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药师 第26节

“对不起。我会安静下来。”

她伸手理一下头发看过来,一点生气的样子都没有。如果不是误判,那么我从她的神气中还看到了一点欣悦。我的喉部胀得发疼,只要和她在一起、只要离得近了就会这样。我不敢抬头,焦躁,对自己厌烦,一只手竟然自作主张,歪歪扭扭写出了这样的一行字:

“让我简单地吻你一下吧。”

她只用眼角扫一眼那张纸,脸唰一下红到脖子。她往旁闪了一下,却还是让我吻到了她的脸庞。这种事情无论如何都难以突兀地终止,当我双手拥住她的时候,她就用力扭开:

“看看你写的字。”

我真的歪头去看,她趁机挣脱了。

天完全黑了。忙碌了一天的城市安静下来,从楼梯间射来温温的灯光。一个伟大的夜晚降临了。我努力镇定自己,知道暂时分开的时候到了。她看着我,伸手为我梳理了一下弄乱的头发。

我下楼,穿过长廊。在长廊一端站了片刻,去一楼。刚踏进大厅时她追上来。因为我不能说话,她无声地陪伴,一块儿来到大门外边。

在门旁我费力端详着铸铁图案,想起了很早以前的那个问题:上面铸了什么花卉?我比画、指点,她最后总算明白了,小声告诉:

“洋蓟。”

第十四章

1

因为幸福和暴喑症一起来临,我无法一诉衷肠。不过我的狂喜因为无从诉说而深入弥散到身体各处,整个人看上去既饱满激越又沉稳端庄,更像一个交了旷世好运的老爷。朱兰很少用手势询问,因为她只要瞥一眼就能洞悉一切,在她面前已经很难有什么秘密。我与异性的任何交往在她那里都无可隐匿,比如和小白花胡同往来那一段,她凡事不问,最后却连一些细枝末节都了然于心。现在我最关心的还是暴喑症何时痊愈,不得已连服了几剂药局多毛先生的汤药。也许是我的焦虑让这个人乱了方寸,着急中他竟然给我贴上了那种沿汗腺游走的膏药。

因为实在难以等待,我最后还是要去麒麟医院。车夫迷恋那辆汽车,对如何驾驭这辆马车已稍显生疏,怀抱长鞭的模样有些异样。我是在仔细盘算过的时间去那个阁楼的,结果还是屡屡扑空。最后我不得不去诊室找人,比比画画的样子让她笑出来。“别这样魔怔了,”陶文贝把声音压得极低,“好好养病,我会去府上的。”我急急地做着手语:“可我千万次地想你,什么都做不下去。”对方把一张处方笺推到面前,我看了看,不假思索地写上:“正吃汤药。”

好不容易挨过了三天,这天上午九点终于能够简单地发音了,可这会儿又绝不适合去那里找她,因为是晨祷后最紧张的查房时间。我想选择晚饭前的一段,那才是幸运的时刻。大半天无所事事地待在阁楼里,几次试图坐下来,努力让自己走向“遥思”,结果总被一只无形的纤手拽回来。午饭后歇息了一会儿,下楼时管家已经在客厅里和朱兰说话等候了。管家将一张名帖递过来,让我一怔:一个赫赫有名的人物来了府里。这人是保皇党的首领之一,经过几年逃亡流离之后,如今可以半隐半显地南北游走了。但他的出现仍让我吃惊。管家说老先生这次是路过,想拜会第六代传人。此人当然令我好奇,只不过现在已没有多少心绪见他了。我只得更衣,在管家陪同下去前楼客厅。

面前是一个历尽沧桑的老人,诡谲而随和。两撇胡须很沉。面色不佳,虚浮。管家告诉:老人带了四个太太上路,另有两个留在他处。我这会儿离他四步之遥,却仍能嗅到一股旧樟木的气味,好像还掺了一丝膻气。他盛赞我的“形貌气象”,我知道这是奢辞客套而已:自己哪有什么“气象”。老人虚言道尽即转向其他,管家刚刚离开就问起了养生诸事。这就对了。但没有说上几句他就反客为主,全无请教之态:“老夫以为丹丸仍须借重金石。”我惊异:“那要死人的啊!”他的思绪荡向别处,笑吟吟地说:“还有动物血,终有大用。”我不再说话。他沉吟一会儿,身子探过来,开口问的竟是房中秘术。这让我眉头一皱。他说:“先生该是此中高手吧。我想气息意念当为机枢……”

我想邱琪芝在这儿也就有话可聊了。我的嗓子仍不利落,清一清说:“想不到先生日理万机仍能专注此事。”“不然,做大事者必有大欲存焉。”我稍持异议:“据我所知,那些革命党人并非如此。”“先生错了,那才是最能爱的一帮家伙。不能爱者,说到底不过是一些小革命党人罢了。多言了。”他不再说下去。我立刻想到了兄长徐竟,觉得他可算足够“大”的一个啊。我在心里为兄长打抱不平。

老首领告辞前讨了一些丹丸,作为答谢,留下一幅墨宝:一挥而就,潦草之极。管家如获至宝,我说由你惠存吧。

客人走后的一段时间里我一直在想徐竟。尽管没有他的更多消息,北风里却似乎有了越来越浓的硝味儿。他已经许久没与府中联系了,想必进入了非常时刻。

2

陶文贝报告了一个令人心痛的消息:雅西回国了。这是伊普特院长不曾预料的。院长再三挽留无果,雅西还是走了。“医院受到的影响太大了,他是最好的外科大夫啊!”她的泪水流下来。我一遍遍安慰。她日夜自责,觉得自己无论对医院还是雅西,都欠下了无法偿还的心债。“那一天和雅西说了你和我的事,他先是一声不吭,后来还是祝福我。他把自己关在屋里。第二天有个不大的手术,他手臂发颤没有做。昨非,这事不能瞒着院长了,我该跟他说了。”我认为这是必须做的。我完全想得出雅西的伤痛,他开始给自己疗伤了。我愿这个为我治好了牙齿、为顾先生开启光明的男人能够早日度过这段煎磨。这种疼是致命的,可怜的雅西。

我揽住她,止息她的泣哭。她哭得更重了。她一边哭一边轻轻吻我,一只手捋着我硬倔的头发。我猛地抓住了她的手,又按住她胸前那对趴伏的小鹌鹑,急切而用力。她往上跳了一下挣出,睁大一双受惊的眼睛:“你该不是个坏人吧?”我声音低到快要听不见:“不是,真的不是。”

从此我在她面前变成了一个幸福满溢却又谨小慎微的好人,不敢越雷池一步。当我被爱欲和莫名的渴念折磨到无以复加时,就使用了暴喑复发时才有的举动:在一张巴掌大的纸片上写下一个不大的奢求。她闭上眼睛,我却要像个深知肉香的老猫那样抿着舌头走开。“快让我们成婚吧,季府里缺了你就全完了!”我在她的耳边呼叫着,让她一时不知所措。

她把我们的事情告诉了伊普特院长。院长单独接见了我,以父亲的目光抚摸了我许久,说:“这是我最好的孩子。”我说自己一定会用上一生去爱她、追求她。“‘追求’?”他重复这个词语。“是的,这场追求才刚刚开始哩。”他稍显愕然地看着我,沉沉的大手放在我的肩头。

我料定这个寒冬前后将要发生的那场事变会毁掉一个完美的计划,担心那之后我们的婚姻将会成为泡影,因为无论我还是她既不会有时间,也不会有心情。我多次暗示给她,她却一脸茫然地盯视我,好像对方正在编造一个弥天大谎,目的是更紧地攫住猎物。这样盯了一会儿她开始安慰我,说自己不会逃开的,她就在这里,在你伸手碰得到的地方。我已经有些绝望了。到了最后,到了忍无可忍的极限,我只好让她先发一个誓,然后就讲出了那个惊天秘密:半岛光复行动即将开始,它不同于以往所有的战事,而是一场天翻地覆的巨变,势必影响到每个人的生活。她呆了许久,看着窗外出神,大概又看到了整个西医院挤满了伤者和死者的惨象。

陶文贝许多天都没有和我见面,她在躲着我。我想大概那个消息吓住了她。焦灼无措中我又想到了伊普特院长:文贝在整个半岛、在这个世界上都没有一个亲人了,这儿就是她的家,他就是她的父亲。我突然觉得自己时下缺失一个要紧的步骤,就是没有向那位老人郑重地提出婚嫁大事。我还想到了管家等人,他们该承担的角色。府中主人的婚配大事毕竟难以草率。

再次见过了伊普特院长,他表示理解且极欣慰,这使我觉得本次行动意义非凡。而后又和管家和盘托出一切,请他着手准备大小事项。管家眼中闪着喜泪,认为从此季府有了崭新的日月。他不停地称赞那个女子,认为她的姿容天下无双,同时对主人的眼力极为钦佩。事情暂且局限于我、管家和朱兰三个人。

陶文贝愿意面对我了,说要好好谈一次。这让我喜出望外。她比我所能想到的还要率直和冷静,让我暗暗吃惊。商谈的地点就在她的阁楼,我们坐在那张拼接木小桌两边,各自面前放了一支笔和一张纸。我觉得有点奇怪:她怕我情急之下又一次哑喉吗?后来才知道是另一层用意。这事情因为无比重大,所以有必要一一记录下来。我的额头汗津津的。

所有条件都由她提出,而我在她面前是无条件的。最后议定:婚事在冬季来临之前举行,采用最庄重也是最好的方式,就是按她之愿去教堂里完成那个仪式;参加婚礼的人要少之又少,女方除了伊普特院长和艾琳等几位同仁,再无他人;季府只请朱兰和管家,外加一二位至爱亲朋。新房选用了我那个像工事一样的阁楼。最令我不解的是她特别提出了一个多少有点苛刻的条件:婚后的大部分时间仍要分开居住,彼此单独过自己的生活。她的理由是只有如此才能真正从事原来的、各自专注的志业。她希望二人既要有共同的家,也要有个人的家。我在这附加条款面前许久未语,不知道这还算不算一对真正的夫妻。我也不知这是洋人皆有的癖好还是她个人的别出心裁。我把一声长长的惋叹咽进肚里,仔细记下,签字,交换。

3

秋风扫尽落叶,大喜之期逼近。紧张是难免的,甚至一度超过了喜悦。我暗中让那个多毛医生准备了一点嗅药,以防新婚之夜因极度兴奋和其他而昏厥。在那个时刻,我认为即便死亡都不会有什么稀罕。我尽可能不让朱兰在阁楼上铺设和悬挂红色饰物,总觉得这种淋漓的刺激会产生难测的后果。朱兰不解,说大喜日子红色才是必备啊。我告诉她:多来点绿色吧,入冬之前的绿色才是无比宝贵的。

如同原来议定,一切都按她的主意有条不紊地进行下去。我们没有了“夫妻拜堂”那样的老套,甚至没有新娘的盖头和新郎的红花。朱兰实在不忍,在府中那些寒冷的枝条上系了一些吉庆的红结,成了宣示主人婚庆的唯一标识。尽管如此,我发现幸福不仅没有因此而稍有减弱,相反却在以令人吃惊的速度增加,以至于在跨入阁楼的那一刻,作为当事人的我无论如何都难以承受了。昏厥的风险提前到来,我不得不偷偷嗅了两遍多毛医生交给的小囊。她后来发现了,问我嗅的是什么东西,我说是能够让人安静的药物。她说季府总有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接着也伸手讨去嗅了一下。

其实她自始至终都过于安静了。我暗中留意她的一举一动、她的神色,发现从教堂仪式到乘车回府、踏进阁楼,脸上总有一丝微笑是不曾改变的。当她回答神父“我愿意”时,那笑容也是照旧,而我却怎么也掩不住声音的颤抖。她环顾我们的新房,与记忆中那累叠繁茂的鲜花完全不同:到处绿莹莹的,一片初春的颜色。这里简洁之极。她并不急于像个本分的新娘那样端坐床上,这床已由单人换成了双人,大而结实;而像来到了一个从未涉足之地,小心仔细地探过了每一个角落,从静坐间到书房,到回廊,到宽大的浴室和厨房。最后她在悬了一只竹篮的滑轮那儿停住,显然一眼就明白了它的用途,忍不住笑出了声音。这是我第一次听到她这样发笑:不够清亮,掺着气声,但相当稚嫩。这笑声让我变得松弛了一点。

夜里无论如何要点燃一支红烛。季府的镏金玉瓜灯换上了红罩,让新房洒满橘色,包括我们的面庞和眼睛。我坐在她对面不知倦怠地看着,当喘息声变得急促起来时,她竟然替我取出了那个小囊。我说:“从教堂到季府,这条路太远了。”她说:“比我原来想的近多了。”我只要一靠近,她就用那只小囊对付我。它的气味有些怪,令人心里痒丝丝的。我没发现它有什么特别的功效,这会儿怀疑那位多毛医生真正擅长的还是制作膏药。我说:“没用,只要和你在一起,什么药都没用。”说着不无鲁莽地拥住了她。我们一动不动,僵持在一起。我在她的耳旁叙说起来,渐渐变成急急的呼唤。她害怕了,推开我。她的手碰到我额头时觉得发烫,就试了试。我伏在她的胸前,像一个饥饿难忍的婴孩。我的双手试着在她身体上默读,她却像一本不愿打开的书页。我把她紧抱胸前的双手挪开,她则把我的手背到身后。

凌晨时分,不知是那只药囊的作用还是连日来过于疲惫,我终于睡着了。醒来时那支红烛已经熄灭,身边是空的。阳光从窗帘缝隙透人,这会儿至少是上午八九点钟了。我踮着脚去每个隔间里寻觅,最后在静坐间的毡垫上发现了她,已经睡着了。我担心人会着凉,取了毯子轻轻盖上:这一刻她还是睁开了眼。我钻到毯子下边,像她一样仰脸躺着。我看到她的双眸晶莹闪亮,神采动人,显然有一夜好眠。“我试过像你一样静坐,后来就睡着了。”她说。“我以后会教你的,这个不急。”“其实这是最好的催眠方法,不是吗?”我笑了:“正好相反。这个时刻身体是最积极的,只不过看上去安静。”她深深地看我一眼。我悄声说:“再这样下去,我害怕哑喉病又要犯。”“不怕,那是你最可爱的时候。”

整个上午我们只是躺着。最后我提议她不妨学一点哑语,理由有三:一是多掌握一种语言总是好的;二是毕竟我有这个病根,以备不时之需;三是当有些话难以启齿时,比画出来要容易得多。她同意了,轻轻地吻我一下。这成了一个点燃的动作,我不再那么驯顺了,不知怎么竟使她的上衣剥落下来。也许是一种错觉,我看到那两只比想象中大出许多的小鹌鹑,从洁白的护胸中露出的边缘部分呈杏红色,或是红薯的颜色。她羞惭而绝望地看我,并没有马上阻止。我无比小心地将双手覆盖在它们上面,这样约有一二分钟。她缓缓地穿好上衣,站起。她踱到窗前,用力地拉开沉重的帘子。屋里一瞬间洒满了强烈的阳光。

4

她新婚之夜后即离开,回到了自己的那个“家”。这提醒我婚前约定完全有效且需要恪守。分手时问了归期,她以商量的口气答:“周末?”我守着空空的新房,觉得自己是全世界最有福的倒霉蛋,一个手足无措的新郎。朱兰一眼就看出了什么,她为我做了可口的粥食,目光送来抚慰。她问夫人什么时候归来,我说还要几天之后。她说:“她可没有阻止你去她那儿啊!”

朱兰的提示无比重要。我横横心闯进了陶文贝的阁楼。仅仅两天没见,她就有了这么多改变:眉毛舒展,脸庞灿亮,那让人目光不敢触碰的胸部有了一种挑战的力量。我说:“我是闲了没事来教你哑语的。”说着从身后抽出了那本以前与朱兰用过的小书。她欣喜地看着它,嘴巴微张。她的这个动作是我记忆中最深刻和最喜爱的:小羊望着嫩草时就是这个模样。我像个兄长那样转到她的身后,双手按着她的肩部陪读,不断为之排忧解难。“啊,真有趣,不过也太难了。”我鼓励说:“这根本难不倒刚学会吃草的小羊,再就是,”我做了一个动作,“一切贵在实践,”

只一刻钟的时间我就教会了她关于“爱”的简单对话。她红着脸比比画画,是天下最动人的模样。我冷不防将她一下抱起,她惊呼:“不行不行,你的力气太大了……”我把她托到床上,发现这儿过于松软了,人一到了上面就要陷下几寸。天色暗下来,我说让丈夫在这儿休息一会儿吧,他真的困了。说着打起了哈欠,歪上床头就闭了眼睛。我发出了轻轻鼾声,她把我的鞋子脱下,犹豫片刻又脱掉了我的外衣。我蜷曲了一会儿,一边呓语一边脱着衣服,最后只剩一条短裤了。一对吃惊的目光从赤裸的躯体上一寸寸掠过。

我真的睡着了。睡梦中我觉得一只温热的小羊挨近了,偎在怀中。我为她一层层褪下多余的布绺,她用没有生角的头颅顶着我的胸部。像一只大瓷娃娃那般润滑,又像一只不知名的顽皮野物。野地里才有的那种气息,太阳照射一天之后散出的混合气味,被我大口大口吸进胸间。她的手不再阻碍,随着全身一起微颤。夜色太浓了,除了那对闪闪的眸子什么都看不见。我让灯亮起,她却穿上了浴袍。在恳求的目光下,这浴袍像幕布一样徐徐打开。“我其实是担心你长得疙疙瘩瘩。”“这倒不会。”她很快又闭合了幕布。到了第七幕的时候,我终于大着胆子喊叫:

“咱们还磨蹭什么?”

她一边紧紧地束起浴袍一边说:“这里可不是新房。”

这个周末来得太迟了。法定的新房总算派上了用场。自五年多之前的禁欲闭关到现在,我没有接触过任何女性。因为欲火和其他火焰的焚烧,我身上有了一股怎么也无法驱除的焦炭味。她在我胸前和腋下嗅着,呛着了一样大咳两声。因为无法遏止的爱,再加上深深的好奇,我们在许多时间里都在彼此挖掘、探索,无法分开。睡眠是不得已的事情,但我们渐渐发明了一个妙法:一边做梦一边要着,梦话就是情话。天亮了,她不得不回到医院上班,我却扳着手指算着从晨祷到查房、再到回诊室的每一段时间,想寻找一些机会,最后只好选定餐后午休的一个半小时。我让人快快备车去医院,车夫抱着鞭子站在堂外,我挥挥手:“汽车,那个更快。”我气喘吁吁踏进阁楼时她刚好用完午餐,我表情严肃地说:“快些,已经来不及了。”

除了周末,我们每个夜晚都在医院的阁楼上度过。她急于实践刚刚掌握的几句哑语,由于初学的生疏和急躁,常常让我看得昏头昏脑或目瞪口呆,如“我爱你我想你”,她却比画成“你把我扔到楼下吧!”我把她紧紧抱起,生怕一不小心真的失去她。这种无休无止的缠绵最后让我们胆怯起来:耽误了许多必要的事情,比如睡眠、吃饭和其他。我提出一个比较可行的计划,就是让我们两个人时不时地闹一点别扭吧,这可各自安静一点。她欣然同意,而且接着就生气了,不再理我,离开阁楼时竟不辞而别,咚咚地踏着楼梯走了。

我回到了府中。朱兰问怎样,我说:“很不高兴。”她不再多问,只把艾叶和忍冬花装在瓷罐里,那是冬季沐浴时用的。周末终于到了,府里用汽车把太太接回。她踏上台阶时微笑瞥我,我把脸转向一边。晚餐后她花了较长时间洗浴,出浴后有一股似曾相识的香味猛地袭来。我忍不住吸着鼻子,啊,这气味让人一下入迷和沉溺起来,不由得回想,追溯恍若隔世的从前。可能因为已经陷入了陶醉和迷惘吧,记忆中一片空白。后来,当我触及她滑润异常的躯体,在黑夜中拥住和抵紧的那会儿,这才想起了大嘴白菊的那个夜晚:她用玉米水沐浴了身体……我来到浴室,真的在浴盆中找到了遗落的黄色颗粒。

这是无边无际的拥有。两人没有一个提到我所讲述的那场沐浴故事,只是心照不宣。她多么细心又多么慷慨,竞在这个时刻记住了并且模仿了。我因此而加倍爱她,感激她。她真的是大地的果实,让人享用不尽。这个夜晚我为她讲述没完没了的故事,还装着昏厥、郁郁不快,以及其他能够临时想出来的花样。她不止一次在灯下端量我的睡态,嘴里小声念叨:

“多么古怪的人哪!一个孩子!”

5

康非来到了季府,进门即拱手称师,身后是抬了大小箱盒的一拨人。我以为是来正式行拜师礼的,后来才知道是新婚贺喜。“老父身体不适,我代他来了,也把他的一句话捎来,“‘老友竟瞒下这等大事’。老爷子真的生气了。”我一边解释一边请他人内,心中生出特别的警觉与厌恶,认为新婚不久即有这样的恶少踏门,无论如何是不太吉祥的。落座后我担心他重提拜师仪式,好在没有。“父亲说其他人不宜为师,除非是季府主人。”康非看着窗外,“我真想去看看老师修持的地方啊。”我摇头:“那儿改做婚房了。”

康非不愿久坐,说要看看庭院,我只好陪他去凋零的花园和有些局促的花房看了,然后又在久已不用的族上老宅转了一会儿。“我小时候在这儿小解,被人呵斥过。”他指着更道折弯处,哈哈大笑。

送走康非我立刻找到管家,问起了矿山的事,他说:“有一个矿工被兵营抓走,后来又使上银子赎出。”他谈了一大笔银两的支出:王保鹤出示过徐竟的条子。“啊,徐竞从关外回来了?”“他这会儿在哪儿不好说,这期间肯定有过往返。”“住在新学吗?”管家为难地摇头:“那里也不好住了,风声太紧。”我对徐竟绕开季府尽管有些不快,不过总能谅解。“王保鹤有个助手,那人是海防营副总兵的朋友,这人也是南方来的。”“又是副总兵!上次就是因为他才出事的……”管家摆手:“两个人,那一个死了,这一次是新任。”我还是替王保鹤先生担忧。我固执地认为自己的老师是最好的新学创办人,最不宜去兵营那些地方。

我又想到了金水,一直觉得有一件非做不可的大事,那就是兑现自己的诺言:将他送到艾琳面前。我知道这个年轻人出现的地方总是伴着凶险,但没有办法,那双蓝眼睛的串串泪滴让人不忍。陶文贝曾询问几次金水,我告诉她:革命是世间最诡异的职业,不到万不得已,他们的腰带必须扎得紧紧的。陶文贝对这种回答极为不快:“你说到了哪里!我是说他们要见上一面,艾琳害了相思……”我明白。我的意思无非是说为了某种特别的事业,有时需要断绝最基本的欲念。这有点像我愤而闭关的那几年,那时我每天苦盯着窗外楼下的菊芋花,硬是让左腮肿成了皮球。

我对管家再三叮嘱:“只要徐竟归来,也就少不了金水,你知道了一定让他来见我,哪怕只有一小会儿。”管家说好的。“不过他如果还跟着顾先生就不好说了,那位先生一直没有渡海,他来半岛时,总攻就要开始了。”我的心怦怦跳。是的,那是不可避免的一天。我回忆着与顾先生相处的日子,心中~阵茫然。那么幽默多趣的人,而且和善,况且有一双仅能看清脸前五根手指的眼睛。也就是这样一个人,却会决定半岛人的生与死,让这里血流成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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