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药师 第23节

朱兰低低头,看我一眼。她的眼睛太大太亮了。她把热情和力量耗散给了他人、给了这个世界。我有些怜惜。

入夜时我又展开了信笺,像以往那样,在一种典雅的文法中流畅自如地倾诉。我发现她虽然多次来过府中,却一次都未能踏上这个阁楼,而自己则有幸窥见了她那透着芳香的居所。我今夜郑重地提出了邀约,盼望她的光临。我请她来,是进一步将自己对她敞开。

我和朱兰商量怎样布置和洁净这间阁楼。朱兰深嗅了几次,说经过三番五次的擦拭,加上浓烈菊香,古籍的腐味和桧木的怪味都不见了,唯有一种特别的气息还是时不时地钻进鼻孔。“那是什么?”朱兰垂垂眼睛:“是您留下的。”“难闻吗?”“有点像拉车的那匹青花马,对不起,真的很像……”我明白了,那是一匹三岁公马。我有些窘迫,一时不知怎么办才好。

我想陶文贝会接受这邀约的。季府中所有的建筑中唯有这儿渗进了我的心血,也才真正属于我。她如果能够在这儿待上一会儿,也就算真的走进了季府主人的世界,这是他一个人的王国。

我耐心地摆弄一束花,觉得它们当中少了几枝玫瑰。我问朱兰,朱兰又找花工。花工说暖房里的几个品种都不在季节中,但他知道教堂的那个玻璃花窖中是很多的,要自告奋勇去讨来几枝。花工刚走朱兰又在敲门,管家来了。

管家的脸色告诉我有紧要事情。他待朱兰走开就扯扯我的衣袖:“老爷,咱们走吧。”

7

我们没有乘车,只闲逛一般往前。到了大街上管家才小声告诉:“顾先生那边来人了,他这会儿在新学那儿,王保鹤先生先他一步赶回来。”我一阵惊喜:太好了,我夜间时不时泛上心头的牵念这一下该有了着落。

王保鹤先生把我和管家引见给一位教师模样的人。这人戴了窄框眼镜,让我想起了当年的西文老师,竟不由自主地用洋文致意,他马上笑着摆手说“对不起对不起”。下边没有多少寒暄,直接说起了正事。这人叫“子艮”,前十天还和顾先生及徐竟他们一起,然后去南方,又和王保鹤先生一前一后赶回。革命党人真是奔波,他们几乎没有安定的日子,所以就会衰老,服用再多的丹丸都没有显效。面前的两位实在太疲惫太赢弱了,让人看了心疼。

“顾先生手术成功,现在能够看清脸前的五根手指了!”子艮先生说。我大大失望。他说:“这已经比预想的好多了!大统领也高兴得很,他说我们革命党人太需要这双眼睛了!”接下去他扼要地介绍了关外:就凭借这双视力微弱的眼睛,一场可怕的危局才得以收拾,从而避免了难以承受的大难。徐竟在关键时刻与顾先生达成一致,迅速做出决断。北方支部紧密联系的实力人物即三位新军统制先后出现异变,有的被部属告密,部分计划被侦悉。不到半年时间,一位委以“宣抚使”派赴长江一带,实际上被剥夺了兵权;一位被暗杀于酒馆;一位改任他职。“急进会”在形势急转直下的关口决定提前举义,部分新军精锐即将动作。顾先生和徐竟在万分危急盼情势下,只好将小部新军撤出防区,携德制“曼利夏”步枪和大炮,与城外绿林队伍会合。

子艮先生的汗水从额头流下,“尽管举义终止,但革命党总算有了江北最大一支武装。徐竟他们有一天会挥师南下,半岛全境光复也就指日可待了。”王保鹤先生看着我说:“顾先生感激季府,请你们致意伊普特院长及属下。”“金水呢?”“他在徐竟身边。”“可是他们什么时候回来?”我最急于知道的是这个。子艮先生“啊啊”两声,抬起了皮肉松弛的颈部:“后会有期吧。”

这等于什么都没说。我郁郁不快。王保鹤先生抚着我的肩头去了另一间屋子,只留下管家陪子艮先生。他坐下后马上问起了麒麟医院那个事件的前前后后,目光中满是父辈的恩慈。他同意我的揣测:自我入监后发生的一切皆为康永德设计。“这是半岛上最阴险老辣的敌人,徐竟最恨最提防的就是这个人。”他顿了顿,转而问起了邱琪芝,“你和他还有来往吗?”我点点头。“那就好。徐竟希望你把他抓紧一些,这个人真的重要。”“是的,父亲在世时如果没有和他分手,修持也就完全不同了。”王保鹤先生摇头:“徐竟并不关心这个。季府对长生术的兴趣自你父亲开始淡下来,邱琪芝就趁机扩大了地盘。如今半岛上全是他的门徒,势力大着呢。各色门徒中少不了与康永德来往密切的,你知道那家伙是最迷恋长生的。这边随时都会用到邱这个人。”我琢磨他的话,不难洞悉徐竟的心思。但我不能肯定甚至不能想象邱琪芝会是康的朋友。

我让先生有机会转告兄长,自己一定会经常和那个导师在一起的。不过这样说时,心里想的全是修持本身。我问到父亲与邱琪芝决裂的真正原因,他说:“扼要讲来,邱琪芝一直觊觎季府的秘籍。还有,他着迷于邪术,竟然怂恿你父亲亲自去试,说季府里有这么多女仆。你母亲最厌恶这个人,你父亲最后也只好和他绝交。”王保鹤先生没有时间讲出更多细节,但这已经与邱琪芝所谈的大相径庭了。

我必定弄清这其中的谜团。这是第六代独药师无可推卸的责任。

第十三章

1

季府正南门停了一副八抬大轿,一溜轿夫抄手而立,另一边则挺直了四位挎刀背铳的兵士。我马上明白是府衙里来人了。我首先想到的是康永德,心情立刻冰冷寒彻。前厅迎出的是管家,他用稍高的嗓门禀报:“老爷,康大人驾到,还有公子……”我心上一惊,脑海里浮现出那个乌目滚滚的年轻协领。快步穿过前厅,没有理会两个身挎短铳的兵士,直接去了后堂。“康大人!公子!”我躬身抱拳,“让您久等了!”

康永德起座,有些气喘,看一眼旁边的年轻人:“快见过季老爷!”年轻人施礼,我说:“早已结识康协领,大人!”康永德做出畅笑状却无声音,气息虚赢。他看我两眼说:“季先生恢复得不错。自先生回来就心心念念,早应该过来讨教。非儿,”他指着儿子,“我今个把他牵挞府上,就为了拜先生为师啊!”我心里极厌恶这个凶残的青年与自己同占一个“非”字,只是谦言:“哪里哪里,大人指教!”

康非未穿军服,着缎面浅蓝长衫,那垂下的辫子似乎比上次见到时更黑更粗了。只是他的面色有些苍白,日渐冷肃的秋风使紧绷的嘴角那儿挂上了凶厉的痕迹。我此时较能够将他与那个残无人性的形象合而为一,用力压住了心中的愤懑。他一笑,转向父亲:“季先生去军营之后,我已按吩咐悉数办理,几年来矿区再无烦扰。”康永德垂目:“季府诸事,必得尽力。而后你需殷勤讨教了,我年纪已大……”说着站起,将康非拍拍按到座上,扳住我的肩头走出一步。我知道他要单独和我说点什么了。

我们坐到旁边的小厅中,仆人送来茶点即避退。康永德长吁短叹了一会儿说:“府上老先生走后,我就成了无有倚傍的残树,说不定来阵什么风就倒下了。你为我加减丹丸吧,再就是,嗯,”他眼中射出了热辣辣的光束,“不瞒你说,你父亲在世时给我看过那方面的秘籍,如今已经遗忘荒疏……”

我此时已经捕捉到了什么,立刻在心中说:一片谎言。父亲绝无可能与他妄言邪术,更不会授予秘籍。我做出惊异的模样:“啊,竟是这样!那太可惜了!父亲大半担心后代偏执自戕,离世前最不该做的一件事就是把封存的残卷填进了丹炉!”

康永德站起:“有这等事?全烧了?”

“是啊,府里老人都记得焚了一天一夜,老爷不让别人插手,从碉楼下来时头上全是灰屑,像顶了花白的头发。”我故意添加了细节。

他重重地坐下,盯着冷茶说:“没有毁于兵祸,竟自己烧了,悲夫!”他瞟着我:“府中一点都没剩下?哪怕传下几句口诀,有时也是要紧的切口,就好比找到一把开门钥匙……”我一脸茫然:“那都是古人才有的大心智,季府如今不过是小心地守住一个独方,哪敢再想别的。”

康永德按着右肋哼叫,眯了一会儿眼睛,仿佛抓住空隙小眠片刻,再次睁眼又变得神情尖利了。他把肿胀的巴掌举在脸旁,像是让我看手背与脸上的黑斑哪个更多,“季府太大也太过古旧了,什么妙物都会藏在旮旯里,季先生只要留心就会挖个宝贝。”“那太好了,只要找到,晚辈一定立马送到大人手中。”康永德往门口瞥瞥:“我那小子是找东西的好手,你日后想起什么来,尽可以招他过来。”我心跳有些快,摆手说:“岂敢烦劳协领!”“那就见外了,从今起他就是你的徒弟了,只管随意指派!来人啦!”他说着,一声高喊出入不意,让我心上一紧。

管家和康非一前一后进来。康永德指着儿子说:“你要给季先生行师徒大礼,我今个牵挞你来就为了这个。”康非说:“孩儿遵命……”管家一直看着我的脸色,这时慌慌阻止:“这等大事不可草率,老爷,大人,容我一一周备,找个良辰吉日从头来过才好。”康永德不语。我拱手说:“大人,那就换个帖子吧,改天再补上礼数。”康永德高兴了,点头称好。

仆人开始为客人张罗晚宴,康永德拒绝了,说拜师宴改日再说,那一定是康家来做的。临别时他看了府中半残的花园,站在园中望着那个堡垒似的阁楼问:“防兵患用?”“不,我自己待的地方,就好比丹房。”康永德捋着胡须,“我想念季府过世的老爷啊,他若在,我就不会这么凄凄慌慌的了。那会儿我还是一个管带,一口好牙……”

2

我和管家细细揣摩康家父子造访的深意。索要秘籍?引康非人府?重温旧谊?好像都有一点,又似乎另有他图。父亲当年一度将其让成朋友,但很快就疏离了。这个人在五十岁之前极为迷恋丹丸,后来则另辟门径,只与一些奇怪人物往来。我同意管家的话:此人绝少言及上次麒麟医院的命案,也没有提到一句徐竟,显然是故意回避,藏了诡异。他让康非拜师是假,借此随意进出季府为真。

回到阁楼,我发现虽然已经过去了三天,满屋花卉依然簇新,还是娇娇欲滴的样子。朱兰说:“花儿在等一个人,她不来它们是不会枯萎的。”

这是一个寂怅难熬的长夜。朱兰准备了玫瑰香茗与我共饮,展开小楷抄写的佛经让我看。她的屋子总有一股古墨与沉香混合的气息。这会儿她又戴上了那顶棕色绒帽,稍稍敛藏的妩媚映在温温的灯光下。她让我写一幅行书,最后勉为其难地草成,毕竟难掩浮躁的心气。她却多有褒奖,说“丰实沉潜又自然散淡了许多”。我想起什么,问她多久没到寺里去了,她说已经半年了。“你只要想去就去吧,手边的事情尽可差遣他人。”我说。朱兰点头。

凌晨一起用过粥食,然后回到寝室。星辰闪闪,像一些清纯的眸子。我恋恋不舍地在窗前站了一会儿,开始歇息了。一些不连贯的梦,一些鸟鸣,牵出一个清新的黎明。半上午时分被一阵敲门声惊醒,朱兰出现了。她喜悦的脸庞写着一天的吉祥,那会儿真想将其紧紧拥入。“老爷,我还是得喊您起床……”

是的,我已经从徐徐北风中听到了一个佳讯。这会儿她正待在客厅中,准备和我一起登上那个不无神秘的阁楼,一座男人的隐修秘堡。我脚步匆匆赶往那儿,穿过窄窄更道,先朱兰一步推开了小厅的门。陶文贝果然在里边,脸上是悄藏的紧张与羞怯,甚至有点手足无措的样子。啊,多好的一天啊,我的芬芳四溢的花的堡垒啊,这会儿就要迎接一位仙女,她拖得长长的裙裾后边,走着一个丧魂失魄的王子。

朱兰打开阁楼的门即退去了。陶文贝的鼻翼动了动,显然对扑面而来的花香始料未及。她像犹豫什么,最终还是跨了进去。我在近旁好像听到了一声惊叹,或是其他,但没有从她脸上看到异样的神色。她深入几步,回首看我一眼:那是温情暖意的一瞥。我心中的某一部分瞬间融化了,只紧紧抿着双唇。她小心地探寻,先是一个一个空间进入,退出,站上回廊,在披挂的大束鸢尾花下边站了许久。

她从回廊上的一个方孔往外望了望,回首问:“这是作什么用的?”

“为一场战斗准备的。”

“是射击孔?”

“不,所有,这里的一切,都是为了一场战斗才搞成这样。这是必胜的,如果失败了,它的主人就得去死……”

她惊慌地看着我:“这是季府的工事要地?”

“啊,是的。”

“武器在哪儿?”

我盯住她,上腭发紧,但还是字字清晰地说出来:“没有其他任何兵器,只有我自己,赤手空拳;不,只有我的诚实、我的矢志不渝、我的勇气和爱……”

3

谈话急转直下。陶文贝终于明白了我在说什么,一双手不由得护在了高高的胸部。那儿有一对潜伏的小鹌鹑,我梦中都想缚获它们。面对这无可争执的绝色,我深深地垂下头颅,声音艰涩地说道:

“我是实话实说。我一点办法都没有。”

她一直看着我,大概在想对方究竟是防御还是进攻,以及怎样应对这裹了糖衣的飞弹。她终于微笑了,说:“这里的主人可不能失败,因为他在以死相逼……不久前,当他真的面临那个凶险时,有人吓得魂都没了。”

说到最后一句,我发现她的眼睛有些异样。我马上明白她指的是我进监房的那些日子。我永远难忘这样一个事实:万分危急之时,就是对面这个弱女子,竟将一桩命案揽到了自己身上,只为了让一个男子免死。我的呼吸急促起来,暂时找不到一句话来应对。

她又恢复了刚才的微笑,问:“如果这场仗打了个平手,比如和平解决了,这儿的主人又会怎样?”

“我,我也不知道……因为我不知道什么才是‘和平’。”

她笑出了声音:“季老爷,我们生在乱世,也就凡事都想到了战斗。其实这真的不是战斗,一点都不是。您说呢?”

我满脸烧灼。我连忙说:“是的,陶小姐,您说的对极了。这不过是一种比喻……”

“再也没有比不当的比喻更误事的了。我们还是别要这个比喻吧,因为这儿太美了,这一屋的鲜花太美了。还有,这是多么别致的建筑啊!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地方……”

她的赞美让我兴奋。这是在赞美主人的居所,多少也等于对主人的直接肯定。我渴望她的这个思路一直向前延伸,直到最后的抵达,那其实就是我的胜利,不,就是双双获胜了。我双脚踏动,搓着手:“不好意思,不知该怎样,这当然是为您准备的,也还是配不上您。”

“我哪有您想象的那么好。季先生,我接到您的信后一时不知该怎么做……来之前想啊想啊,生怕让您失望,因为您是那么直率的人,我真的没有见过您这样的人,让我超出了想象。可我还是害怕了,因为我们要做的事情太大了,大得不敢往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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