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药师 第25节

这里的食物像镇海寺一样简单,只是风味有异。邱琪芝餐后告诉我:早年来这儿的人施行苦修,将“气息”“目色”等与“膳食”分开,以为吃物粗陋更好。后来才知道是大谬,于是也就改过来。“从此这里就小心恭敬地对待膳食大事了。”我说:“我真是喜欢这样。”他瞥我一眼:“你是季府老爷嘛。”

入夜我们各自回自己洞穴静坐。这里不是沉寂,而是磊磊山石之中的混沌,人在其中先是小到了极微极弱,渐渐才生出根须似的,与四周连在了一起,自己也沉到拔不动拽不脱的感觉。这与在阁楼上完全不同。气息周流也变得粗壮而浑重,不再如以前那么纤细清澈,而是呈漫流覆盖状笼统灌注无边无际,稍顷再褪去、游走、回旋,如此久久不息,循环往复。所有陈旧牢固的锈物都被移动和打磨一遍,或擦拭一新留下来,或扯碎了再冲走。我不敢让意念驻足片刻,总是释放出更多的随意。

我将此地得来的悟想告诉了邱琪芝,他说那就对了,“所以然,那些初生牛犊就不宜在此久留了,对它们来说这里的犁耙太重了,这种耕耘太累了。那些上年纪的人也是最后才来这里,比如当年的徐福他们,到一定火候必得进山了。”我不安起来:“我也算个初生牛犊啊!”“那不一样。你跟我已有一段时间了。要紧的你是季府传人,打一出生就算这个行当里的一头老牛了。”

我不再询问。来自他的话让人受不了。我真的觉得如一头“老牛”那般稳健厚实了。这会儿一种难言的豪迈和傲岸加到了身上,并且持续了很长时间。这个夜晚让我明白了许多,深知以前的稚嫩无知有许多都因为误识这个人太重。由此我又想起了陶文贝,心上明亮闪烁,就像在荒芜凄冷的山石间突见桃花一般。我叫着她的名字,说你真该随我来这大山里啊,我们在这里幻想和展望,也许全都不一样了。在真正的大山之中,你这块“顽石”也就容易搬动了。

我多想提出一个唐突的请求:让邱琪芝出面说服陶文贝。我认为他是无所不能的。但我终究没有。她只要一出现就占据了全部心身。我觉得双手灼烫,在夜色中举起时,好像看到了指尖上有赤色的火焰。我捂住了脸、头发,整个人都在呼呼燃烧。

7

回到季府的第一件事就问朱兰:。陶文贝有消息吗?”想不到朱兰眼圈马上红了。她不说什么,我只好再三请她讲出来,因为任何耽搁都会是致命的。朱兰掩了门从头说一遍,我惊得说不出话。原来在我离开的第三天陶文贝来了,因为我不在,她和朱兰一起谈了很久,还看了那一幅幅小楷和佛经。朱兰对她喜欢极了。可是在离开前她突然说:“我觉得你和季昨非老爷真是天生的一对,你们太应该在一起了。”朱兰当时吓坏了,惊得脸色都变了,好不容易才镇静下来说:“我是府里的下人,发誓做个居士,一辈子不嫁。在我眼里您早该是府里的太太,我会待您和他一样,这样一辈子……”陶文贝没等她说完就打断:“你和我只会是姐妹,而永远不会是太太和仆人。朱兰姐,您记住我的话吧。”

我长时间品咂这番对话。我想她来季府显然是找我的,而并非为了对朱兰说出那些话。不过她既然说了,到底是表示了对我的进一步拒绝,还是隐隐的试探?再推论一步,她是对我和朱兰发生过的那一切永不原谅吗?无论是怎样的结论,都让我心底滋生出深深的痛苦。

这个夜晚我实在难以平静,因为思念和委屈掺在一起,鲠在心头。我又习惯地坐在灯前,展开信笺。写分别之后的行程,从镇海寺到大山洞窟。信中只有长思和沉湎而没有抱怨。她是心中的小羊洁白无污,是一生的奢求和爱护。我知道这封信并非为了寄达,而只用来自己抚痛。正写着又有敲门声,我将信笺收入屉中。

朱兰说管家来了,他刚刚得知老爷回府,就匆匆赶过来。我想已经这么晚了,肯定有什么大事。肖耘雨在一楼小厅中坐等,脸色因兴奋而发红,见了我一下站起:“老爷呀!”他握住我,手有些烫。我让他坐下。他尽可能放低了声音,却让我听出有一种压抑的激动:“有徐竟他们的消息了,这回是好的、您会高兴的。是这样,他们开始从关外运送兵员和武器了,买通了日本一艘客轮,已经运了两批了。”

我觉得这消息太突然也太重大了,忧虑也随之生出:“啊,这是不是发生得太快了?这么多人怎么安置?”“早仔细筹划过,他们都暗暗转到东山了,和原有武装汇合起来。”“是徐竞的决定吗?”“肯定是和顾先生一起,经过南方同意……”我松了一口气。他再次站起:“老爷,这一天估计为期不远了,我是说整个半岛的光复。这和上两次大为不同啊!”

夜里几次醒来。思绪怎么也离不开登州得而复失的那两场战事,一闭眼就是鲜血淋漓,是牺牲的几千个青年……我在心里祷告:神灵啊,保佑这个多灾多难的半岛吧。管家将这个消息当成了天大的喜讯,可留给我的却是忐忑和悲伤。

整整一天都在徘徊。先是在阁楼上,后又到了府中庭院。花园中除了一些菊花还在盛开,其余的花卉开始脱下绿叶。秋霜逼近了。我又登上了那座碉楼,从高处望着大半个城区。今天这儿的硫黄味儿好像增大了,一阵阵钻入肺腑。这让人想到不久即将降临的一场战事。而时下的城区没有任何异样,仍旧是疏疏的行人,是高高低低的屋顶上方那层薄薄的雾气。

从碉楼下来时脚步变得急促了。关于战争的消息只能闷在心里,因为这是一个秘密。伴随着战事徐竟和金水都将到来,或许还有顾先生。他们都是我想念的人,但我害怕紧跟在这些人身后的硝烟和血迹。我在碉楼下站了片刻,然后直接走出大门,去了街区。黄昏时分的麒麟医院染成了红色,我在离它不远处看了一会儿,心里一阵急切。这个黄昏让我觉得再也无法等待了,因为胸口那儿早就填满了火药,这太危险了。

去过了诊室,还有病房区,全都不见她的影子。我犹豫着是否闯到三楼的阁楼,最后大着胆子登上楼梯。这儿一下静得令人胆怯,须将脚步放得轻轻。外间图书室就是她的领地了,敲一下虚掩的门,再敲一下。我接连敲击,节奏如同心跳。门终于开启了。

如果不是错觉,那么自己第一眼看到的人大不同于往日:一只小羊羔自然不会憔悴,但缺少睡眠的痕迹仍然明显。她眼白上有血丝,神情在低落和讶异间急遽转换,显出了匆促。她双唇微启,牙齿闪亮,“季先生”三个字若有若无。她将门打开三分之一,像做着一个艰难的决定。门扇在她手中微微颤抖,最终还是拉开了。

“我想来告诉您一件紧急的事情……”我开口说出这样一句,马上又有些后怕。

“什么事情?”

“我也说不清……不过,肯定是紧急的。”

“到底出了什么事?您慢慢说。”她为我倒了一杯柠檬水。

“我也不知怎么说。只是觉得我们快要来不及了……”

8

我想她以后回想起来,一定不会认为我在这间图书室中说出的话是耸人听闻。可怕的半岛事变即将发生,而且会一场接一场,几乎再也没有间歇。在这覆盖和摧毁一切的巨变与动荡中,我们将没有时间讨论和决定个人的事情,而这事情实在是太大了:关于爱和不爱、拥有和放弃,甚至是新生和死亡。我这样说一点夸张都没有。

面对她的一再追问,我却不能将革命党即将光复半岛的行动透露一丝一毫。“那到底是什么事啊?与我有关吗?”“当然,与所有人都有关。”我抿抿嘴,焦渴之极,大口畅饮柠檬水也无济于事。“所以我们必须加快,因为时间真的太紧迫了。”

“到底要做什么?”

我不相信她真的听不明白。我一口气喝掉了所有的柠檬水,气喘吁吁:“就是我们之间的,就是一直在做的,就是阁楼上的,就是您几天前从朱兰那儿听到的……就是这些!”

她退开一点,咬住了嘴唇。

我大声问:“您为什么那样对待朱兰?您不该这样,她是最善良的一个人……”

陶文贝涌出了泪水:“请相信我季先生,那会儿我一点伤害她的意思都没有,只是觉得她付出的太多了,她的心全在您身上,她最应该和您一起……”

“可是这之前我已经全部地、毫无保留地告诉过您发生的事情,讲过了她那个不可更改的决定。”

“对不起季先生,请原谅我。”

“那么,”我看着她颤动的肩头,“您能够收回那番话吗?”

“我能,”她抬起头,“请转告朱兰大姐我向她道歉。不过最后一句是不会改变的,她与我永远都不会是主人和仆人的关系,她是我的大姐。她也不该是你的仆人。”

我点点头:“真的不是,从来不是。”

陶文贝欣慰了一点,微笑着看我。这样只一小会儿她又皱眉:“告诉我为什么来不及了?到底发生了什么?”我无法说出真正的理由,只说:“以后你会知道的,这是真的。我想在这件大事发生之前,我们要做出那个决定。”

她不再问下去,低下了头。再次抬头已是泪水盈眶了。“我说过,我们俩太不一样了,要走到一起,除非是相互太好奇了。您一次次让我吃惊,我想自己一辈子都不会明白,永远都要好奇……您说得对,发生了一件事情,我必须快些做出决定。不过您怎么会知道这件事情?”

她怔怔地望着我。这一刻我才醒悟:她说的这件事与我讲的半岛光复毫无关系!啊,原来在她那儿真的发生了一件大事……我尽力不让什么流露出来,只等待和倾听。

“季先生,您一次次让我害怕,更让我好奇。您为了我竟然死都不怕,那是我亲眼看到的……”

“是的。但不光是为了您。不过我真希望全都为了您……”

“我明白。我说的是一个能够为我这样去做的人,我对他什么都不该隐瞒。今天我知道您已经察觉了,那就全说出来吧。季先生,也许上次去您那儿就该说了,因为那时这事已经发生了。”

我不想遗漏一个字。我把呼吸放轻。

“我说过自己的身世,我的一切都是教会和医院给的,包括我的生命。我全部属于它、爱着它。伊普特院长好比父亲,艾琳就是姊妹。还有一个是雅西,他是我的兄长。他一辈子都会保护我,也是我的老师。我知道他一直喜欢我,我只把他当成了亲哥哥一样。可我喜欢他,没有想过要嫁给他,真没想过。后来他就直接说出来了。在我去阁楼的前三天,他正式向我求婚了……”

我的汗水从脖颈流下,身上却有冷冷的感觉。我问:“您?您呢?”

“我不知该怎么办。但我和您想的一样,再不决定就来不及了。我一连几天慌得睡不好,天一亮就想,明天该让谁帮帮我?是您还是他?”

我上前一步,马上就要碰到她了,这才止住脚步:“当然是我!让我帮您,我已经做好了所有准备!文贝,事情真的太紧急了,眼看就要来不及了。从第一封信到现在,其实我一直都在等您回信。那天险些就要永别了,您说季先生还不能走,我还没有回您的信呢!您的那声呼叫我会记一辈子,我那时就告诉自己:一个人能活着、活下去多好啊!他会等到您这样一位姑娘的回信……”

9

可能因为过于急切和激动,到最后我的嗓子竟沙哑起来。我的心噗噗跳,多么害怕在一生中最需要好好表达的时候却突然失语。我有暴喑病。我轻轻按着自己的咽部,直直地望向她。我发现她那一头乌发在愈来愈暗的光线下变幻着,泛出了浅浅酒红。她的头低低垂下,由于离我太近了,触到了我的胸部。我一动不动,害怕惊扰她伤到她,害怕雷鸣般的男性心脏会吓跑她。挨紧些吧,这小羊羔的重量哪怕再增加一分,我就会紧紧地拥住她。

那一刻真的呼吸停息,人如槁木。我无比敏锐地感受着她的发丝触动着胸前的衣服,发出谁都听不见的沙沙声。这样只一瞬,我感到了小羊羔头部的重量:轻盈到几乎没有。可是我真怕连这么小的倚重都会稍纵即逝,于是双眼紧闭,松松地缚住了她的后背。那一触之间我的双手感受了不安的一动,但猎物未曾继续任何挣脱的努力。我一点点加重了双手的力量。我的嗓子真的哑了,因为接下来呼唤就没了声音。

这真是糟糕、不幸到了极点。我张了几次嘴巴,还是发不出声音。焦急中我伏下脸庞,将双唇挨近了她滑软的头发,同时大口呼吸。那种熟悉而又陌生的香味儿流人肺腑,头部因为窒息而一阵眩晕。她这样轻轻依靠,像要埋首睡去,从未想过对方如何承受。我已经难以用同一种姿势站立,只不敢活动,最怕将安睡的人惊醒。可只过了一会儿,她仿佛已经睡足,小心地用力,抬起头来。我生来第一次这么近地迎视这张面庞。我吻了一下她的额头,她躲开了。我呼唤她,可是发不出声。

“啊,您,您怎么了?”她受惊了。

我指指喉咙、嘴巴,比画着。后来我发现了一旁的小桌上有纸和笔,就取过来写道:

“对不起,我的暴喑症犯了。不要紧,很快会好的。”

“啊,你啊……”她疼惜了,过来搀住我。

我身上满是力量,只是嗓子无语而已。我回应她的只能是比刚才大上十倍的簇拥,是不顾一切的比比画画:完了,她不懂手语,情急之中我竟然把这一点给忘了。她极力挣脱,摇头,最后倔倔地挣脱出来,抵紧书架,好像正做着我第二次进攻的准备。我的汗水哗哗淌下,在纸上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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