望她一眼。我终于说道:“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启程了,你多回府里过夜吧,多和朱兰管家他们待一会儿。”我的话让她长长地沉默。她垂着浓浓的睫毛:“我去燕京后,会找机会回来……”我没有吭声。我明白路途遥遥,水路凶险,时局又如此之乱,她的设想是无法实现的。还有,偌大一个季府怎么办?

那个分别的日子会突然到来。夜里我听着她的呼吸,想着她与伊普特和雅西他们同船而去,就有一种揪心之痛。我们这种同床共枕的时间不多了。我们不得不采用边要边睡的方法度过所剩无几的夜晚,让她在深深的惊讶中发出幸福的叹息。“啊,你是多么怪的人啊,像个孩子……”

她的叹息犹在耳旁,可是那艘船还是离开了。离去前她哭成了泪人,这在她是很少见的。她盼能够尽快与我相见。“我不能没有你,昨非!”她哽噎了。

从此阁楼上又剩下了独自一人。我努力让一切回到从前,回到禁欲闭关的日子。我一遍遍重复邱琪芝授予的“气息”“目色”以及“膳食”“遥思”诸法,怀念和压抑,只想走人久违的往昔。我悲观极了,因为逝水是不能回流的。在夜色里有一双锐目时而盯来,是兄长徐竞。他的目光总是令人不安,还有些恐惧,但却有异样的力量。

我已经多天没有下楼了。我再次使用了那副滑轮和竹篮提取食水。有一天篮子里除了吃的东西还有一张纸条,上面是朱兰的小楷:“老爷,求求您下楼吧。”

其实这正是我犹疑不决的事情。当心中的主意终于变得不可更易,我必会下楼的。我要宣布自己的决定:去燕京!我的至爱走了,我当然不会留下。我说过自己的一生都要用来追赶。离开后,这里就由朱兰和管家料理吧,事实上许久以来都是如此。

一夜安眠。睁开眼睛,满室遍洒芬芳的霞光。

我准备下楼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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