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药师 第28节

2

“我已经做过了,剩下的就看季先生了。”金水用落落寡欢的样子掩饰着焦躁。我在想着对策,因为我再明白不过的是,即便对待康非这样的恶贯满盈者,我也不会亲手去挖一个血腥的陷阱。我说:“让我好好想想,也许会有更好的办法。”金水说一句“但愿快些”,就匆匆走开了。我知道这是他们最忙的一段,因为桐花开放的日子就要到了,前两次起义都选在了那样的季节。

徐竟和王保鹤都没有消息。我问肖耘雨他们现在做什么、人在哪里,他答:“除非他们找我们,我们是找不到他们的。”“这是我和兄长分开日子最长的。我心里积了太多的话。”管家点头:“老爷完婚后他还没有来过呢。不过天暖和了,快了。”等待的日子里我不停地制作丹丸,丹丸积得越来越多时,我的焦盼也达到了极限。我忍不住去了两次新学,结果连老师的影子都没有看到。我常独自一人出神,有时背出一连串的洋文,好像在情不自禁地温习新学课程。有一次陶文贝听到我念洋文,就读了一段《圣经》。她受洗后像变了一个人´两眼明亮而热烈;同时也有了更多的忏悔,觉得自己罪孽深重。对比之下一般人总觉得委屈,觉得这个世界给他的太少了,于是就要拼命争抢。

管家匆匆找到我:“老爷,那笔银两还要追加,因为,因为出了大事,海防营那个副总兵被北马兵营囚了,要使上银子打点……”原来副总兵的朋友是康非手下要人,他一直与之谋划除掉协领、掌握兵营这样的大事,不慎被康非探知。如今两人受尽酷刑,但副总兵还没有供出王保鹤他们。我听了心里震惊,立刻想到了金水的请求。事情再明显不过,康非是他们革命党必要除掉的一个人,这可能是要赶在光复半岛前实施的行动之一。

桐花迟迟没有开放,天时冷时暖。半夜下起了小雨,天亮了还在下。一群鸟雀惊惧地从府中飞起。我浑身关节沉沉的,好似披挂了千斤锁链。文贝起早去参加晨祷了。我和朱兰一起用了早餐,而后就翻看刚来的晨报:头版有黑大的一行字,还没有字字盯准冷汗就出来了。又是一条诛杀乱党的消息,其中刊出的正是北马集市上一场惨不忍睹的凌迟:副总兵和他的同伙一共两人押赴刑场,刽子手直用了两个多小时才要了他们的性命。我胸口绞痛,所有吃下的东西全都呕出来。

这个夜晚冷极了。管家和朱兰一直陪着我。我把那张报攥在手里,一会儿又展开。管家得到的消息比报上所载更为翔实:在刑场上,那个康非有几次亲自动手,副总兵的肝都露在了外边,还在破口大骂。“这也是一个南方人,早就是同盟会员了。”管家满腔钦敬与痛惜。我一语不发。我不知该怎样深责自己,也不知将来怎样面对金水和兄长。可是,我知道自己当时真的不会按金水的话去做,但绝不是因为胆怯。让自己手上沾满他人的血,而且是一个活生生的熟人,想一想都要胆战。

在这件噩耗的第三天夜里,王保鹤先生出现了。我紧紧攥住他的手,生怕他再次跑掉。“老师,太可怕了……”我的头贴紧了他的手臂,浑身战栗。“我想见徐竟,想问问他,这回还要像上两次战事那样,从头再来一遍?”王保鹤先生嗓子沉沉的:“会的,计划已经没法改变了。这也不会是最后一次。”我听着,绝望之极。我问:“顾先生同意吗?”“他和徐竟都是计划的制定者。徐竞比他先来一步,他会亲自指挥的。”“如果您,老师,您和徐竟好好商量,肯定还会找到别的办法。世上的路本来就不止一条……”先生拍拍我的手臂,叹道:“这种争论太多了……昨非,这位副总兵到死都没有出卖革命。他是我二十多年的朋友……”王保鹤先生哭成了泪人。

这些日子里我对文贝绝口不提刚刚发生的惨烈。她与一同受洗的几个朋友陷在新的热情中,还邀他们来府里研读经文。她问:“不打扰吗?”我说:“傻话,这儿宽敞,你是这儿的主人。”我越来越离不开她的拥抱,只要她的气息围拢着我,就能阻隔那个沸腾和血腥的世界。她的胸怀、小鹌鹑、热吻.都被我用来战胜无边的苦难。我至死都不会明白兄长和金水他们,不知道这些人被怎样的魔物换走了至爱。这种交换竟然成为一种可能、一种事实,真是人世间最大的谜团。

3

也许是气候过于反常,阵阵刮来的冷风阻碍了桐花开放,它连一点吐露的迹象都没有。浓烈的香气闭锁在苍黑的枝干中,等待怒放的时机。这天下午阴云密布,只是无雨。天黑得早,昏昏沉沉的光色中,管家和一个后生踉踉跄跄走来,原来都喝了酒。这在管家是极少见的。他因醉酒而显得动作夸张,紧紧攥住我的手说:“老天开眼啊!报应啊!”我急问到底何事,后生抢在前头答:“北马军营那个头儿被干掉了!”管家兴奋地补充:“康非带小队人马出去,在北马和龙口城之间遇到埋伏,一个都没活下来!”这事发生得突然而凌厉,让我即刻想到了金水。

过了几天才有更多消息:果然是金水领人做的。最令人震惊的是,矿山的留守工人也参与了行动。这让我有些后怕,也有一种石头落地的轻松感。我担心兵营,特别是青州旗城方面会施以残酷报复,管家却只有兴奋,咬响了牙齿:“就这样也便宜了那个恶棍,他对别人使用的是凌迟啊!”

这一夜噩梦不断,梦境中常有一个面庞白皙的黑辫青年向我睁大乌目,头颅却是与身体分离的。醒来冷汗流淌,再也无法入睡。因为并非周末,陶文贝没有回府。孤单难耐,没有办法,我上午即去了麒麟医院,待在她的阁楼里。或者是有意回避,或者是真的隔膜,文贝一句有关杀戮的消息都没有对我提起,只不停地说到自己受洗以来的喜乐。“我常常想你和我一起去礼拜,那该多好啊!”她说得泪色闪烁。我未假思索说道:“等革命成功的一天吧!”

在这间充满了女性气息的阁楼里静坐,有一种轻快流畅的体验。入夜伏到窗前目接星汉,会品尝蔷薇的涩香。一股凉凉的甜息自西北方向延伸而来,又在半路化为散散的慈悲,松松地笼在了罪孽沉重的城郭上空。我发现文贝偶尔在一旁伫立,每当此刻就会觉得无形的晕辉在弥漫,轻而易举地将我们包裹在一起。

半夜里有闷闷或尖尖的声响从街区传来,让我醒来。再次入睡前要艰难地驱除脑海中的芜杂,将一些叠印的影子赶走。我好像看到了步履蹒跚的康永德深夜泣哭,哭过之后又面向夜色诅咒,一下接一下地抛撒着一张无形的大网。我睡去了,兄长却在梦中与我对话。我们伏在窗前,是被镶了铁条的窗扇隔开的。我急于给他丹丸,可是他急得满头大汗还是取不到手里。我悄声问:“你们的大事什么时候开始?”他回身望望,那儿有一棵高大的桐树,“这要看它了。”“为什么?”“因为一切都以桐花为号,满城花香灌满了的日子,大炮就响了。”“到底为什么?”“因为这样血腥气也就掩得住了。”我惊得无语。我在想他们铁血男儿原来并不缺少柔肠,而且心思缜密,能够让战事与鲜花结合在一起。

回到季府时觉得有些异样。因为我在南正门和西边墙那儿都发现了几个徘徊的人。这些人的神色与街上闲人迥然有别。这让我想起徐竞第一次将负伤者安置府中的日子。我问管家有无察觉,他说不仅这里,就连酿酒厂和垦殖公司总部那儿也受到了监视。“他们想在这里张网捕鱼。”管家说。他想让我去一下康永德那里,说这样的痛丧时节理该抚慰探视。我知道他另有别意,只是在我来说,虽合乎情理却没有做的心情。我明白,无论桐花开放与否,那场事变终究还是要降临。我问他们到底在等什么,管家说这事复杂着呢,要准备充足的兵员,要有粮秣,还要把城里该做的事全都做完,最后才是顾先生越海登陆,由他来指挥整个行动。我想更正说:应该是徐竟和顾先生一起指挥。

4

一场严重的倒春寒令所有人惊讶:刚刚萌芽的绿色又枯蔫了。朱兰说:“天哪,难道还要叠加一个冬天不成!”纷纷扬扬的雪下了几个时辰,尽管没有积在地上太久,但的确又一次把人带入了冬季。药局里每天都要接待伤寒病人,大街上走着穿厚棉衣的人。府里汽车每到周末就接回太太,这个细高挑的女子一下车就把弥漫在庭院的严寒驱散了。她的脸庞红扑扑的,就像六月里的蜜桃。我每到这个时刻就在阁楼下边等待,有时在干枯的马兰草镶边的青砖路上走来走去,耳朵留意汽车的引擎声。她有一次把艾琳领回来,这个西洋女子长得如此小巧,那双眼睛仿佛比在麒麟医院更蓝了,四处睃着说:“好大好老的地方啊!我喜欢!”她顽皮地甩动文贝的手:“季太太!季夫人!”

艾琳留在朱兰的房间里过夜,她们在炉边喝茶,相互喜欢并感到好奇:一个愿听洋人的故事,一个想知道什么是“居士”,以及相关的持守。艾琳让朱兰教她写小楷,先从自己的汉名写起。我在这冰冷的夜晚拥有最好的炉火,这就是文贝。她真的有无尽的热量,那双明亮的眸子每时每刻都在投射活力和欢愉。

周末成为我和府里的一个节日。分手时我总是站在车前,当着车夫的面给她打着甜蜜的手语,而她比画的也是类似的手语。车夫当然不明就里,只伫立车前耐心等待,不时揪一下洁白的手套,在手语结束时抢前一步为夫人打开车门。

她离开后,又是一个人的夜晚了,我觉得左臂沉麻疼痛。这痛只延续了一小段时间,睡后却一连几次发作,于是索性披衣站在窗前。一天的星星都不见了,没有风,是又闷又冷的一个夜晚。远处传来刺耳的汽笛声,让人觉得异样。大约是凌晨三四点的样子,楼下传来了奇怪的声音。我赶忙加衣下楼。

黑影里有几个人。朱兰要点灯,又被一旁的人制止了。我刚下楼就被人揪住,直拉到一旁,这才认出是金水。我差点喊出来。他把身旁的人和我一起推进内室,拉上帘子,点亮灯火。面前的金水吓人一跳:眼睛通红,头发脏乱,手上有伤。他一旁是个陌生的青年,一只胳膊流着血。金水匆匆说了经过:他们今夜正展开一个重要行动,可惜没有成功,这位伤员就留在这里了,他要马上离开。说着揪紧我的腕子,把我拉到角落,声音又阴又湿:“徐竟被捕了!”

那一刻我不能也不愿相信,双耳嗡一下响起来。左臂又撕裂了一般痛,我将身体挤到墙上,这才勉强站住。金水说徐竟是去登州的路上出事的,当时只他一个人,扮成了关外来的毛皮商。细节没有时间讲,只说营救行动是被捕后第三天开始的,可惜情报有误,他们扑了空而且还一死一伤。“我们必须把他救出来,不管花多大代价。现在难的是弄清人在哪里。”他没有时间或没有耐心听我说什么,就要离去。我拉住了他。可是天快亮了,他如果不走就危险了,我似乎把他当成了徐竟,只紧紧揪住。他疑惑我没有听清,再复述一遍,挣脱了我的手,很快就消逝在夜色中。

5

我不知兄长会以什么方式回到府中,但他必须完好无损地回来。当我冷静下来时,勇气和信心开始一块儿恢复。我自然首先想到的是季府的那位老友:如今他是半岛上最有权势也是最不幸的人。这个刚刚失去独子的老人大概不难体会失去亲人的锥心之痛。我将以晚辈的身份与他深谈一次,并从头想最能打动他也是长期闷在心中的一席话。我想说的是,无论是季府还是康大人,我们大可不必陷在这个血腥的时世之中,因为咱们都有更大更长久的事情要做,这事情即便花上两辈子都不够用。我这里当然是指长生和修持,因为他与父亲有过长长的切磋。我相信这是最能打动他的话题。康大人失去了儿子,而我的兄长身陷囹圄,或有杀身之祸,这都是一个乱世强加给我们的,不能一直这样承受下去。如果我能够将兄长领回府中,那么我会以自己的性命为他做出担保,让他从此安居这里,永不染指其他。

我的一番言辞在心中演练了多遍,激动和焦躁几乎不再让人有一刻安宁。不过我即便说服了康永德,对自己所担保的兄长却没有一点信心。不论如何,搭救他是最为急迫之事,我甚至在这方面更相信自己,而将金水托付的那番话扔到了脑后。在急急赶往道台府的路上时,心里有一种志在必得的豪气,直到衙门守卫去禀报迟迟未回的这一刻,才多了一些忐忑。

最终还是入衙,在—个冷冷的厅堂里等待。

这是一段很长的时间,我手足俱冷,心也冷下来。但我必得等下去。大约过了两个时辰才有一个差役进来,引我穿过一个窄窄的胡同。我被请进一间厢房,这儿很小但十分暖和,铺了陈旧的朱红地毯。上了茶点。过了一刻边门打开,一个男子出来,躬着身,后面就是康永德了。我行拱手礼,对方因为拄了拐杖,只点头示意。这个人大大衰老了,脸庞没有血色,虚浮得更厉害了。他肿胀的手指上死死扣住一枚翡翠戒指,碰到了拐杖,发出尖脆的声音。

“我料定季先生会来的。”他开口便这样说。

我低下头:“那个噩耗让人震惊,我哀伤无策,只求康大人珍重……”

康永德久久不语,好像用尽全力避开这个话题。他轻咳一声:“说说徐竟吧。我知道非要说说他不可了。还有,你不来我也要去季府的,因为我已经梦见你父亲两次了,他就坐在对面,一声不吭。我知道他要说什么。”

“他要说什么?”我吃惊,随口重复一句。

“他说,放过孩子这一次吧,算我求你。”

我的泪水险些涌出。我看到的是康永德悲伤欲绝的面容。我听下去。“我对你父亲说,老哥,老兄,我多想按你的话去做!我刚失去一个儿子,不能再让你失去了。可惜没有下一次了,徐竟是朝廷要犯,如何处置岂能由我!我和你父亲在夜里深谈了,就是这样。”他盯住了我。原来备下的那些话从何说起?咬咬牙关,还是说要为兄长担保。康永德鼻子哼了一声,藏下了逼人的冷酷:

“先生明白,这世上没有一个人能为徐竟担保。”

我再无良策。但也就是此刻我记起了金水的话。我说:“康大人,我会永远感激您的体恤。这样吧,告诉我人在哪里,我一定要去看他,送一些吃的东西。”

“实话相告,季先生,”康永德站起,显然急于送客了,“这样的要犯是要经常挪窝的,等他在一个地方待下来,我必会设法让你探监的。”

管家在府中等我归来,可我两手空空。“这一下怎么办哪?看来他们防备极严,不同以往。”他来回走动,叹气,停下来望着墙壁。“季老爷还得盯紧康永德,这个人太重要了!”我点点头。我完全能够想象出那个人的惶恐和愤怒:前一段险些被刺,然后就是丧子之痛。这个人与革命党人已是不共戴天之恨,而季府又是他满腹狐疑的地方。我甚至怀疑他最终能否让我见上兄长一面。我让管家将所有情形及判断及早告诉金水,以免延误大事。

时间飞快流逝。我恨不得让日月之轮停滞在这个阴冷的日子,以便找出一丝丝希望。我催问管家,他说不仅见到了金水,还见到了王保鹤。“啊,老师怎么说?”“先生说整个光复半岛的计划都要搁置了,可又拖不起。箭在弦上了。但是计划一旦实行,敌人必然要立刻杀害徐竟。连南方的大统领都为难了。”我的心情与面色无法遮掩,只好如实向文贝说出那个可怕的消息。“徐竞?是他?”她浑身战栗起来,再也无法安定了。“这可怎么办哪?天哪……”我什么都顾不得了,想的只是兄长的生与死。文贝说:“让天父帮帮我们吧,昨非,你一定要相信他的力量,随我一起祈祷吧。”她一句句重复着祷辞,让我背下来。

这个夜晚起风了。我们并肩站在窗前,看着摇动的桐枝,为兄长祈祷。我的泪水憋了很久,这会儿一下流出来。可是我望着文贝,吃了一惊:她那么镇定地仰望,眼里全是坚毅。她给人以信心满满的感觉。

6

我终究无法探知徐竞的囚禁地,但即便这样,一个星期之内竟发生了两起突袭事件,其中的一处是我所熟悉的海防营监所。我很快明白这是有人在解救徐竞,也知道情急之时的行动既难周备,也更危险。果然,事后得知两次行动无一成功,而且两死一伤。行动依据的情报来自敌营内部,不知一开始即错还是其他,反正白白流了血。这更加剧了我的焦虑,因为这种挫折只会让对方进一步警惕,难有得手的机会。金水最终有惊无险,传来的消息是他第二次行动差点被缚,而就是这次造成了死伤。

我和管家都毫无办法。金水上次留下的人算是轻伤,上过两次药后即要痊愈。他是金水的得力助手,同样不苟言笑。问到那场事变以及徐竟等人他就立刻缄口。送走了这个人,我们心里最大的石块仍无法移除。

朱兰也在为徐竟祷告,但居士的祷辞是完全不同的。我想她和文贝会给兄长送去双倍的护佑,这也许是至关紧要的。我知道兄长不会相信她们,他只信自己的忠诚。他对府中的丹丸也并不相信,在他眼中算是聊胜于无的东西,好像是看在家族的面子上才肯吞服下肚。兄长啊,愿你能躲过这场灾殃。我们未来会有多少话要说,多少事情要做。未来的一天,我们兄弟二人极有可能坐到一起,并走上同一条道路,那时将永不分开。

这天上午朱兰登上阁楼说:“老爷,那个书童又来了。”这让我有些出乎意料。他仍旧在前楼门厅那儿等人,见了我鞠一躬,说又要麻烦老爷了。我只好随他出门。路上他告诉我:师傅最爱惜的那个徒弟回来了,现在急于见老爷一面。我马上想到了小景。

我们会面的地方似曾相识,后来才认出是摆放了一张大床的空旷大屋。这儿原有的那种刺鼻的曼陀罗花味儿已所剩无几,床上也换了新的被褥,现在是小景的住处。面前的人让我惊讶:红脸上的两只细长眼不时闪出冷光,眉梢几乎插到了额角,嘴巴紧绷,好似正咬住了东西。他说自己早想拜访季府了,但贸然闯入会带来麻烦。他声音压低,很快谈到了要害:为师报仇。我并不怀疑他的勇气,认为他除掉康永德的一念更为强烈,也正因此而招惹了大祸。他说知道我和朋友正在搭救徐竟,“你们必须要快,估计他们从他身上得不到什么,就会杀人。”

小景说只有一个孤注一掷的办法,不然就来不及了。我让他说说看。“自从上次刺杀失败,康永德防备更严,疑心更大了,儿子死后就住在了谁也不知道的地方。可是季老爷能够见他,这是个绝好良机,”他的眼睛盯得我面颊发疼,“我可以扮成您的仆人,只要进了康宅,余下的就好办了。”“怎么救人?”“交给我了。”

他弓腰从床下拖出一个扁箱,打开,吓了我一跳:两枚炸弹。我退开一步。

“我把它们分别拴到康和自己身上,然后逼他一起去监狱提人。他知道我拉响炸弹一同赴死眼都不会眨。所以此事必成。季老爷,您不可再犹豫了!”

我没有应声,我想到了管家那个断指儿子肖琦。我明白,他当时正是借秋月她们才找到了接近康府的机会,却因鲁莽而铸成大错。最后我答应细细想过再说,他颇沮丧。临别时他说:“要救徐竟,就得以命换命!”

回到府中我立刻对管家说了全部经过,管家说:“老爷怎可去冒这等风险?”我一直在想整个事情是否可行,没有想过自己和季府的安危。我陷入了极度焦灼。管家又说:“顾先生登陆了。”“啊,这么说一切就要开始了。”“是啊,他会亲自指挥抢救的,就因为徐竟,他提前登陆了。”我让管家将小景这个人告诉金水,也许他们会用得着。

7

文贝一连多天没有回她的阁楼。在这非同寻常的日子里,她愿意更多地陪伴我。她说一切迹象都预示着那场巨变的临近:街上巡防兵士增多,医院周围更多。关于徐竞的消息一点都没有,我再也按捺不住了。我一连去了两次府衙,两次被拒,回话是康大人不在。我让汽车停在离府衙几丈远的地方,一整天都待在车里,困了就打个瞌睡。我让车夫盯住大门。

第三次去府衙,大门口的衙役很快就放行了。康永德这次在大堂侧厅与我会面,没说几句就直言:“季先生今天见见他吧。或者是最后一面,或者日子还长。”我问康大人什么意思。他哭丧着脸:“斩与不斩,就看他开不开口了。保他的折子上过了,恐怕于事无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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