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药师 第8节

徐竟脸上的笑容收敛了,点了点头。

我一下坐起来。我的胸口憋得难受。我突然提高的声音让自己也惊住了:“也就是说,要不是因为你,是不会死那么多人的!”

我盯着他。他闭上眼睛,咬了咬牙关,害冷一样两手抱胸,缓缓地坐起。“你可以这样想。这是必要付出的代价,我们不能做个胆小鬼。”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凉气:“我想问,你们这些策划者、首领们,有几个死在这次行动中?”

“暂时还没有。”

“也就是说,那一千多个年轻人里没有一个策划者,他们都不是胆小鬼,也不能做胆小鬼,而首领们安全多了,你们……”

徐竞眼睛里射出了令人战栗的一束光,让我不由得往后缩了一下。他的牙齿好像咬出了声音,随即又微笑:“老弟,你想说我们这些策划者指挥者都是胆小鬼。不过我要告诉你,你错了。”

我可能错了,我很快对自己的话有些后悔。我刚才太冲动了。我说:“是的,不过,不过我还是不想死那么多人,这太可怕了,这是多大的罪孽啊……”

徐竟下了床,下身只穿一条短裤。这让我一眼看到了他细瘦惊人的两条腿,还有中间那个小小的凸起。我有些怜惜他了。我在这一瞬间突然想到:兄长三十多岁了,可是至今没有婚配,可能连女人都没有碰过。正这样想,他的手紧紧捏住了我的肩头:

“我可不希望咱们季府出一个‘反革命主义者’!”

5

我料定兄长随时都会离开。我甚至不敢问他启程的日子,一方面害怕听到分别,另一方面也有打探行踪的忌讳。在他面前我突然察觉了前所未有的拘谨,好像第一次意识到这个人不仅是兄长,而且还是能够搅动南北时局的特殊人物。

我觉得时下最需要做的就是让徐竞在极有限的几日里好好感受一下家的温情,并且能够多多享用美食。他在戎马倥偬中不知吃了多少苦头,整个人看上去除了精神还是精神,身上好像已经没有多少油脂。他的小腹平平的,裤子皱巴巴随时都会脱落。我为他将那个大柳木澡盆放满热水,待他人浴时就走开了。我让朱兰为他准备了杏仁香皂和绣了猫头的大浴巾,然后就坐在外间等他出浴。谁知只一会儿他就喊我进去,原来他想在泡浴时和我谈话。我搬一把杌子坐在澡盆旁,不太好意思看他那活像干瘪螳螂似的裸体。这还是除了儿时到现在第一次就近见他一丝不挂。他的皮肤即便浸在水中也让人感到是干燥的,好像上面有一层能够拒绝水珠附着的蜡质,哪个部位一离水很快就干了。他头发均匀而稀薄,身体的任何一处都没有浓旺的毛发,下体那儿就像伏了一只死蚕,黝黑紧缩,一动不动。

我想给他搓一下肥皂,肉体接触能让我感受和记忆异样的亲密。他并无拒绝。我细细抹和搓,奇怪的是他没有痒感,也没有灰尘皮屑之类。好像我手下的躯体早已经纤维化木质化了,只让人感到韧和艮,体温也不明显。他随我搓动,在水中翻转自如,一边拉着家常。他对实业运营十分关切,似乎知道的细节并不少于我,这使我略有诧异。终于谈到了养生,他笑嘻嘻地问:“那些丹丸一直吃着?”“是的。我们药局没有过去红火了,可还是城里最好的。这方面不敢稍有懈怠,作为第六代传人,我深感责任重大……”

他往上乜斜着看我,眼白变得很大,“那么你就没有把秘传独方翻翻新?要知道在这方面也要来一点儿‘革命’,要这样才行。”

“我……怎么说呢?随时加减的,不过这只能算是‘改良’吧,我如果对它发起‘革命’,大概也就全完了。”

“嗯?还有这样的事?说说看,它怎么就全完了呢?”他呼一下从水中坐起,溅了我身上许多水。

我也说不明白。我只是觉得需要恪守的不仅是家族秘传,还有全部的根柢与义理,比如从曾祖父到祖父这段时间是变动最巨的,丹丸中的金石退出也就是这时发生的,但基本的药味组合还在,所以说也只能称之为“改良”。从根柢上摧毁这个秘传独方,也就等于自我毁败和完结,整个半岛都会唾弃我们的。我这样想着,正琢磨怎么说,他一下钻入了水中,出来时伸手撸去了脸上的水花,大呼一口气说:

“就是要大胆破局、改变、尝试,哪怕九死一生!这就是打碎重来,成一个新的‘独药师’!这就是我们、第六代、第七代传人!”

他呼叫着,一手攥拳。一瞬间我觉得他不是在谈论秘传独方,而是在谈论其他毫不相干的事情,比如“革命”。我发现他呼喊这些话的同时,两腿间的那个僵蚕突然变大了,甚至令人难以置信地昂扬起来。我把脸转开。

接下去的一段时间他平静下来,好像刚刚的激动是迫不得已,这让他很快就感到了疲惫。从水中出来,他在我的帮助下草率地擦了一下身体,穿上衣服坐到外间。这会儿那个叫金水的年轻保镖过来,两人耳语了几句。小伙子身材高挑,极英俊,手脚利落。保镖离开后我即赞扬起来,说:“好俊俏的小生也!”徐竟点头:“主要是身手好。他其实也是半岛人,父亲是螳螂拳师,与俄国大力士打过擂台的。我让他跟大统领,大统领说还是一块儿回北方吧。”

晚餐我让人准备了上好的粥食,并趁机传授了膳食要领。他听得津津有味。入夜后我把他领到了窗前,让他看满天繁星、一轮新月。他瞪大了眼睛,大口呼吸说:“啊,好久没有这样的夜晚了,这是北方才有的啊!”我等他再平静一些,就讲了一遍星空和万物摄取的道理,告诉他看东西时不可太用力了,当目光与外物交接时,须是收敛和含蓄的、平缓自然的。他听后点点头,又摇摇头:“这真是清贵闲人的事业,看来我只有留待以后了。”“那还要等上多久啊?”“谁知道呢,反正是革命成功的那一天吧!”我失望了。为了说服他,我指出一个事实,这也是父亲告诉我的:“你们统领在南洋时就吃过父亲的丹丸!养生是随时都要做的呀!”他“嗯嗯”两声:“是的。不过吞服丹丸是简便易行的,我以前试过,以后还要试,你就为我多备一些吧。”我很高兴。

这一夜我们睡前谈得愉快而放松。他说大统领早年行医,一听养生术即大感兴趣,一再鼓励他好好探究。我激动了,坐起来说:

“那真是好!那该多好啊!让我们一起做这件大事吧!”

他笑笑,转脸看着上方:“那不过是一股热情而已,后来事情太多了,哪里还会想这些。其实父亲已经有意无意做出了最好的安排。”

“什么安排?”

“瞧瞧,他让你来守住家业,做第六代传人;我呢,就做现在的事情。”

我一声不吭。我在想他的话有无道理,越来越觉得周密。但我分明知道这一切并非是父亲的心愿,当年只是让他出洋求学。我叹息一声。我想到了“天意”二字。

徐竟长时间没有说话。这样沉默了一会儿,突然问起了康永德:“康大人与我们来往不多了吧?”

我说:“是的。”我想起上次与王保鹤还谈起了那个人的儿子,就把康非如今已是协领,掌管一支新军精锐的事告诉了他。他“嗯”了一声,兴趣仍旧在康永德身上:“这个季府的老朋友还在研磨长生术,不过他热衷的是另一派了。”

“他算不得老朋友,父亲后来不过是应付,不敢开罪而已。他们父子其实是我们的敌人。”

“是敌人,也是老朋友。”

6

我相信比自己更能了解徐竟身体的人不会有了。虽然我们俩不过在一起待了两天两夜,而且几乎没有问起他这方面的具体情形,比如对健康的感受之类。事实上他可能已经没有多余的精力去关心自己的身体了,不会细细地揣摩它。五脏六腑各器官性格迥异,它们活泼着呢,一个稍稍不那么迟钝的人在安静的一刻,最好是午夜,即可以很容易地看清各自的面貌。它们有时候是沉默的,有时候恰恰相反,这一刻会期待神思的垂顾,企盼注视的目光。躯体的上下左右犹若几个大的区域,都拥有自己的节令与风习,甚至有自己的故事和声音、欢乐和哀愁。在黎明时分,我时常听到胆囊像小鸟一样欢唱起来,膀胱打着哈欠。有些器官在值夜,它们会在一天开始的时候睡一会儿。

徐竞干瘦的身体没有赘肉,也没有其他多余之物。它绝少贮备,是一个“无产者”。为了一路轻装,体内甚至只携带少量的水。所以只要离得稍近,就会感受这架机器在隆隆转动中不断生成的灼热,闻到透着些许辛苦的焦味。他的鼻孔因为总是流动干热的气息而坚硬苍白,仿佛早就木质化了。我知道润化对他是多么重要,却不能让其一次性地饱饮,那样他整个人就会步履维艰。我从他稀细而均匀的发质上,看出长期简化潦草的生活带来的全部利弊:韧顽却也单薄。这样的人会在极其艰难的苦境下挺住,但更容易在出乎预料的时刻里突兀崩坏。我小心地为他做着丹丸加减,这中间毁掉了两次成品,第三次才开始放手制作。我用蜡盒密封,尽可能做到易取易存。我看着他吞下第一粒。

“我觉得咱家的丸子越来越难吃了,有一股铁锈味儿。”他活动着喉结。

“无论怎么忙碌,丹丸是不可忘记的。”

徐竟把一沓药物放在一个帆布囊中,又交给金水保存。我再次叮嘱,他微笑点头,长时间看着我。我有点不好意思了。这样一会儿,他说:“你真的以为、从心里以为这玩意儿有用?”

我的目光犀利起来,盯住他。

“或者说,这玩意儿真的会发生很大作用?”

我心里有些痛惜,不知自己的话是否多余:“兄长,这是不须怀疑的。只要坚持下来,生命就会受益的。”

“你真的以为人能够长生不老?”

“是的。父亲说过,‘人的死是最荒谬的事情。”’

他望向窗外:“那么,死这种事情因为总是发生,每时每刻都在发生,所以也就变成最正常不过的了,”他说到这里扭头看着我,“季府一代代都试图扭转这个,反而被一些人看成不可能、不正常的了。”

“岂止是季府,所有大养生家,包括几千年来的那些方士们,都被看成不正常的人,有时还被看成骗子。”

徐竞笑了,不过很快收起笑容,搓起了两手。

我接上说:“长生是自然而然的事情,因为上天造出了这么完美的生命,不会让他就这么死掉,这个玩笑开得太大了。不过要长生就不能犯错,尤其不能犯大错,只要犯了,那就必死无疑。”

徐竟这一会儿显然被打动了,头往这边探着:“那你说说看,哪一些事情算是犯错呢?”

我有些为难了。说实话,这恰恰是一个养生家倾尽一生才能回答的问题,可以说是整个学问的核心之所在。有一些错误是立马可断的,而有一些则是十分困难的:也许在努力防止犯错的同时,就已经犯下了大错。我稍稍思索了一下,说:

“我也说不好。但我知道,‘仁善’是长生的基础,是养生术的根柢。”

“‘仁善’,”他踱着步,念叨着这两个字,“这也麻烦啊。有一些行为好像是,其实不然;有一些是大恶,到头来却是大善。”

我知道他在为某些事情辩护。我不想反驳,但还是忍不住:“无论如何不能杀伐,那就是养生的反面了。”

“是吗?”他嘲弄地盯住我,“那么忍受才算养生了?那些土匪和清兵杀了多少无辜!对付他们也只有刀枪!血是流了,可是害怕流血就会流得更多、流个没完!你来回答,后一种杀伐是不是‘仁善’?”

我回答不上来。但我明白事情还要复杂得多,这是一言难尽的。人哪,有时的确是需要极大的、非同一般的忍受力。我说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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