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药师 第24节

我一个字、一次细细的呼吸都不放过。我真想大声鼓励甚至推她向前:没什么可怕的,我们做的是一生最好不过的选择。但我害怕莽撞,没有说出这句话。

她从回廊绕到左边,最后在书屋伫立。她抽出一本书,是关于养生的。“您的世界太深奥了,”她翻动,又把书放回原处,“说真的,我怀疑人能够长生。”“这一点都不需要怀疑。”“您真的这样认为?”“真的。我担心的是人要犯错,是它妨碍了长生。”“怎么才能不犯错?”我皱起眉头,“这正是最难回答的,就为了它我才筑起这座阁楼,让自己冥思苦想。我想尽办法专注和安静,一切都为了寻找那个正确的答案。”

我们一起来到静坐间。她试着坐到一个硕大的蒲团上,双目垂帘。“啊,这儿真的很静。”她说。我想讲述放思绪于遥渺的那种境界如何形成,又忍住了。她抬头看着前方,一会儿又转向我:“他们洋人是信星座的,我学了一点,瞧了先生的星座。您是天蝎座,上升星座是金牛,月亮星座是摩羯。如果再早生一点点,您的上升星座就成了白羊。所以您有时那么倔强那么顽强,有时又天真无邪。而我是水瓶座,还有上升星座和月亮星座,与天蝎最不相合,简直是两极!我们走近了只能有一种解释,那就是相互间太好奇了……”

我差不多停止了呼吸。我在心里叹服:是的,好奇!对一个生命探险般的好奇!为这险峻的历程宁愿花上一生,无论这一生有多么漫长!我希望对方也像我一样,也受这强大的好奇心驱使,一直向前。

“您信星相学吗?”她睁大了眼睛。

“我一点都不懂,不知它是不是中国‘紫微斗数’那一类……请告诉我‘天蝎座’和什么最为相合?”

“巨蟹座、双鱼座和处女座。”

我有些不安。我不知她最终要说什么。我惴惴地期待,不敢看她的眼睛。她说:“季先生,这么长时间了,我一直在想从结识到现在,所有的事情。我发现我们已经结下了这么深的友谊,相互间这么信赖。如果您能够、能够同意,我们今后将成为最好的朋友……”

“只是……朋友?”

“最好的朋友。”

我觉得一股寒意在胸口那儿漫开。我一下口吃了,像在询问自己:“如果,如果两个人都想为对方舍弃生命,哪怕只有一次这样的冲动,还会止于、还会仅仅做个‘最好的朋友’吗?”

她没有回答。

4

“我只是她‘最好的朋友’!”我告诉朱兰。我的语气与脸色让她颓丧了。她沉默了一会儿说:“也许这种事开始就是这样吧,老爷性子太急,她大约从来没经这些。再就是,她从小和洋人在一起,有些洋人的脾气也说不定。”我很快否定:“错了,据我所知洋人在这种事上才敢作敢为呢,他们更直接更大胆!”“如果是女洋人呢?”“我说的就是女洋人!”

陶文贝走后,满室鲜花立即萎靡了,散发出酸酸的气味。我让朱兰帮忙把令人心酸的这一沓子清除一空,然后一个人坐在那儿发怔。我好像从这一刻才突然想起:已经许多时日了,自己正处于最紊乱不宁的颠簸之中。这正是修持者最大的禁忌。是的,应该收缰止步了。这会儿我承认:自己的所有痛苦都来自麒麟医院。我不由得想起了一个人,一闭眼就能看到那束沉沉下垂的马尾辫。屈指算来从禁闭自囚的四年多来,我和他只在监房中见过一面。这是多大的疏失啊,它的后果有多严重,也许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逐步显现。我还记起了王保鹤先生转达的兄长徐竟关于他的叮嘱,对那种革命党人的急切陡生斥拒。

我只想早些见到这个人,他实在称得上我的导师。

我和朱兰言一声就出门了。像过去一样,穿过西街区’沿着那些曲曲折折的巷子拐来拐去,直至迎面望见苍苍的邱家大宅。还是直接去丹房,不料大门紧闭。扎了围裙的书童正从草顶廊子里出来,见了我好像毫不惊讶。他的目光神色依然如旧,躬身施礼,而后在前边引路。我们一前一后走向了丹房。这里已备好香茗,燃起了熏炉,到处都是檀香气息。邱琪芝几乎没说什么,甚至不愿多看我一眼。我饮茶,像他一样沉默,最后还是说了一句:

“我错了,没来探望您……”

他摇摇头:“能在梦里会面已经不错了。”

我不知他是否真的在说梦境。我自己几乎没有梦到他。我想听下去,可他不再说什么了。我感动于那次监房的交谈,对他的每一句话每一个神情都未能忘怀。我说:“老师在最后时刻,我是说险些成为最后的那个时刻,去探望了我。我会永远记住您的话。”

“不过一些平常话嘛。记住也好。”

我想起了他那时流下的两道长泪,知道无论如何他是爱我的。这之前我一直疑惑那个阴幽的用心,担心自己被摧毁。这其实是低估了自己,而对方也许始终坚信他的这个徒弟。他想得很对,我最终还是挺过来,从冰火两重中转活了。我说:“我记住了您的话,长生修持就是最大的仁慈。”

“季府传人不会离开这条大道,我们都不会。那次我以为真是最后一面了,心疼难忍。当时我想眼前又是一例:无论多么坚韧卓绝,刀铳下边都一样。这之前一直想去掉你的刚倔,用尽所有办法,最后还是失败了。我那会儿哭的就是这个。”他垂着眼睛,并不看我。

“我会铭记的,然后再从头开始。”

“那太好了。其实嘛,我早说过,季府才是半岛人的指望。几千年来这条根脉一直未断,它就在半岛上扎根,一有机会就像藤蔓一样伸到南南北北。平时隐在暗处,是土里的根脉。”

“我知道,从父亲那会儿起,季府的这些朋友就越来越少了。他们都先后离开了……”

“那是因为他们绝望了。”

“可是您身边的人越来越多,我也成为这当中的一个。”

邱琪芝站起,声音微微提高了一点:“你以为我能代替季府吗?不,谁也不能。你一辈子都不要忘记自己才是它的主人,是第六代传人,这声望传统是积累了几百年的!你如今来我的丹房,不过是一路相携罢了,是我对季府的旧情,是一种报答……”

我有些感动,不知说什么才好。

“我承认在半岛、在江南江北,没有人比我的徒弟再多的了。不过他们没有一个比得上你。他们没有季府这样的根柢,就说书吧,自秦始皇焚书以来,方士秘籍藏起最多的莫过于半岛,半岛上首屈一指的又是季府……”

我立刻警觉起来。我想起了王保鹤先生关于“觊觎者”的那番话。

邱琪芝有些慵倦,坐下饮一口茶,“放心,收好那些书,我一辈子都不会染指。守护这些珍宝是季府的事情,让它的传人来干吧。”

5

我已经用尽了所有的力气绕开一个人,她就是“最好的朋友”。万念俱灰之时我还是对邱琪芝说出了心底之苦,但没有吐露那个芳名。他点头:“这才是最难根除的东西。”“怎么才能挣脱啊?”“死亡。”

大约为了能够让我舒缓一下,邱琪芝要与我同出一次远门。其实也不算什么远路,只不过是郊外的几处地方,他每年都要光顾。早在我们上路前书童已转告相关弟子,这样一路饮食周备,匪痞滋扰也可免除。我再次见识了导师的伟力:弟子遍布四方,他就像一个无冕之王。

我们先去了城西北三十余里的镇海寺。那里原是一处佛寺,后易为道观,如今已十分冷清了。寺中只有三两人做日常打理,主持人是最年长的道人永晏,邱琪芝的老友兼弟子。永晏未着道服,一身农人打扮,多数时间也在周边菜地里忙碌。这里除了以前遗下的旧物,实在不像谈玄的地方,平平常常。邱琪芝说喜欢的就是这个,他最厌弃“习气”。在他看来道服、香火、八卦图种种,大半都有“习气”之嫌。“一切以自然为好,如同最高格的气息周流不施意念一个道理。”

永晏和蔼可亲,让身边两个年轻一点的人准备吃物。邱琪芝说这里有最好的粥食,小菜也清纯可心。用餐时才知道这里简单精细,并不求品类的繁复。所用食材大致出自寺边田地,“生鲜。”邱琪芝说。有一种黏黏的碧绿菜蔬,是此地独有的美味,生于井边.像苔又像幼小的瓦松,是嫩玉米的良伴,做粥妙不可言。“滋味是一方面,和脾顺心更重要。”邱琪芝用一把苹果绿小匙搅弄汤钵,教我怎样品尝:舌尖先触,在口中徐徐漾开,会感知秋末的促织呜叫。在他这里将味觉与听觉混淆起来,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餐后饮的是寺中的茶,是永晏亲手炒制的,保留了稍浓的烟火气,据说更能够“打食”,即尽可能去掉食物在胃中积起的“沤气”,让人通体清新。茶后他们谈起了夜观星辰的感受,这属于“目色”,我赶紧留意听着。永晏说:“至半夜时分,至多凌晨两点这会儿,东北勺柄上方有一股青橘气。”邱琪芝点头:“若泛出了蟾酥味儿,那就要小心了。等月亮出凹时,细细松松地迎它,会有藏红花的香味扑鼻而来,这是最得意的光景啊!”永晏合掌看着对方:“这儿也不过有那么三两回,难忘。”

谈了一会儿天色暗淡下来,邱琪芝起身去一间窗扇洞开的屋子,我们随上。从这间屋子望去,可见远处的山影和由清晰而模糊的稼禾田垄。窗户开得很低,窗台是厚木做成。地上铺了毡子,上面再加蒲团,一望可知是静坐间。邱琪芝鼻子抽动,说气息较去年更好了,“清,也醇厚。”永晏点头:“今年已经两次了,静坐时有三只蝴蝶绕着我,直到摩脸起身它们才离去。”邱琪芝叹息:“这才是自然一体。那会儿你与一株玉米一棵树没什么两样。”说着转脸看我,重复一遍:“没什么两样!”

令我欣喜的是,两个人谈什么都不避我。永晏指一下我说给老友:“他父亲,季府老爷是我的熟旧!我们早先谈得拢!他的丹丸我也吃的,后来才耽搁下来。”我看着他耳旁生出的一撮白发,真想说:重拾丹丸吧!说了一会儿,邱琪芝想起了一件重要的事,因为口气明显变沉了。“小景来过没有?”“来过,住不下,两天走人。”我听出“小景”是一个人,而且是邱琪芝众多弟子中的一个。他目光冷僵,看着愈加深浓的夜色:

“多么聪颖的孩子,根性也好,可惜。这都是南方害的。”

从他们交谈中我渐渐知道:小景是邱琪芝最喜爱的一个弟子,近年去了几次江南,接触了什么人士,从此再也不能静心了。

“南北地气有异,南人北上成就大事,北人南去凶吉掺半。小景不该往南走,他让我半夜想起来心疼。”邱琪芝闭了眼睛。

永晏说:“我再见他时会好好说的。我让他跟我做田里营生。”

“那真是再好不过。”

“最早他随我采药,那是多好的孩子,脸像大红苹果。”

邱琪芝睁开眼看我:“南方是个害人的地方。”

他的话我不敢苟同。不过我这时倒想起了一个人,就是管家的那个断指儿子。

6

我们在镇海寺待了三天,然后沿城北画了一道大大的弧线,去了一片山地。这里丛林茂密,偶有裸露的大石,很是醒目。一路都有人迎送,换了两次车,接待甚为殷勤。邱琪芝一路默默,并不言谢。山下早有人备好轿子,一直把我们抬了上去。到了山间才发现这里没有人烟,走了许久才见到一座寺庙,并未歇下,还是往前。这样走了大约两个钟头,抬轿的人说一声“到了”,我们就置身于更高的山石之间了。这儿又深又静。我们下轿的地方是一块石头平地,四周林木缠满了藤蔓,缀了熟透的大小野果。没有阳光。鸟鸣于厚林密草之间,声音闷远。我看看邱琪芝,见他扑打一下衣衫往前走了。这是一条羊肠小路,石头踏得光滑,一直穿过裂开的巨石才看到强烈的阳光。原来这儿是大山的豁口。迎着光亮的北侧有一个很大的山洞,邱琪芝说:“到了。”

这山洞口部开敞而内部狭窄,再走一丈余又见开阔。我忍住了惊叹:洞中铺了厚厚的山草,上面是桤柳编成的席子。如果将人口处看成前厅,那么窄处算是长廊,更开阔的地方就是内厅了。从这儿往左往右都有形状不一的小洞子,里面有更细致的铺设,有被褥。正看着又听到了潺潺水声’循声寻去,见不绝的山泉落进石壁上一个凿成的方槽,就是最好的水盆了。洞子东邻有垒成的厨房和贮物间,两个人正在那儿忙碌。

我发出赞叹。邱琪芝告诉:这里已经有几千年的历史了,半岛上几乎所有的大方士都来这里修炼。“徐福来过吗?”我念念不忘的还是那个乘楼船人海求仙的人。“怎么会不来!不光是他,所有成就长生大业的人必得来此落脚。他们在洞中磨炼开悟,得真力去习气,最后成了。”“您经常来吗?”“说不上经常,两年一次吧。这些年来得少了,因为山上闹匪。”我说绑了管家儿子的土匪就在大山中。邱琪芝鼻子一哼:“前些年有个大匪竟在这里安下营寨,我让人捎信给他,说也忒大胆了,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大匪吓跑了。”我吃惊:“这些杀人恶魔连官府都不怕……”邱琪芝“嗤”了一声:

“官府的厅堂年份太短,镇不住大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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