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药师 第3节

“你父亲离开的那些天我孤单得要死。不错,我还有些朋友,他们散在南南北北,不过全都代替不了季府老爷,半岛上的心不跳了,我们这些人等于全死了。”邱琪芝放在膝盖上的手指翘起,中指和食指有点粗胀。

“前辈,‘我们这些人’指谁呢?”我首次使用了“前辈”这个称谓。

“如果你愿意,还是叫我‘师傅’吧。哦,那些人都散在南南北北,在半岛的,以后自会见识。”

我没有再说什么。说实话,叫“前辈”是一回事,叫“师傅”又是另一回事。如果季府主人拜了他人为师,这是一件多么大的事。我没有应承也没有回绝。

这一天他引我去了丹房。他的举动令我稍稍吃惊,因为没有哪个人会将外人领进自己的秘修重地。我进入之前当然不会期待看到曾祖父碉楼上的东西,知道这里的“丹”不过是吐纳术的别称。尽管如此,迈人这个幽暗之所还是让我屏住了呼吸。这是一间有着双层木格窗的阔大厅堂,一半铺了毡垫,一半撒了光洁的卵石,由此分成了两个不同的区域。卵石部分竖了一个真人大小的木雕,上面刻满了经络穴位。毡垫用以坐卧,一旁是檀木书架,搁满了书籍。帘子垂下后不见一丝光色,但扳动机枢即闪出几个不大的方孔,它们朝向不同的方位。一把紫铜熏壶中冒出若有若无的烟气,厅内是淡淡的檀香味。

令我费解的是木人上标画的穴路,这是任何一位养生者必得熟稔的,为什么还要矗在这儿?我凑近了端量、抚摸,手指感受它坚硬冰凉的质地。每处穴位都凹下一点,好像被霰弹击中。这会儿邱琪芝已赤脚踏上卵石,双目紧闭,绕木雕行走,待步子越来越快时,双手即轮换戳点那些穴位,准确到分毫不差。

我想这是十数年操练的功夫,迷惑的只是其他:对方既不准备技击,又为何如此苦练?为了防身还是其他?显而易见的是,任何一个人与他近身缠斗都是相当危险的。我吐出了长长的一口气。

在那朝向不同方位的高高低低的方孔前面,有的是一把木椅,上面带有趴伏的横板;有的只是一根依靠的圆木;还有的什么都没有,不过地上的毡子破损了,可以想见主人常在此站立。

天色已晚,我被挽留一起用餐。他摇了几下手铃,进入隔壁的房间。这是半岛地区才有的席地餐房:地上铺了红篾席子,中间摆放一张精致的小桌。仆人提来一个食盒,从中取出几个碗碟,不过是三样素菜、一碗掺了白米的鱼汤。主食仅为一份稍稍浓稠的米粥。他用餐无语,嚼得很细,吃菜喝粥皆无声音。

饭后端坐原位,过了半个时辰才一起回到丹房。

这里点起了一盏黄黄的圆罩灯烛。一个个方孔全部闭合了。他请我坐到那把带横板的木椅上趴伏,下颌搁上抄起的两臂,然后拉开面前的方孔:一轮满月正从山凹升起,那么大那么圆,清辉四射。我好像从未见过如此皎月,一时凝神。

我好像忘记了身在何方,只看着那轮满月。他拍拍肩膀,我这才醒过神来。他手里端了一个小小的木杯,我接过来饮一口,是玫瑰花茶。搁下杯子,他又让我抵住那根圆木。椎骨贴紧了它,似有一个微凉的活物在后背上蠕动。他打开又一个方孔,它的位置稍稍高过眼睛,我需要微微仰颈。啊,一天繁星闪动,浩瀚无垠的星海天宇。

4

我从头回忆与邱琪芝交往以来的每一个细节,不放过那些对话的任何一句。这是让人费解的一个老人,身上有着完全不同于父亲的气息。父亲当年也许是不得不长期料理实业的缘故,西洋奇巧的应用多多少少改变了他的仪态,比如他戴着花镜一遍遍看酿酒师呈送的图表,会让我想起学堂先生。这种神气我在王保鹤身上也见过。

还有,每当他暗中会见革命党人回来后,那种神态也会有所不同,比如唇上掺杂了银色的胡须就不像过去那样紧紧贴伏,而是稍稍兴奋地翘起。我知道他并没有安静下来,更没有用意念引导气息。他随手吞下一些丹丸,那不过是一种习惯动作罢了。

父亲的那些祖传秘籍已经束之高阁了。他后来很少谈论古代方士,也不太愿意接待来访的养生家。有一次一位身穿深色长袍头戴黑帽的道士来到季府,两人只在厅堂交谈了十几分钟。那人是极有名的山林人物,他走后父亲大失所望,说:“我越来越受不了这种黏黏糊糊不清不爽的东西了,稀稀拉拉的胡子,头上那个发髻,都让我受不了。”我至今记得那些场景,那些话,明白这其中包含了太多意味。我发现他与新式学堂的王保鹤先生越发投机,两人畅谈一两个时辰仍旧不倦,有时还招呼我去背诵几句洋文助兴。

王保鹤比父亲小一点,却令父亲无比敬重,见了总要躬身长揖。对方为了在半岛兴办新学几乎耗空万贯家财,开启民智奔波操劳不知疲倦。父亲私下里评议说:“这是几十年来半岛上最伟大的人物。”他认为历史上立有赫赫战功的人都远不及王保鹤,对此我稍有异议,提到了几位疆场英雄。父亲大不以为然:“杀伐而已。”

我知道那些革命党人就是主张杀伐的,可父亲却在暗中与之交往,赠予宝贵的丸丹,显然想让这些人长生。当然父亲也把丸丹交与王保鹤,耐心地为他加减,这都是我亲眼所见。我想父亲的晚年已经陷入了巨大的犹疑之中。这样的一个人不可能专注于养生,也不会是一个好的传人,这可能就是他临终前的愧疚所在。寻求这个答案太难了,远非我的能力所及。我知道这需要邱琪芝的帮助才行。

但我还不想认其为师,这并不妨碍虚心求教。关于“气息”、“目色”、“膳食”、“遥思”这四项,实践他强调的要义还是浅尝辄止,几近朦胧。季府是依仗丹丸的,一剂独方征服了半岛;吐纳术的采用自祖父开始,是否受到了邱琪芝的影响还不得而知。我和他在一起时就从气息周流的奥秘开始谈起。

邱琪芝并不急于回答我的问题,而是首先以回忆的语调嘲讽了父亲。“我一想起他,就是端坐在那儿双目垂帘的样子。又在引导周身行气了。真气像一小片云彩那样慢慢聚拢,变成细长的一条,像蚯蚓一样往前爬,最后停留在一个地方。这实在是错了……”

“您的意思呢?您与父亲讨论过吗?”

他答非所问:“你的祖父真是一个好人!他执白子,我是说下棋,总是赢我。我执白子他就输了,可他还是执黑。他不在乎输赢……”

5

我承认自己那会儿就像一个幼雏。我以前精研细琢的那些方法经他轻轻拨弄就风化瓦解了。我相信这种毫无戒备与保留的授予,只能来自一种特别深刻的情感与责任。照他的话来讲,那个顽固到不可理喻的季府老爷离世之后,一个新的时代来临了,它的标志当然是年轻传人的出现。他为重新开始的友谊而兴奋不已,愿意付出一切。“我这里,只要你认为有用的即刻拿去,一点都不用犹豫。”他这样说。接下来他以最为清晰扼要的方式,讲授了有关“气息”、“目色”、“膳食”和“遥思”的基本程序及要领,指出这四者是长生的基石。

我一直忍住内心的讶异。在季府的认识中,那些秘传的丹丸才是基石,其他一切都不过是一种辅助。在导师这里则被颠倒过来,也许是照顾到一个季府传人的自尊吧,他并没有让我抛弃那些丹丸。

“餐饮”曾被我误解为吃喝一类,其实是指“目色”。在导师看来世上一切皆有生命与能量,而个人的力量小到不能再小,所以每个人必得谦卑,与万物取得联系时,需用目光去接纳它们,这种联结方式是那样虚幻而又实际:仿佛不经意的一瞥,一切也就开始了。初升的太阳和月亮,还有田野,都在这个过程中参与了我们的生命。

我自此明白了丹房里的方孔作用何在,原来那是使用“目色”的,是个人与外部世界建立关联的通道。是的,力量来自浩瀚的星空,那是无穷的,至远至深的,给予我们哪怕只有微小的一点,也将是巨大的援助。我在导师身旁仰脸注视,感受来自遥远天幕的一切。他轻语道:“太过用力了。轻淡,微眯即可,这才是采纳。不然就是投放,向外射出的力也就阻止了进入。你需养成平淡的习惯,看所有的事物,一朵花一棵树或一个人,都不能使用咄咄逼人的目光。谦卑,含蓄,那就适当了,那就最好了。”

导师的话突然让我想到了初次相见的那一幕。那时我怒目圆睁,自以为锐不可当,实际在对方眼里是可笑的。我记得那一天他自始至终耷拉着眼皮,像一个孱弱无力的人。我在想,这世上交织着多少目色啊,它们大多太用力了,一遍遍地击打着外部世界,其实已经拒绝了这个世界上最美好的东西,同时也把自己一点点耗尽了。

“没有什么比人的眼睛更贪婪的了,它只要见到想要的东西,就会睁圆睁大,放出强光。比如看到财宝和美女,就是这种眼神。生命就随着这样的目色走散了,投放出很远很远,再也返不回体内了。”

在他的低声细语中,我突然意识到对方绝少使用高声,好像永远都是平缓低沉的,唯恐惊扰了什么。这使我想到声音何尝不是跟随“目色”的,它们的态度和方式都是一致的。谦卑一旦化为了习惯,举手投足也就不同了。

由那个木柱又移到另一边,伏到了那把椅子的横板上。时间早了一点,那就再等一会儿。啊,只一顷刻,月亮从山凹间探出来了,一丝丝向上,所谓冉冉上升。我觉得它在注视自己,美丽慈祥的目光让我垂下眼睫。可我的脸颊已经感受了那种微凉的、洁净无瑕的抚摸。这一刻心中静谧、甜蜜,有某种依恋和慰藉在心底浮动,我想吐露什么又忍住了。

这就是在他的丹房里度过的那个夜晚。

回到季府有一场特别香甜的睡眠。好像这是许久以来唯一没有在睡前施行意念引导的一次,我已完全确信了在自然状态下的那种自由的力量,这才是最有价值的。清晨起得早,我照了一下镜子,出于谦逊,没用容光焕发四个字形容自己。我到花园里去,朱兰已从小径迎来。她笑吟吟地看我,然后称赞我的气色。她不是恭维。

我们在一丛浓艳的芍药跟前停住了。我以最轻微的目光去迎接朝霞里闪烁的花朵,好像嗅到了平生未知的某种香气:有点像刚掰开的涩果的气味,清清的淡淡的,却十分清晰。这会儿我发现朱兰睁大一双眼睛,蹲下来看着,不由得呼唤了一声。

她转脸看我。她的一双大眼光闪闪的,像花蕊上的露珠在跳荡,高耸的胸前落下一片霞光。我把脸稍稍挪开一点,再次看她时,只轻轻地投去目光。

6

我以为和导师之间似乎不需要找专门的时间去谈“膳食”了,因为有许多共同进餐的机会。我这期间好好领教了一番这个怪异的居所,一边暗暗与季府做着对比。我承认邱琪芝的宅第小多了,也好像过于簇新了,没有时光痕迹的交叠,显得有些单薄。它占据的面积太小,大约只有那个麒麟医院的网球场两倍大。而季府则有几百年的历史,已经是半岛上苍黑沉重的存在,像一头衰老的大象。这头大象卧在那儿痛苦地喘息着,但就是不死。

这儿的主建筑是两层的木头屋,除了几个卧房就是书房,那么多的书积满了空间,也许总量要多于季府。他的存书中铅印的远少于季府,这是二者的最大区别。书房黑漆漆没有光色,拉开帘子则通明耀眼。一条弯廊通着卧室,里面是一个地铺,上面是蜡染花布面料的被褥,一个结实的橡木衣柜,简简单单。到处死一样沉寂,好像四下都没有活人。弯廊从屋角延伸,循着它可以到净身浴屋、厨房、仆人室。原来这里有三两个仆人,他们除了我见过的送餐童子,其余的都很老了。其中有一位四十多岁的妇人头包花巾,长了鹦鹉似的嘴,眯着眼睛,走起路来像在水上漂移,无声无息。他指指他们的背影说:“都是一些小东西。”我开始不解,后来才醒悟过来:他们只是显得年迈,实际年龄不到他的一半。

从主楼通向静坐的草寮、丹房和花园,都由相互连通的长廊串起,让人有一种穿行在迷宫里的感觉。邱琪芝说他一生没有妻室,只有过几个女伴,可惜她们都不能伴他走下去。“您为什么不帮她们?”我有些惋惜。他叹一声:“都是一些不愿修持的人,像火。柴躲开了火,火自己就熄了。”我没有再问。我在想这些不幸的女人,隐隐约约感到他把自己比成“柴”:真的不胖,但还不能说骨瘦如柴。

在经过一间冒着蒸汽的房子时我们进去了。这儿是厨房,很大,差不多有丹房的一半。这是我见到的最复杂的兴炊之所了,大锅小锅垒成一排,还有细细一口深井,几只筒炉。正好是做饭的时候,有三个人在忙碌。摞成高高的小笼屉冒出热气,它们层层揭开,分别装了绿色的菜叶和面饼之类,取出后又推进另一个锅里。还有人从那口深井里提出一个瓦罐,倾倒出黄色的汤汁,浇进一个有盖的陶碗,再把陶碗放人炉上的铜盒。白色蒸汽浓一阵淡一阵,从里面走出一个人,走近了吓得我目瞪口呆。

这个人原来是鹦鹉嘴,与我走了个碰面,让我就近看到了她那双比鹌鹑蛋还要大的灰眼睛里,神色竟是散开的。她几乎并不定睛看人看物。可怕的是她大概嫌热吧,像男人那样光着上身,一对乳房黑乎乎的,像小孩头颅那么大,而且鼓胀着,乳头挑衅地伸直了。我有些蒙。这会儿邱琪芝过来,对她说:“饼好了。”她说:“嗯。”

我们总在丹房隔壁的那间屋子席地用餐。从他盘腿坐下的一刻,“膳食”课就算正式开始了。手提食盒的少年其实是仆人中最年轻的,不过十五六岁,留了女子才有的发髻,双目漆黑如墨。他扎了黑色围裙,下边露出亚麻窄裤裹起的两条细腿。邱琪芝指着他说:“这是我的书童。”

我有些不明白的是,一连多少天在这儿见到的都是少年为吃而忙碌,厨房里也有他的身影。我的目光在少年背影上停留时,邱琪芝说:“人生大事是进食,吃。其余都在其次。”说着把一个瓷扁盒打开,里面是两枚不大的饼。他用竹夹为我取一枚,然后享用自己那一份。我知道一切交谈即要停止。

这只饼软软的,像他这儿的所有食物一样。中间有馅,是松仁和莲子,或者还有栗与藕。它们都绵柔之至,仅能从形貌上分辨,咬进嘴里就混为一体了。口腔中像含了糖饴,沿着上腭滑动,半是咀嚼半是自融地走入食道,快快乐乐奔到腹中去了。然后又是舀绿莹莹的糊糊喝,木勺像拇指那么大。品不出什么.只有青气逼人,细腻滑润。我觉得这是某几种菜蔬磨细了,又掺了莼叶吧,反正滑爽和青气让人做出这样的想象。

最后喝粥。这里几乎每餐都有粥,但餐餐不同。有粟米和南瓜红薯,花生玉米,更有高粱土豆,无不可以为粥,只在这儿一定会与肉糜蛋羹之类混合,烂到不能再烂才行。它们看上去已经是油状的,不似汤汤水水。

我们吃得很慢。如果我自己用餐,那么十分之一的时间就足够了。坐上半个时辰后,我问到了那间复杂的厨房,他说这相当于季府的丹房,我说季府哪有丹房啊。“有的,从你曾祖父就开始有了,那个麻烦,盆盆罐罐,火,风箱。有一次坩埚裂了,你曾祖父的左脚趾烫坏了。”我哑口无言。我知道他在说那个碉楼。我可没听说那些轶事啊。我们现在早就不那样了,不过是在一间密室里将各种药物制成丸状。

“膳食的大要就是‘柔和’二字。它是一般人做不到的。入口之物或养或伤,或损在顷刻,或贻害久远。世人被食物所伤只无察觉,吞饱即好,一天天铸成了大错。其实每样食物先要去掉它的‘刚倔’,厨房主要是做这个的。”

“啊,我明白了,那是尽可能让吃的东西变软。”

“当然。不过生硬凉热和大苦大辛都不宜,它们都是伤人的。所以我们最看重粥食,它是‘柔和’的。‘刚倔’不是蒸煮就能免除的,有的还要放到深井里浸泡。有的食物埋进冬雪,有的挂在树上风干,种种方法你是见过的,都为了一个目的……”

“去掉它们的‘刚倔’。”我接过他的话。

他瞥瞥我,这样三两次,让我不安。后来他的两手一直放在膝上,双目低垂说:

“为师的对你也是一样,先要去掉你的‘刚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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