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药师 第29节

关押徐竞的地方不是监所之类,而是一处老旧的宅子,三进庭院皆由便衣把守。我步步踏人险地,胸间扑满寒风。在二进院的西厢见到了徐竞,这个让人日夜忧心的兄长此刻站在门口石阶上,正面带微笑看过来,让我一怔。他上前一步,重重地拍打我的肩膀,像要把人唤醒。他身上没有伤痕,没有锁枷,还是那张清瘦的脸,那双透着冷嘲的目光。单薄的躯体未穿冬装,毫不惧冷。“我料定你会来的,因为丹丸早吃完了。”他在调侃。“我来晚了,刚被应允。”我在想怎样说出康永德的那番话。他冷笑:“这是我们最后一面了,他们会这样讲。的确如此。朋友们不要冒险流血了,关押我的地方都是陷阱,这个千万记住。”他说到最后一句愤愤地盯来一眼,是我早已熟悉的令人寒栗的目光。“可是……”我低下头,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没有‘可是’了。让我们说点别的吧,兄弟!”他的手臂搭过来,口气一下热切了,“家里一切都好吗?你那场‘战斗’已经解决了,这才是让我高兴的事情!不是吗?开心一些吧,半岛的大日子同样也不会太远……”

他真的是一副轻松的模样。将我的终身大事与半岛光复相提并论,不知该令人自豪还是恐惧。我却要努力忍住,欲哭无泪。我口中喃喃:“可是,半岛上流血太多了,我害怕那一天,即便胜利……”

徐竟站起,在窄窄的空间里踱了几步,再次冷笑:“你真是王保鹤的学生。可我已经没有时间也没有兴趣继续这场争论了。还是‘不以暴力抗恶’那一套。我赞同,好极了。不过这除非是遇到了‘雅敌’才行!我们的对手是谁?是动辄凌迟的野兽!请问王保鹤的弟子,你见了这样的对手又该怎么办呢?”

我无法回答。我的牙齿都快咬碎了,问:“非暴力不得,暴力不得,出路又在哪里?”

“绝路!我们就是要在绝路中杀出一条血路……不然,那就拖着被凌迟后的一副骨架去乞求和平吧!”

他的双眼像锥子一样刺来。这一刻我真的害怕了,既害怕兄长,也恐惧他描画的那个结局。我浑身战栗,站起又坐下。我不是来争执的,在兄长命悬一线的时候赶来说这些,太不合时宜也太残忍了。我真正想说的是怎样挽救自己唯一的兄长,那一丝生的光亮又在哪里?它真的已经完全熄灭?

徐竟重新坐下,大口喘气,额上生出了微微汗粒。他俯身问:“带丹丸了?”我摇头。“是的,用不上了。你回去告诉文贝和管家,还有朱兰等府里朋友,就说我感激他们想念他们。哦,你别流泪,这不好。我这些天常想父亲和你,也许以前对你们是强人所难了。你做不了别的,就好好做你的‘独药师’吧。做季府的第六代传人也并不容易……”他伸手揽住了我,越揽越紧。

8

我把徐竟的致意带回了季府。他们一片沉默。文贝双泪长流。她企盼的奇迹没有出现。我有一句话没有说出:唯一的机会就在顾先生那里了。也许让那个伟大的行动提前不失为一个选择。我对管家说:“既然顾先生提前登陆为了抢救徐竟,那为什么还不动手?”管家说:“他是最稳妥的人,不让事情发生一点纰漏才行。”“可是就要来不及了!”“那也得等,大行动不能有一丝马虎啊!”

这种等待是人世间最大的煎磨。我恨不得去哀求那位顾先生,但根本没有这样的机会。他和金水都无声无息,连王保鹤也不见人影。这是巨大轰鸣的前夜,是令人屏息的死寂。

下午三四点钟,朱兰找到了我,两眼已经哭红。她刚从街上回来,带来了那个消息:两天之后徐竟将押赴东河……告示贴出来了。我去找管家,管家不在。我走上街区,在十字街口挤进人群,看那张告示……不知怎么走到了一个巷子,抬头张望,这儿离邱宅不远了。我想到了血脉贲张的小景。拐入草顶长廊,曲曲折折找了许久,终于见到了书童。他告诉我:小景已在两天前离开了。

“如果在两天之内顾先生他们再不动手,也就没有希望了。”我对管家说。他抬起头:“康永德正在张网捕鱼。”我想他见过了金水他们,问了问果然如此。提前开始那个大行动已断无可能,这涉及一系列复杂的准备。我绝望了。

这个夜晚想的全是兄长的最后时刻。我恍惚间已看到东河滩上人头攒动,刽子手刀光闪闪,冷气逼人,一场凌迟近在眼前。我的冷汗浸透身衫,再也待不下去。我对文贝说:“我出去一下,你先睡吧。”她非要和我一起不可,我告诉她并不远去,只找一个药局先生。我让人去唤那个多毛医生,然后在制药坊里等人。他气喘吁吁赶来,我没等他坐定就说:“快些,为我配一服‘七步断肠散’。”“老爷这是?”“我要去监里探人。”“啊啊,啊!”他明白过来,马上开始忙碌。我嘱他药量要足,以最大限度免除痛苦。他想了想,又将蒙汗药搭人其中。

我把药藏在身上,等候天明。这是我所度过的最长的夜晚。天刚黎明就来到府衙,又等了一个时辰,总算见到了康永德。我说:“这是最后了,让我与他道别吧。”康永德摇头:“老夫实在无能为力,太晚了。”“我父亲在世,他会亲自来求大人的。”康永德闭了闭眼睛,转过身子。我喊了两声,他并未回头。我再次呼喊,已不能发声。哑喉病又犯了。这时一个衙役出来,说:“走吧,只一刹儿就得出来。”我们上车了。

车子被引向了另一个地方。这里戒备森严,持火铳和刀的兵士站了几排。在一个镶了铁棂的内院,我见到了披枷戴锁的徐竟,泪水一下涌出。徐竟说:“可不能这样送我!”我忍住,指指喉咙。门口有兵士死死盯住。我将背转向兵士一边,借掏手帕拭泪的机会,将药递给了他。他的神色告诉我:明白了。他说:“放心吧,我的好兄弟!”

我们不得不做最后分别。可我发不出一言。

回程还是去了府衙。我对康永德提出了今生最后一次请求:既然兄长不能免死,那就让他少些苦痛吧!季府会永远记住康大人的恩德!这几句话是写在纸上的,康永德拈起看了看,叹一声:“我答应你,季先生。”

一天过去了,没有任何令人惊异的事情发生,报上登出的仍是那张告示。第二天黎明我将一行字写在纸上:不准季府任何人去东河滩。

9

这是府中最安静的一天。几乎没人注意的一件事正在悄悄发生:桐树上似乎生出了蓓蕾,尽管很小,但仔细些还是看得见的。万物沉寂,所有的动物都停止了呜叫。这里的一切都在等待。正午时分惊起一群灰鸽,文贝轻轻拉开了帘子:天不知何时阴得浓重,正有大滴的雨淋下来。

没人出门,只是静候。今天不是出报的日子,却送来了号外。在我眼里整个墨页都淋漓着血色。我长时间无法正视这一页,不知费了多少力气才弄清这样几个事实:康永德并未食言,总算践诺,没有施行残酷的凌迟。最令我震惊的是兄长:他居然放弃了我送去的那服药,直赴刑场,面对满河滩的人大声宣讲革命,直到喊哑了嗓子。

管家、朱兰和文贝一直在我身边。没有一个人说话。这样停了很久,文贝说:

“他让我想起了耶稣受难日。”

雨一直下。这是冬雨还是春雨,谁也分不清。雨水细细地洗刷着大地。

不知什么时候雨停了。文贝扶我下楼,走到庭院。阳光时而从乌云缝隙中射出,把高大的桐树照得锃亮。文贝指着枝丫说:“看到了吗?”我搓搓眼睛看了又看,看到了。

那是一簇簇鼓胀的蓓蕾。

满树桐花即将怒放。

缀章

1

后来一切皆如所料:在那个桐花怒放的迟来的春天,又一次响起了隆隆炮声。最早开炮的仍旧是海湾舰艇,像过去一样,这艘船不知何时从海雾中冒出,让海防营措手不及。水师匆忙应战,几支革命军已分别从登州城及半岛东部、龙口城与北马一带展开攻击。为防青州旗城驰援,一股装备精良的新军打扮的兵士已驻扎在胶莱河东岸,他们是几个月前从关外进入的义军部旅。

城里的枪炮声响了两天两夜。这情景让所有人都想到了前两次起义。季府药局再次出现大量伤员,麒麟医院也挤满了伤者。文贝自开战后再也没有回家,医院已被严密封锁,几个街区都不能通行。第三天下半夜枪声稀疏,有消息说义军占领了大半个城区,府衙已被夺取。但城区西北和西南方向都有猛烈的枪声,那是登州和龙口的方向。后来才知道西部战事远激烈于城区:顽敌退守到西线奋力抵抗,以待旗城援军。幸有那支河边劲旅,才让危局逆转。这期间海防营两次易手,登州城久攻不下,是最为惨烈的两场战斗。

战事到了第四天,城区响着零星枪声,远处也趋于平静。革命军的旗帜插上街区,巡防队开始整肃。街道仍旧狼藉,药局和麒麟医院哀声不绝。我与管家在稍稍平息时即开始了艰难穿行,不得不绕远路抵达医院。我们在拥挤的大厅入口处见到了文贝,她根本无暇他顾,身穿沾了血迹的隔离服,远远地用哑语比画道:“我这儿一切都好,你们回去吧。”

直到第七天黄昏我才接回文贝。她整个人瘦了一圈,嗓子沙哑,已疲惫到极点。她一下车即伏在我身上,我不得不把她背上阁楼,放到床上,一直看着她睡去。我在一旁坐了很久,在心里叫一声:“足月小样儿!”她生满白屑的双唇动了动,似乎在回应我的呼唤。

我急于见到金水和顾先生,只不知该到哪里找人。肖耘雨想了想说:“去府衙吧,他们应该在那里。”我们驱车前往。已经是第十天了,街上依然弥漫着硝烟,行人绝少,只有一些清扫街道的人。守卫衙门的革命军无论如何不许我们进入,无奈只好写了名帖让其转达。一会儿有人出来,细细填了一张纸交与守卫,这才把我们领入。

就在我熟悉的那个大厅侧室,顾先生接见了我们。他的双眼仍然遮了黑色镜片,这使我放心不下。一会儿有人送来一张电报,他摘下眼镜,借助一枚放大镜看起了电文,这才让我松了一口气。“徐竟的血没有白流,请你们记住。”这是顾先生谈到兄长时说的唯一一句话。我问到府衙的主人康永德,他答:“正在追捕。”“金水呢?”“哦,他忙着。”

顾先生在短短半个钟头里看了三份电文,还在一叠厚纸上匆匆写了一行字。他抬起头看看我们:“谢谢啊,这会儿我什么都看得到了。”我忍不住加上一句:“可是再也看不见无花果的花了。”他先是一愣,接着哈哈大笑起来。

那天直到离开也没有等到金水。十余天之后才得到他的确信:已经赶往南方,由于徐竟不在了,他如今已成为最高统领的保镖。我和文贝至为惋惜的是,他走得过于匆忙了,竟然没能见面,也未能与艾琳话别。艾琳那双蓝莹莹的眼睛看着我和文贝,满是疑惑。我们只好耐心做出解释:革命还未成功,这顶多算半岛上的一战。

康永德带领一队兵士逃往青州,被河边革命军堵人南部山区。当这队兵士被围歼后,才知道康永德已于两天前死在山中,是暴病身亡。

所有的桐花都凋谢了。也许是战事过于激烈,我一点都没有闻到它们往常那样的香气。朱兰说这是她经历的最冷的春天,万物都改了常性。她将许多时间用在抄写经文上,一直戴着那顶棕色软帽。管家神情游移,见了我几次欲言又止,后来终于说出了满腹心事:“老爷,我觉得自己身体大不如前了……我想让那个不争气的儿子回来。”我同意了。

文贝破例于周末前回到府中,神情里闪着兴奋和不安。当我站在窗前看着满天星斗时,她就在一旁轻轻喘息。夜深了,我去了静坐间,感受着徐徐漫来的午夜潮汐。春天的泥土熏蒸中掺与了繁复的气息,鼻孔里丝丝滤过了青草、海藻、沙原和丛林,最后是那所医院的异质。后者是文贝携来的。除了她,季府里所有人都没有这种气味。轻微的脚步移近,她像一只穿越了旷野的小沙狐,无声地坐在对面。这样过去大约有一刻钟,她挪得更近了,伏在了我的耳边。我听到了哈气似的声音:

“雅西回来了……”

我睁开了眼睛。“啊?这简直、这太好了!”我立刻想到了伊普特院长,他该多高兴!战事结束了,雅西回来了,这是连在一起的两件大喜事。我从夜色中都能看出她眸子中闪烁的感激和欣悦。她轻轻地吻我,泪水濡湿了我的面颊。

“伊普特院长说,雅西终于想通了。他原以为离得远点会好一些,后来才发现错了……”

我想说:无论谁爱上了你,这辈子都不会解脱的。这是至为幸福和痛苦的事情,就连自己也同样如此。一种恐惧会伴随终生,这就是在各种不测或难以逆料的境况之下,失去她伤害她。总之说不定在哪一个未知的节点上,遭遇难以承受的人生危厄、一场致命的打击。到那时候什么都晚了。我拥紧她,长时间不吭一声。我想寻个机会去看看久别的雅西,又担心这会显得多余。

我们长时间都在沉默中。后来我突然想起了一件事,这是很久以前即说过的,只是少了今夜这样的郑重与恳切:请她与自己一块儿修持,并且按时服用丹丸。我说:“如果连你都不能一起,那我就太无能了。”她离开一点,好像在细细打量,这样一会儿说:“你没有和我一起礼拜,我一点都不觉得自己无能。”

这个夜晚,我找不到合适的话语去回应她。

后来我再也没有提到这件事。

2

半岛光复后,季府的那些老朋友们变得更加忙碌了,几乎无暇喘息,这与原来想象的完全不同。金水临行前未得见面,王保鹤先生也只匆匆一别。他受顾先生等人委托,要去省城和其他更远的地方,与一些不同的政治派别洽谈。从他的脸色神情上看,老师肩负的是格外沉重的任务。我觉得他脸上的肌肤几近风干,好像仅存的一点汁水也将耗尽。我希望南方湿润的气候会有益于他的身体。我说:“原以为光复后老师会坐下来,像当年和父亲一起那样,坐很久很久……”先生笑笑:“恐怕那种日子不会再有了。”我将精心准备的丹丸交与,他仔细收好,谢过,说:“人逢乱世,仅有丹丸是不够的……好好的吧,我们后会有期。”

老师走了。我们再也没有见过。

想念他时,我常常回味他关于时局的那番话,特别是教化与革命的关系。他是那么挚爱一手创办的新学,可惜没有时间打理。他曾经担心最激烈的半岛战事,说这不会是最后一场。

一切都被王保鹤先生言中。后来半岛出现了数不清的队伍与番号,更有较前更为猖獗的土匪,大小战事连绵不绝。顾先生在那座陈旧而不失威严的府衙中待了多半年,然后去了关外。新来的主人是一位军人,那身簇新的军服给人留下了难忘的印象,可也不到三个月,军人也离去了。

季府实业在艰困维持之中。麒麟医院因为战乱而变得忙碌无比,也成为最显赫的地方。伊普特院长和雅西累极了,所有医务人员都不得喘息。文贝实在脱不开身,要配合雅西手术,常常七天都不得回家一次。我不得不到她那间时常空着的阁楼,独自等待。我在深夜里听到屋门开启的声音,就像听到了至美的仙乐。

有一天文贝告诉:艾琳去南方探望金水了,她走了已有二十多天,却没有一点音信。伊普特院长心情糟透了。文贝责备艾琳太过冲动,我却完全理解:为了爱去奔波,无论多么辛苦和冒险都是值得的。

首节上一节29/30下一节尾节目录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