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药师 第22节

“不,我的‘南边’大约没有那么远,听说离一个叫‘仲宫’的镇子不远,离北面的黄河还不到一百里,有大山。我这辈子一定去那儿看看。爸爸妈妈都在当地举办的一所新学当老师,爸爸还是新学校长,他让所有男生都剪辫子,让女生放足。后来出了一群土匪占山为王,他们烧了当地的教堂,抢老百姓东西,杀了我爸爸。我妈妈差一点落到土匪手里,她长得太美了。那会儿她刚刚怀上我不久,就没命地往北、往东逃……”

她眼中渗出了泪水,转向窗子。

“教堂里收留了几个逃荒的女人做义工,我妈就和她们一起了。就在刚刚住下的第三天,我出生了。幸亏有这个医院,我才活下来。我活得太难了,现在看真是一个奇迹。我特别要告诉您这个,您听了不要吃惊。”

我点点头。我想不出会有什么吃惊的事发生。

陶文贝抿抿嘴,“虽然我在妈妈体内待了九个月,可生下来只有一点点,医院的记录上说不足两千克。你没法想象有多么小,打个比方,还没有大人的一只鞋子大。幸亏医院里有温箱,我才能活下来。那时一般家庭生了这样的孩子只能扔掉。”

我吸了一口凉气。我好像面对着一个自己生下的小小婴儿,不知该怎么办。我想象她的小而又小,她的啼哭。

“医院里称这种婴儿为small-sizedterminfant,是一个专门的术语,可译为‘足月小样儿’。您看,我就是这么小的一个人。您该吃惊了吧?”她稍稍蹙眉,浅浅的冷笑挂在秀挺的鼻梁上。

我真的吃惊了。不是为她的小,而是为眼前这样一位身材颀长匀称、无法言喻的美艳。奇迹原来是这样发生的。我想起了杜甫的一句诗:“肌理细腻骨肉匀。”是的,没有什么比这一句更能活画出现在的她了。

她轻咬着下唇,看看我:“‘足月小样儿’的特征是生下来哭声响亮,贪吃,肺活量大。如果能够长大成人,他们除了一般的健康方面常要发生一些状况,要操不少心之外,主要还是精神上的麻烦,比如易焦躁、偏执,比如难以想象的倔强和忧郁……总之就是这样难缠的一个人。”

我现在终于听明白了。她在警告和吓阻他人吗?我忍住没有笑。不过我的神态还是被她准确地捕捉了。她说:“请记住这些特征,这是西方医学的概括。我想有必要告诉您,先生。”

我夸张地捂了一下头:“我害怕了。”

“我一点都没有玩笑的意思。我自己一直在验证和感受这样一些后果,小心地接受上帝安排下的这些果实,唯有感恩……”她的眼睛又变得晶莹闪亮了,“我还想说,我的生命是天父给的,是他指引妈妈一直跑到这里,不畏千难万难,就为了能让一个‘足月小样儿’活下来。我的一切都是他给的。妈妈把我带到这儿不久就离开了,她在人世的工做完了。妈妈,我不记得她的模样,只知道她是天下最美的女人……”

我的眼睛潮湿了。我想起了自己的母亲。

“我一直在教堂的人们中间长大,直到上教会学校、上医护班,进麒麟医院当护士,升医助。我平时主要是配合雅西的,”她说到这儿稍稍停顿了一下,“伊普特院长就像慈祥的父亲,他对医院所有人都要求严格,甚至有点严厉,就像父亲一样。我按时到教堂做礼拜,医院里的人大多都这样……”

“那么,”我咽了一口,“您是一个基督徒了,从很早起……”

“不,我还没有受洗。有一天会的。”

我听到这儿心里有些惶惑,甚至是莫名的不安。我小声问了一句,很像叹气:“啊,是这样。您希望我还应该做些什么?”

“我想请您耐心听下去。”

5

我那么渴望倾听,只想探知她的往昔及现在,她所有的隐秘。可我又迫不及待地想让这诉说和告知停下来。我担心她还有一段像自己那样的漫长故事,尽管内容将是完全不同的。说到底无论她讲出怎样令人震惊的个人故事,结局仍然只有一个,即我对她矢志不渝的爱。

她问我:“您,先生您的信仰是什么?”

我第一次遇到这个追问。有些惭愧的是,自己好像并没有什么信仰。不过我和季府的所有传人都对长生深信不疑,并倾其所能地追寻它。因为这是半岛方士几千年来的传统,这条道路既有渊源也有承续。我嗫嚅了一会儿,小心谨慎地提出:关于独药师的坚毅和事业,算不算是一种信仰呢?她沉思了一会儿,为难地咬咬嘴唇,仰脸看着我:“这和我理解的信仰完全不同,我不知道该怎么说。”

我琢磨她的话。我问:“信仰会不会妨碍我和你,我是说你是否会因为这个离我远远的、躲开我?”

“我当然希望您和我拥有共同的信仰。不过这应该是您自愿的才好。”

这算是回答吗?不过她说出的也极尽情理,这就像我一样:多么希望她服用丹丸,却永远不会逼她吞下肚里。我暗自笑了。

她继续说下去:“那些日子里我承认被您吓坏了,我不知多少次下决心永远都不再见您。可是我决心最大的日子,也是您的朋友病最重的时候,我还得坐你那辆肮脏的马车……”

我的心因为胆怯和气愤而颤抖。我问:“我的车肮脏?”

“是的,一个不洁的人坐了那么久。我每一次回到自己这里,都要把衣服洗一遍又一遍。我向主祈祷请求宽恕,宽恕你和我。那时我认为自己遇到了一个堕落到地狱的人,这人沉沦到最底层,谁也不能挽救了。您是被魔鬼缚获的人。再后来,我又觉得自己能坐在这辆车里,正是神对我的试炼,他在交给我一个最难最难的、一辈子都不能完成的任务……”

“什么任务?”

“帮助您,使劲拉住您,从魔鬼手里抢夺您。”

我觉得眼窝发烫。我问她也问自己:“您,文贝,您觉得已经拉住了吗?”

“我一直努力,已经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大概就是这样……”

我咬咬牙关:“不,您还有更大的力气。你们晨祷时常说一句话,‘人的力量太小了,天父的力量无所不能’,那么,您就使用他给您的力量来帮帮我吧!”

我发现自己这番话一出口,陶文贝就往前走了一步。她的一双眼睛变得那么热切。我还是第一次看到这样的目光,受这激励,我一口气说下去:“您厌恶一个淫荡堕落的人,那么让我告诉您,从我把自己囚禁到阁楼上的一刻,特别是见到您的一刻,就成了一个最恪守最严肃最不容忍放纵欲望的人了,如果将来世界上还有一个这样坚决的人,那就一定是我。这是我的誓言,我再说一遍。”

陶文贝的目光转向别处,像自语似的一句话还是让我听到了:“多么自信啊,多么骄傲啊,一点都不谦卑……”

我擦一下脸庞,因为渗出了汗珠,无可奈何地举起两手又放下。我说:“请相信,我说的全是真话。”

她转向我:“我一点都不怀疑,这是您这一刻的真话。可是您在说‘将来’,那是很长很长的一段路啊,季先生您想过没有,人的一辈子要经多少事、多少关口,谁敢肯定自己永远都不犯错?我们每个人都是软弱的,都不敢肯定自己是个战胜一切的人,所以才要忏悔,才要祷告……”

我望着她,目不转睛。我一时真不知该说什么了。后来我小心又小心地问道:“您对自己,也不敢肯定吗?”

“不敢。我太软弱了。”

“哦,您说过,自己是一个‘足月小样儿’。”

“不是那个,我是说,因为我是人。所有人都是无助和软弱的。我们只有信靠主,再没有别的办法……”

6

这次交谈令人兴奋和惆怅。我觉得自己与陶文贝在一起总有些发蒙,总是不能说出最想说的话,总是因为这些话压在心底而遗憾。当时那种令人眩晕的激切和幸福像海浪一样涌来,将人淹没。当潮汐缓缓退去时才能一点点从头寻思:发生了什么?听到了什么?意味着什么?

朱兰的目光掠过我的脸,闪着喜悦和快慰,这更加佐证了我内心的判断。是的,那一端终于有了回音,这是真实无误的、刚刚发生的。我一个人时更能够切近地面对这种真实和幸运。季府从此有了一个值得好好铭记的日子:它的主人等到了回音。

她并没有应允任何事情,可是她愿意从头开始。

我吃惊的是两人竟有这么多重要的相似:都有一个美丽的早逝的母亲,都嗜读并拥有许多书,而且都住在阁楼上。最后一条非同寻常,绝不可称之为巧合。我们的故事将来可以命名为“阁楼之爱”。我长时间伏在床上,把无法消受的感激和幸福,更有大把的希望拥埋在一片夜色中。我长时间独处,一个人咀嚼和品味,用尽全力才把浑身颤抖的狂喜压在心底,不使它变成浮浅的欢叫冲口而出。我紧闭双目,默念着一个名字和由此牵出的另一个绰号:“足月小样儿。”

“这么小?”我坐起,伸手比画,大惊失色。这事不可思议却又绝对真实。生命啊,多么神秘而倔强,它是孱弱的更是顽强的,成活,长大,并且演变为惊世骇俗的美。我遭遇和见证了这奇迹,真实无误,近在身边。不过这会儿又陡增了新的忧虑:如何才能小心翼翼地爱护和保存?无论怎样它曾经那么小那么微弱,哪怕稍稍的一点莽撞和用力就会碰碎。我觉得自己未来的责任重大而神圣,绝不敢再有一丝的荒疏大意。一旦失手碰坏,一切也就无法复原,不复再现了。

尽管有点为时过早,我还是应该从现在开始,制订出一份周详的计划:关于以后,关于相处,关于爱。

“老爷,她答应了吗?”朱兰在我走下阁楼时这样问。

“没有。也许才刚刚开头呢。”

“不是早就开始了吗?”

“哦,那不算。那是我自己的事,她还没有。大概从今天起才算共同开始了吧。”

朱兰舒出一口气:“太好了。老爷大难不死才有这样的福报。多么好啊,有她在这儿,我和大家都有了主心骨……”

我不忍打断这令人陶醉的唠叨,知道这番话压得她太久了。不过最后我还是说了一句:“你才是这儿的主心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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