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药师 第27节

阁楼上的长夜有些冷。我紧紧簇拥着陶文贝,说她有大鱼一样的身体,有小羊一样的声气,有小草獾那样的嘴巴。对最后一个晦涩的比喻不得不做出解释:那种动物食过甜瓜之后嘴巴长时间湿漉漉的。她伸手拍拍我:“啊,好大的甜瓜。”我们将长夜分成一段一段,分别用来讲叙、斗嘴、吵架、做梦、生气和要。我没完没了的缠磨让她费解:她生气了。我不得不问这是实打实的,还是我们计划之中的项目之一?她粗声说:“就是生气了。”我不得不求她谅解,说出一直闷在心里的那个最大理由:

“我以前说过,现在必须告诉你了,那件可怕的大事也许很快就要开始了。真不幸,我们怕是没有太多时间过这么好的夜晚了。我舍不得。我真的害怕,害怕快要来不及了。”

6

第一场雪下来了,比浓霜稍厚。天气却异常寒冷。我独自一人度过了寒夜,而且被两个相衔的梦境逼醒:邱琪芝背向我坐着,我一直盯着那根马尾辫。他转过脸时我吓坏了,因为是一副极痛苦的表情,而且脸上挂了冰凉的泪珠。余下的时间再也睡不着,就在床上静坐。

天刚亮朱兰砰砰敲门,这么用力使我紧张。她说你去前楼看看吧,来了一个有些古怪的青年,执意要见老爷,说有十分上紧的事。我随她出门,刚迈出一步她又返回,取了一件裘衣给我披上。门厅里站了一位瘦削的孩童模样的人,我远远地就瞧见了他的发髻,马上认出是邱琪芝的书童,对他的一早出现有些诧异。

“老爷!”他叫着,瞥瞥一旁的朱兰。我让他说下去,他这才吐出一句:“师傅让你去一趟,就这会儿。”“什么事?”“就这会儿。”我搓搓手,答应了。朱兰说早餐以后也不迟,我摇摇头。几乎没有再想什么就随书童走出。我料定事情紧急,路上问他,他支支吾吾。他的脚步快到惊人,像飞一样。我们人了邱宅,马上钻入草顶长廊,直接拐进那间铺了蜡染被褥的卧室。一个又笨又大的橡木厨子镶在墙上,书童奔它而去,钻到其中拨弄几下,竟拉开了一扇暗门。我忍住惊讶随他穿门而过,他又返身将厨中机关复原。脚下是一条漆黑的地道,他举了一支小小的蜡烛。转了几个弯,好像是一截不短的路。一扇槐木门被推开,他说一声:“到了。”

眼前的情景让我不敢相信:一张小床上蜷着脸色蜡黄的邱琪芝,旁边是两个人,一个是目光发暗的中年男子,一个是头上缠了黑布的鹦鹉嘴。没有一个人说话。邱琪芝抬了抬手,我走过去。“我要见你。两天了,我要见你。”他的手火烫。“发烧?”我看一旁的人。他们不语。书童上前撩开被子,啊,胸部有伤,血迹染红了绷带。他把被子再撩开一点,我这才看到小腹右侧也包扎了,有血渗出,棕黄色的药粉也染红了。“这是怎么回事?”我叫起来。中年男子嫌我声高,马上做个手势,把我拉到角落。

他简要讲了事情经过:十天前邱琪芝的弟子小景被道台府监禁了。一个叫秋月的女子是康大人的熟人,多年进出康府,暗中却听小景使派。他们一直在谋划刺杀康永德,可是事情还是败露了。秋月当场被杀,小景给囚起来。他们料定这个人水深,就往死里折磨。邱琪芝得知消息再也坐不住,最后由几个徒弟引见,终于进了康府。他一边和康永德的人周旋,一边设法搭救小景。前天夜里终于捉到一个机会,他们就动手了。想不到府中早已做好防备,结果小景虽被救出来,却死了两个徒弟,邱琪芝也中了火铳。

我听得浑身发冷。这怎么可能?那个顽皮的秋月,笑声朗朗的秋月,就这样没了?小景我是听说过的,他是师长牵念的爱徒,如今竟惹出了这样的大祸。我返回床边,按住邱琪芝灼烫的手:“必须快找麒麟医院的人,这事一点都不可耽误。”他脸色一冷:“我说过,别找洋人。不妨,我有最好的刀创药。”他的声音已经变腔,这使我觉得问题严重。我说实在不行就让药局的人来一下吧。他说:“不急。你坐一旁就好。”我只好坐下。他的手搭过来。

我仔细看了这间屋子:比平常的卧室大一点,仅一床、一书架、一只水罐和火炉。炉子走烟及通风想必经过了巧妙设计。我的目光最后停留在书架上。他说:“这些书比丹房那些重要许多,不瞒你说,有几本还是你父亲送我的。”我有些好奇,但此时已无心谈书。身边这三个人想必是主人最为倚重的心腹,这当中竟然有鹦鹉嘴。邱琪芝突然竖起一根手指,鹦鹉嘴立刻上前。她解开了他胸前的绷带,又开始敷药。中年男子小声对我说:“上边伤得不重,下边重。”我在屋里急急走动,待鹦鹉嘴站到一旁时再次伏到床前。我说必须马上让药局的人来,邱琪芝闭上了眼睛,算是默许。屋里全是他呼吸的气味。我匆匆离开,身后跟着书童。

我以最快的速度领来了多毛医生。行前嘱他多带刀创药,并细细讲了伤情。他进屋后一直躬着腰,大气都不敢喘。当他一丝丝解开下腹的绷带时,那双深陷的眼睛猛地睁圆。他重新换过药,然后又在一些穴位上扎针。我待他忙过后将其拉到一边。他说:“腹部伤到了深处,这回麻烦大了。”邱琪芝厌烦他人在一边嘀咕,哼叫着,我赶紧回到床边。他仰脸看着白色屋顶:“还记得我在丹房里练点穴功?这是为了乱世防身,果然用上了。”中年男子转向大家:“凭师傅的功法,十个八个人是近不了身的。”邱琪芝白他一眼:

“我说过,火铳是个坏东西。它比我们所有人都快。瞧,我这一次也上了它的当。”

7

无论邱琪芝愿意与否,我还是和多毛医生一起离开了。我马不停蹄去了麒麟医院,一见到陶文贝她就小声告诉:“前天和昨天都来了官府的人,像是追查伤号。”我说正是这样,那个人是我的师傅,也是季府最老的朋友,再不救就没命了。她想起了被我强拉去季府的那一次,默不作声。整个事情守密是首要的,我们仔细计划了一番,商量怎样取走药品之类。我们先是回到府中,然后再乘车转几个街区,最后放空车回府,徒步钻进小巷。

邱琪芝已经烧得有些迷糊。文贝为他检查伤处时他都没有睁眼。鹦鹉嘴站得稍近,警惕地盯着文贝。文贝转向我:“必须马上注射,口服药也不能间断。”我示意她快些。可就在她摆弄针剂的时候,鹦鹉嘴发出了“呣嗯”一声,接着床上的人睁大了眼睛。他紧盯陶文贝和她手里的针管,问我:“这人是谁?”我抚着他的手:“是我太太。”“啊?走开!走开!”他的手挣了一下,拍打床板。我凑近了恳求:“师傅,这是一定要做的,我在这儿,我为你担保!”他闭上眼睛,声音微弱却不失严厉:“让她走开!”

我们只好回到府里。陶文贝十分悲观,说邱琪芝拒绝这种针剂,至多再坚持三两天。“那会怎样?”“会死。”我紧咬牙关,告诉她:那人最恨你们洋人医院,除非强迫,是不会接受这种治疗的。“我真不明白。愿天父保佑他。让我从今天开始为他祈祷吧。”她的眼睛湿润了。我沉静了一会儿,想到了一个办法:是否可以将文贝的白色药片弄成粉末,然后掺裹到药局的小丸当中?我说出了这个主意,文贝说太好了。我们立刻动手制作起来。

邱琪芝在鹦鹉嘴的服侍下吞了我的药丸。我一直没有离开。这样过了半天,一直昏睡的人睁眼找人,鹦鹉嘴凑上去。他对她咕哝几句,她就取了粥食,他竟然吃掉了几匙。我高兴极了。待他吃过了第二遍药,我才感到了难忍的饥困,就离开了。文贝一直在等我的消息。她虽然高兴,不过仍旧担心,说没有手术和针剂,最终能否挺过来还毫无把握。

我休息了一夜,再次匆匆赶到邱琪芝处。还是那三个人守在屋里。我一进屋就明显感到气氛轻松多了。走到床前,邱琪芝微笑:“到底是季府药局先生。好了以后,我该听你的,从头拾掇起那些丹丸了。”

我没有说话,抓着他的手坐下。我觉得他还在烧,不过轻多了。他刚刚吃过了半碗粥食,情绪是三天来最好的,这会儿瞥瞥我,向几个人挥挥手。书童和中年男子都离去了,只剩下一个鹦鹉嘴。他见我不安地看她,就说:“我们俩该好好说点话了,她不是外人,跟在身边一辈子了。她的这种嘴能把所有秘密锁在心里,嘴唇就等于锁扣。”我没吭声。

“如果为师的没有猜错,你对我还有些不放心罢。这里静僻,咱好好说说吧。你放心,官府搜过宅子两次了,以为这时候我才不会傻到回家。他们去北山找那些石窟了,然后还会去镇海寺,去别的地方。我那些顽皮徒弟会把他们弄得团团转。说咱们的事吧,你想知道什么?”他眯着眼,抚摸我的手。

我马上想到了死去的秋月,心上一沉。我在想她身边的白菊她们,一阵阵不安。我说:“我常常想,你把我引向她们,这和那些徒弟调弄康永德的不同又在哪里?我为此几次与您绝交,我想父亲也是这个原因才和您闹到分手……”

“问到了根上。我得如实说出:我那么做,是相信第六代独药师没那么傻。你要知道,在诸多修持方法中,我最不敢涉足的就是这个。我想让你试一下。这好比打仗,将军不上火线。你冲上去了,或生或死,就看自己的运气了。”

我垂下眼睛,“师傅不觉得这样太狠了?”

“做大事怎可不狠?”

“您还一直盯着季府的秘籍吗?”

邱琪芝眼睛睁大一下,又眯上:“不错。不过这是抢不来的,你父亲过于小心了。我承认自己这辈子都在和季府较劲儿,争做半岛和江南江北第一人。这尽管是业内之争,不过也和争夺江山差不多,算是人性顽痼吧。可惜你父亲后来没什么兴趣了,等于把所有围着季府的人都送给了我。我倒觉得没意思了。原以为你是对手,后来才发现你只配做个徒弟,不过是我最喜爱的徒弟……你和小景,是我最看重最爱惜的两个徒弟……”

他说得倦了。

不知是委屈还是感动,我觉得双眼热辣辣的。

8

邱琪芝在谈话的第二天凌晨就重新高烧起来,尽管加大了吞服药丸的剂量,仍未起色。文贝认为所有的办法已经用尽,除非住到麒麟医院。但后来她又怀疑伤处化脓,说即便雅西在也凶多吉少了。我可能要眼睁睁看着一个一百四十多岁的老人死去,想一想痛彻心扉。文贝交给我一把新药,我问这是什么,她说:“止痛药。”

我和多毛医生一遍遍商量对策,他想到的最后办法即熬制一种“拔毒膏”,这种膏药如果加大某几味剂量,可以说力大无穷:吸出溃烂脓血,催生新肌。我别无他法,也就同意了。

我们赶到病人身边时,他已经长时间没有睁眼了,汤水不进。鹦鹉嘴端一只盛粥的碗侍立一旁,双唇紧锁。我们眼睁睁看着多毛医生将巴掌大的膏药贴到了红肿的腹部。

从此多毛医生和我就没有离开,饿了喝一点粥食。我们盼着奇迹到来。每过几个时辰就要换一贴膏药。当撤下的膏药积下一堆时,床上的人睁开了眼睛。他的目光已经散了,靠嗅觉和触觉才能找到我,松松地握住我的一根拇指,费力地说着什么。我把耳朵对上他的嘴巴,这才听清:

“为师的对、对不起你。我骗、骗了你。我是说,我现在只有、只有一百一十岁……”

“啊!这不可能!您和我爷爷下棋……”

“那是我父亲,是他、他和你爷爷下、下棋。我父亲活了一百、一百零六岁……”

我的泪水流下来,“那也是高寿了。”

“不过相信我,我、我不中火铳,轻易就能活二百、二百岁,然后仙、仙化……”

泪水流到了嘴里。我说:“我相信,师傅。我一点都不怀疑。”

凌晨三点,所有人都听到了大鸟扑打翅膀的声音。鹦鹉嘴仰脸捕捉那声音,一低头就喊起来:“呣嗯!”我们看过去,发现邱琪芝已经停止了呼吸。他的脸色还是像孩童那么细嫩。中年男人哇哇痛哭,蹲在了地上。

我擦了一把脸,脸上是焦干的。可我觉得大把的泪水涌出,不得不躲到角落去待一会儿。

两天之后,我从一场昏睡中醒来,第一件事就是吩咐备车。“朱兰,陪我一起吧,我要去小白花胡同。”她点点头。我们坐在马车中,直到驶上街区都未吭一声。车子在那个彩线摊前止住,我们下车。

朱兰走在前边一点,我们一前一后。这里还是原来的样子:青青石板,石缝有干结的小草。我们不敢踏出声音,生怕惊动了什么。

那扇原木小门上挂了一把大锁,贴了封条。朱兰闪在一旁,让我站得更近。我的头抵在门板上,门发出了哐当声。我从门缝往里瞧着:小院里仍旧扯着一道道晾晒布料的绳索,只是空空荡荡,一点声音都没有。

第十五章

1

朱兰在寒冬将尽时接受了一个沉重的任务:与管家一起打理内外事务。实际上许久以来她都在操持日常杂务,这次我郑重地授她权责,倒让她有些害怕了。“老爷又要离开一段日子?”我看着她受惊的眼睛说:“不,只不过管家年纪太大也太辛苦了,你多分担一些吧。我会有更多事情要忙。”她没有再问,好像默默接受下来。这样一会儿她吞吞吐吐说:“夫人向我讨要徒然草,我不敢就这么交给她,推托说没有采来。”我有些吃惊,但还是故意说得平淡:“给她便是。”

这可没有写入两人约定的事项之中啊。不过静下来想一想她是对的:我们没有权利让一个生命降临到这样的乱世上来。不是缺少勇气,而是担心那个全新的生命从根上拒绝这个世界。正想着,思绪蓦然回到监房中的一幕:在生命即将终结的恐惧中,自己最忧心的竟是再无传人!冷汗从额头渗出……需要思虑的大事太多了,它们切不可匆促定夺,人生最痛悔的就是余恨难追。

自邱琪芝死后我常常走神,那是我的心思偶尔要伴他远行,一路走走停停的缘故。我和导师最后交谈得太少,好像刚刚打开了一个话头他就迫不及待地启程了。就因为他的恳切和诚实,我将在心里一直尊其为师。我几乎可以认定:导师和父亲都是因为犯了同一种错误而早天的。我为自己的恍然大悟、为这个迟来的认知而激动,还有些胆怯。这天傍晚当我打开窗户,看到管家弓着身子在前边引路,后边走着英俊青年金水时,心中的恐惧远远多于惊讶和喜悦。我三步并作两步下楼,像要把他们挡在门外,叉着腰站在了厅前。

他的手搭上我的肩膀时,还是有一股来自兄长的暖流缓缓注入胸间。他和徐竟几乎是同一个人,他出现了,兄长就一定是在半岛了。但我没有问,只说:“你可来了,我许诺一见了你就送到她面前。”金水当然明白我在说什么,不过没有马上应答,因为他这会儿显然有更大的事情。但我认为爱的约定超过了一切,这比人世间所有的事情都大。我说:“咱们现在就去麒麟医院吧!”金水微微皱眉,扳着我的肩膀去了小厅,管家退去。他把门关严后小声说:“您能设法让康非来季府一趟吗?他平时外出带多少人?”我对他的问话一点准备都没有,镇定一下说:“还有个拜师礼没有行,不过这事早就放下了。”“那就一定做,请他来吧!”金水热切地盯住我。

我多少猜到了他要做什么,而且十有八九是兄长的意思。就在季府动手?这未免太过分了。金水好像看出了我的心思,补充说:“不会牵连这里的,我们在城郊就把事情做完了。”他的语气十分轻松。我更为难了,想了想,想出了一个推迟和延缓的方法,即再次催他去见艾琳。他皱眉:“我和她什么事都没有。”我固执起来:“你去见她,我就会请康非。”他大吃一惊:“这种事也能交换?”“能的。”

我们是在昏暗的灯光下走进医院大厅的。洋人的地方总是很静。我让他在二楼长廊上等一会儿,然后去阁楼找陶文贝。她还没等我开口就伏在了胸前,带着轻微的颤音说:“啊,昨非,我明天就要去教堂接受洗礼了,好紧张好高兴!”我祝福她,用力拥一会儿,在耳边告诉她谁来了。她跳开一步,钦佩地看着我,吻了我一下。我们一起去找艾琳,她这个夜晚正好值班。

我和文贝代艾琳值班,她泪花闪闪地去了一个空着的病房,那儿有个俊男。我们希望他俩今晚在一起的时间能够长一点。大约过了半个多钟头,艾琳回来了。从她绯红火热的面庞上看是成功的。文贝一见就急急问:“谈得好吗?”“还好。我说让我们在一起吧,他说,‘等革命成功的那一天吧。…‘嗯,还有呢?”艾琳的脸更红了:“我和他拥别,他还是说,要等那一天。”文贝鼓励她:“他是爱你的。那就等吧。”

我和文贝走出来。文贝说:“好在革命成功不会太远了。”我看着这双期待的眼神,低头挽住她:“哪里,世上没有比革命这件事再麻烦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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