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药师 第21节

“案发两天前?这不可能啊!”

康永德将一口茶徐徐咽下,“当然是案发后了。我不明白的是季先生义气如此,自揽命案,要知道这可是天大的事啊!”

“那只脏爪碰了我的女人,也就成了我的事,与他人无关。堂堂季府连自己的女人都不能看护,会令世人嗤笑的!”

康永德全不在意我的慷慨大言,伸出胖胀的大手说:“罢了。我已对上申明,季老爷至多是交友不慎,罪不至死。我把府上百年盛事一一历数,尤其为半岛方士秘术之重镇、损折则独传秘方断绝无继详述周备,以身家性命许下保证,这才换来今天结局。季先生万万不可大意,世道凶险,乱党何等猖獗!从今以后要审慎过往,切不能轻许义气,冒杀身大祸啊……”

我句句听在心中,许久未语。我想听到他直指顾、金二人为乱党,但终究没有。这是一个权谋阴幽的上一代老人,好像一切都在掌握之中。我甚至想到:自己从关押的一刻至今,全部由他精心设计,其目的无非为了让季府主人彻底驯服,代价就是在锋利之刃上走一遭。冷汗从额头渗出。

“季先生,老夫今天为你压惊了,备下一席薄宴,酒足饭饱之后,我还要亲自送您回府。此事前后老朽如有不周之处,还望先生体谅。老朽一生得益于季府多多,算得上是过世老爷的门生,为季先生付出多少辛劳都是义不容辞……”

他这番话后,我也只有称谢。尽管满腹犹疑,难言的感激还是弥漫全身,一阵阵心跳强烈地撞着胸口。

“请吧季先生!”

“您请,康大人!”

第十二章

1

秋天深入了,整个季府正准备迎接一个非同寻常的冬天。我有一个预感:无数前所未有的大事都将在这个冬天作结。从那场可怕的劫难中挣脱之后,府中所有人都用一种特异的眼光看待他们的老爷了。

朱兰坚持要做的就是让我独自待在巨大的阁楼上,认为这种方法才有助于修复累累创伤,仿佛那些天的囚禁还远远不够似的。这让我想起了长达三年的禁欲生活,再次感受了人生即是分离、独守和孤单的冷酷现实。我强制自己抛却无数亟待料理的事务,静静地躺在一张结实的小床上。

我将这期间积起的几张报纸通览一遍,想找到一些消息,关于战事,关于兄长。什么都没有。我问朱兰和管家是否有王保鹤先生的音讯,他们说前些天专门去过那所新学,到处都找不到人。我想先生一定还在南方,正为最重大的事情奔走。这沉默无声的时间幕布下面,正遮隐着多少已经发生或即将发生的惊天大事。

想到顾先生的眼疾、我们的匆匆分别,总有一种难言的遗憾。我突然想起有一个至为紧要的关于眼睛的方法没有授给他:看取万物都需要使用含蓄和缓的、轻淡和谦卑的目光。是的,顾先生也许惯常使用的都是锐利和逼人的目击,太急切了。我判定其眼疾绝非仅仅因为心火攻心,也还有或主要是天长日久的用力:过分着力于心身之外的这个世界了。我叹息了一声。

朱兰为我送来几样粥食。我邀她一同进餐,她愉快地坐下来。我进食时不得不停下,说:“你的眼睛太大太亮了。”她的脸红到了脖子。我说:“如果换上一副散淡的目光,就会省下许多,存积许多。”“啊,那是什么?”“是一种非常非常需要的力量吧。”

这是一个明亮温煦的上午。大约十时左右,我正看着窗外飞过的一群鸽子,琢磨它们是否属于府中的,屋门就被敲响了。朱兰站在门口,脸上是难掩的激动:“老爷,快下楼吧,是她,她来了!”

我的心噗噗乱跳。我忍住不想的一个人终于出现了,她还是第一次来这儿啊,因为以前的几次都不能作数。我赶紧去镜前整理了一下乱乱的头发,极不满意地盯了几眼毫无生气的面庞,随朱兰下去。她一边走一边说:“就在前楼门厅里,一个人待着。”

朱兰在厅外即悄悄离去。我进到厅内,一直看到的是那个背影;她好像在等待的这会儿认真地欣赏了那张屏风上的雕刻艺术,这时听到脚步才转过脸:我马上看到的是胸前那一大束鲜花,因为季节的关系,主要是深红和紫色的菊花,中间有几枝玫瑰。她的脸色因为花的映照变得更红了,好像还汗津津的。

“谢谢您的花。”

“我说过,我要回赠您一大束花的。”

我发现她消瘦明显。但她说我的主要变化就是瘦了。我迟迟没有接过这花,它和她在一起有多么谐配啊。“伊普特院长,还有雅西,他们都要来,我先来了。”她把花递给我,稍有夸张的动作使我下颏那儿胀痛起来。“谢谢您,谢谢他们……还有艾琳,真的,太久没有她的消息了。”

想不到我的一问让她眼窝红了。稍稍停顿了片刻,她说道:“从金水离开她就在哭。她是忍不住了。先生,您能明白,她已经爱上了金水。”

我不知该说什么。她可能更清楚一些细节。我问:“金水爱她吗?”

“不知道,他来不及说就走了。”陶文贝抬头看我一眼,又望向那个屏风,“听说革命党有两种,一种见人就爱,一种谁都不爱,金水可能是后一种吧。”我在脑海里迅速做着判断,凭感觉认为她说得太对了,因为我首先想到的就是兄长,是的,他是一个谁都不爱的人。我不知该怎么说。陶文贝突然问:

“季老爷,您是革命党吗?”

我摇摇头:“不是,真的不是。”

“啊,那还好一些!”

我们的目光撞在了一起。我没有问为什么,但我明白她害怕,害怕遇到这当中的任何一种。她的眼睛移开时,我嗓子艰涩地说了一句:“这么久了,我一直,一直在等您的回信。”

2

我找到管家,将这一段府内诸事详细问过,特别是他的儿子肖琦。他说犬子已去遥远边地,按以前所嘱,没有指令不得回返,也不得直接与府中任何人联系。“他差点害得老爷丢掉性命,这让我悔痛不及。早知如此,那次就不该将其从土匪手里赎出。”他说得涕泪长流。我抚着他的肩背:“热血刚勇也实在难得,只不过要等合适的时间和人去召唤他。他还要等待,人生其实就是一场等待。”

肖耘雨惊异于我说出了一句颇具深意的哲思,长时间点头吟味。他补充说,在主人离开的这短短一段日子,他遵嘱与朱兰商量一些大事,发现即便在这等慌乱的时刻,她做事也是有条不紊,周到细密。就是她的提醒,他才让府中后生加强了戒备,夜间更夫增勤,白日轮换值守。无论是酒厂还是垦殖公司、药局,所有方面都未出一丝差池,秩序井然。我听了深感欣慰。

因为王保鹤先生一直杳无音讯,报上也没有披露新的战事,所以关外及南方的任何信息都不知道。这样一种封闭的沉寂或许只对修持有利,尽管刚刚经历了那一场颠簸,已经很难让人适应下来了。好像革命的幽灵一直在府中徘徊,它并没有随着上一代人的离世而消逝。这是最为令人不安的。我一遍遍回想与邱琪芝在监房里的那场深谈,当时涌起的信任与感激至今还簇簇如新。我那时差不多已将父亲一生所犯的致命大错厘清,现在却又多少有些犹豫了。在他的口中,是他而不是父亲提出了分手,两人从此走向了决裂。这是令季府很无面子的一件事,但对方那会儿言之凿凿。

黄昏时分,朱兰终于成为美丽的信使:交给我一个洁白的信封。像上次一样,我屏住呼吸爬上阁楼,将它放到细颈瓷瓶上,双手合十许一个愿,然后再小心地打开。上一封是召唤,这一封呢?啊,展开后又见短短一行:“季老爷,您能在方便的时候来一趟医院吗?”

我怔住了。这太像上一封的复制品了,难道又是伊普特院长犯了眩晕不成?不管怎样,我仍如接受了最大的恩泽与默许,急不可待地下楼了。朱兰看着,以目光送来祝愿,我只说:“备车吧,啊,那辆马车。”

车夫已成为熟练的汽车司机,打扮也时新起来,竟然剪了辫子,戴了日式水手帽,这让我稍感唐突。他对老爷放弃锃亮的驰骋之物而坐老式马车,不解且略有不快。我说:“嗯,这种车子让人更踏实一点,也更像季府的东西。”

3

我在长廊拐角僻处遇到了陶文贝。她出现的地点并非偶然,好像还有一种极力遮掩的热情。我问起了伊普特院长的身体,她摇摇头:“这一次是为他女儿艾琳的。自金水走后她就哭泣,不爱吃饭也打不起精神,再这样就要生大病了。”我没说什么,只在心里惊叹爱情的力量。她又说:“洋人更率直更强烈,他们绝不会一直藏在心里,所以……”我说:“咱们半岛人也一样,也许有过之而无不及。”

原来这一次仍然是受了伊普特院长的邀请,这使人有一种失落感。在院长办公室,我对他和医院同仁对自己以及那位朋友的全力抢救表示了深深的谢意。他像以往那样谦逊平易,语气低微,生怕惊扰了什么。尽管他完全知道女儿是患了一种爱情病,却有点病急乱投医的意味,竟然对我提出了奇怪的疗法:“如果季先生能够请来上次那位大夫,为她扎扎针开几服汤药,也许……”

我看看一旁的陶文贝,不得不做出令他失望的回答:“我敢肯定这种治疗不会有任何效果。”

“那该怎么办?”

“如果您不介意,我想单独和艾琳谈一次,了解她的病情。”

伊普特连连点头:“当然,那最好不过,非常感谢季先生。”

我与艾琳的交谈是必须的,因为与金水匆匆分手的缘故,我丝毫不知两人之间发展到了何种程度。要做到对症下药,自然少不得“望闻问切”。艾琳明显消瘦了,不过这使她变得更加可爱,一双大眼睛因思念而显得楚楚动人。“你明确表达了自己的情感?”她点头:“我想是的。”“他怎么说?”“他好像听不明白。”“你使用了汉语吗?”“当然。”我想了想又问:“他爱你吗?”“我想他喜欢在一起,和我。”她手指自己的胸口。

能够知道的就这么多。离开之前艾琳提出如何与金水联系、他什么时候能回这座城市,都是我无法回答的。为了不让她过于失望,同时也为了表达自己的真切心愿,我说:“我相信他一定会返回半岛的,只要他一出现,我就会以最快的速度逮住他,把他交到你这儿来!”她笑了,泪花闪闪。

陶文贝在外边等我。我们一起往前,彼此无话。心中翻涌的波浪发出的噗噗声是相互听得见的。沉默的适时而至,反而给人某种强烈的感觉。这样走了一会儿,停下来才发现来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三层上面的阁楼。啊,这儿安静极了,完全是另一个世界,石炭酸味儿淡了,换成了若有若无的青生气味,就像水。我打量,回首望着拐上来的那道窄廊,这才看出是尽头的一角。她打开外边一间,让我看到是小小的图书室:“我兼它的管理员,是我们科室自己用的,院里的图书室很大,它在一楼西翼,从做晨祷的大厅往左不远就是了……”

我太喜欢这个地方了。一张拼接木小桌上放了一束干花,似乎放出了淡淡的香气。架上几乎全是英文书籍和期刊。一尘不染。我在这儿陡然静下来。我翻开一本书,发现自己的外文水准还不足以流畅地阅读。我低头深嗅了一下,这个动作让她微笑了。通向里边还有一扇门,我随手一推,她上前阻拦已来不及了。

那是一间卧房,准确点说只能是她的住处:素雅简单,洁白,没有一点多余的东西。我看到了床头和小桌上的针织披巾,还有一本厚厚的《圣经》。我轻轻合上门:“对不起……”

“我请您来,除了受伊普特院长委托,还因为今天是我的休息日。我一直想给您回信,可这信要写就太长了,我又没有您那么漂亮的文法。您讲出了自己的一切,我非常感谢这份信任和……真实的感情。不过我想说的是,这在我们来说还是有些冒失,我是说对您也有点太不公平了。您对我一点都不了解,比如我从哪儿来、过去和现在,还有更多,什么都不知道!你对一个一无所知的人怎么能说那么多、写那么多?特别是,你怎么能说、怎么能保证、怎么有权力说那个字,说自己‘爱’呢?”

我在心里固执地呼叫:“我能,我能确定,而且我决不会错,我会坚持下去,后悔的永远都不会是我……”

她看着我,目光坦然多了,不再躲闪,“我要像你做过的那样,从头讲出自己,也只有这么做了,才能有个真正的开始。”

4

“先说我从哪里来吧。我不是当地人,不是半岛人。我记事以后,不,我从一睁开眼睛那会儿就看见教堂了。我记事的时候妈妈就不在了,我听来的都是教会的老妈妈们告诉我的。她们把我收养在身边。她们说妈妈是从南边逃过来的,一路上怀着我跑啊跑啊,只为了能有个太平地方把我生下来。她遇到了教堂,看人进去祷告,就随上。她没有住的地方,一些祷告的女人帮她安顿下来,我就出生了。”陶文贝说到这儿停下,大吸了一口气。

“我们都算作半岛人,因为都出生在这儿。如果要追溯祖籍,季家也来自南方。”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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