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药师 第7节

那一刻我好像失去了冲进雨夜的勇气,双目大睁看着她,整个人一点点委顿下去。我蹲在了门廊里,又被她搀起。我像害着高烧一样浑身打战,牙齿都碰响了。她把身上的斗篷给我,一手揽住了我的颈部。我发出了微弱而执拗的哀求:“让我去吧,我实在待不下。”“为什么?”“因为害怕。”朱兰的泪水滴在我的脸上,下巴压着我的额头,“你不用怕,一会儿就好。”她不知道这个雨夜有多么可怕,雨水哗哗不停,每时每刻都在推涌身上的潮汐,它将淹没一切。我一声不吭咬着牙关,两手不知不觉抓住了她的胸部。她终于被我抓疼了,尖叫一声松开我。

我一口气冲进了雨中。

“老爷,你回来!回来啊!你站住……”

朱兰在雨中啪啪的奔跑声,还有呼叫,我以前从未听到。大雨从头浇泼下来,我因为吃惊和害怕,倚着一棵大树站住了。她赶上来,先是揪住衣服,接着用尽全力往回拉。我两脚像生了根须一样一动不动。她哭起来。后来是她的哭声而不是她双臂的力量,让我往回挪动了。我们回到了门廊,又上楼,浑身透湿坐在了我的房间。她的双眼被雨水和泪洗红了,鼻中沟也红红的,疼怜地看着我。我的一颗心阵阵猛烈地轰击,就像连续的炮声一样。潮汐一直往上推涌,我不得不伸长了颈部。最后时刻,我紧紧地抓住了她的手,她的肩部,她散发着糕饼浓香的胸部,不容分说,不再申辩,大泪滂沱。

朱兰完全无法抵御这突然迸发的力量,赶在窒息前吐出几个字:“我不能,我是发了誓的……”最后一句被我捕捉到,不由得停下双手:“发誓怎样?”她的衣衫被挣下了一半,这时急急伸手掩着:“一辈子服侍老爷,我……已经是个‘居士’了。”我听懂了,她要做一个持守戒律的人,不进庙宇的尼姑。我丧气到了极点。我想告诉她:“我们已经在梦中一起了。”我为她掩上衣衫,转过身去。

“老爷,老爷原谅我,我真的是‘居士’啊……”

当然是真的,正像这如期涌涨的潮汐是真的一样。我承认自己在一种惯性的冲决中只能算一个野兽,这也是给另一个“我”的命名。我知道今夜最相宜的去处仍旧是小白花胡同。

朱兰跪在了地上,她再次哀求我不要去那个地方。我扶她起来时深深地吻了她,她没有拒绝,泣哭却没有停止。我答应她不再离开,并请求她帮助我,就像帮助一个即将溺水的人,我向她发誓这仅仅是另一种修持,是对付倒霉的命运的一部分。为了不至于犯下更大的不可饶恕的错误,你就做一个不那么严格的“居士”吧,我知道半岛地区确有这样的“居士”,她们到处都和平常人没有什么不同。我说得头昏脑涨,一阵阵乱言乱语,因为一边痴迷混乱地叙说,一边把她的衣服解除了。她向我袒露出身体的一切隐秘时,我的自尊也被彻底击溃了。她完美无缺的胴体超越了我复杂而粗浅的阅历,让我在虔诚的膜拜和狂喜交织之中,忘记了现实中的一切。我不存在了,另一个“我”也剩下了一个淡远的背影。

最后,该来的还是要来。朱兰躺在我宽大的、一边堆满了书籍的床上,仰脸看着天花板说:“老爷。”我被她突然的冷静吓了一跳,怔怔地看她。她说:“我不信这是修持。”我无言以对。“我不想把自己交给修持这种事。”“那交给什么?”“我只能交给老爷。”我听懂了,点点头:“求求你再不要叫‘老爷’了。”“我早就不记得你叫什么了。”

第五章

1

王保鹤先生风尘仆仆从南方归来,直接进了季府。他和肖耘雨谈了很久才到我的书房。他们都是长辈,两人友谊远深于季府中的任何一个。管家给客人沏上一杯茶就离开了。王保鹤像过去一样阻拦我鞠躬,坐下后把门推严。“老师,我太想您了。您这一次离开得太久了。”我发现他颧骨变高了,两鬓几乎全白。他也在端详我:“人瘦了,不过精神还好。”

“这次去南方见到了一个人,不说你也知道是谁。他回忆了你父亲,怀念两人的友谊。徐竟是他在北方最倚重的人,这个港口城市如今成为一个要津,争夺越来越激烈了。”

我知道他说的这个人就是革命党的最高统领,父亲在他流亡海外的日子里就与之交好了,只是两人很少会面。我说那个人当然是大统领了。王保鹤笑笑,“‘大统领’这个称呼只有你们季府才用的。”我十分挂念兄长徐竟,急着问他近况。

“我就是为这事来的。他很快就回半岛了,会待上很长一阵子。你们兄弟俩可以好好聊了。”

“这太好了!我一直盼着他回来。他也该安顿些日子了,这辈子奔波得太苦了……”

“回来以后也许更忙。这座城市走到了一个十字路口,会有一场巨变。我只盼着能少流血……”

王保鹤的声音有些嘶哑。我心里有一个判断没有说出来,即兄长这次归来一定负有重要使命。自从北方支部主盟过世,他就接手了绝大部分事务,如今有可能已经成为主盟。我每想到此就有忍不住的讶异,不知徐竟单薄的身躯该怎样承受这样的沉重。更多的还是忧心,因为每个月都有革命党人被处死的消息传来。我问:“徐竟现在已经是‘主盟’了吧?”王保鹤没有正面回应,只说:“他回来的事切不可张扬。”

接下去我们谈到了新学、教会和医院。我想知道新学与教会学校的分野何在,二者是否殊途同归。王保鹤说究其实质还是不同的,那所学校完全是洋化教育,而我们的新学只是吸纳当今世界新知,仍以国学为本:“这其中尚有‘体’‘用’之别。中华文明只需改良而非革除。一族之未来只在于民众之品质,而非物质之囤积。当务之急是兴学,是开启民智。”

我一直困惑的是,先生既然固守教化的理念,厌恶暴力,为什么又会加入北方支部?或许面对守旧与革新,他最终选择的也只能是后者,只是反对过于峻急而已。

王保鹤关注季府的另一位老友:康永德。我告诉此君在父亲过世后已极少进门,大概只倾心于养生术,所以现在对季府的兴趣早就淡漠了。王保鹤说不然,此人对养生术固然专注,不过更大的心思还是用在别处,“你见过他的儿子康非吗?”我点点头:当年康永德总把儿子领在身边的。王保鹤抬起头:“这个康非已经是驻守西城的协领,手里有了一支新军,是青州方面倚重的人。这个年轻人极残忍,去年在城郊吊死村民的就是他。”

我回忆小时候见过的康非:皮肤白皙,寡言少语,一双眼睛乌亮。想不到转眼之间,这个来往于季府的少年已成为可怕的鹰犬。我说:“他们父子都见过徐竟小时候。”王保鹤点头:“你兄弟的安危可不是一个人的事情啊。这事千万不可轻心……”

王保鹤离开后,我心里更多的还是欣悦。一想到不久即能与兄长在一起就有忍不住的兴奋,料定他会为季府死寂的日子、为我匆忙紊乱的心绪增添许多安定和快乐。只有一个担心、一个令自己战栗的猜度,没有对王保鹤说破:徐竞这次归来或许就为了策划一场大规模的起义。这座城市之前已有过零星战事,如兵营哗变之类。一些令人心悸的消息传来传去,似乎早就预示了一场不可躲避的风暴,而兄长的出现必定与此有关。

2

原以为徐竞很快就会出现在季府,可拖了许久还是不见人影。长期以来他一直与那个大统领在一起,作为那个人的紧密追随者,自东瀛发起同盟会至今,把全部精力与时间都贡献在那个遥无尽头的事业上。父亲生前对他们既钦佩又惶惑,评价他和他的朋友只用两个字来概括:“起义”。父亲晚年甚至有些迷茫,对王保鹤说:“我有一个伟大的‘起义’朋友,他领走了我的儿子。”我至今记得他说这话时脸上是疑虑和痛惜的表情。

徐竟迟迟没有归来。我自王保鹤传递消息的那一刻起就在等待,以至于无心做任何事情,甚至停止了与朱兰的缠绵。我白天叮嘱管家打扫整理一处安静宜居同时又不太引人注意的房间,并细细计划与此有关的诸多环节。晚上我长时间站在顶楼看着满城灯火,似乎日夜盼望的那个人随时都会从这点点灯火中踱出。朱兰住在了楼下,那是二十多天前启用的房间,宽敞静谧,洋溢着沁人心脾的香气。这一段她几乎不再独自安眠了,在长时间的耳鬓厮磨中开始妥协,似乎默认了这样一种理念:我所专注的修持已经来到一个最为紧要的关口,或失败或成功,一切全赖于她。

“我以为老爷是不会成功的,起码这样不会。”朱兰的神气有些无奈。我问为什么,“因为太用力了。”我没有回应,心口被撞得生疼。是的,她说出了整个事情的症结所在。可我没有任何办法稍稍改变什么,因为自己是这样地沉迷于她。这当然谈不上从容自如的“平常心”,而简直就是一场接一场的燃烧。我们每一次都把希望寄托在下一次,在明天,渐渐成了一个遥远的许诺。我们都眼巴巴地等着这场爱火的熄灭,可一天又一天挨下去,一切不仅没有完结的征兆,而是变得更加炽烈了。

不过在等待兄长的日子里,事情好像发生了一点点变化:我有几次竟然耽搁了下楼,只在自己的屋子里阅读或徘徊,有时和衣而卧,一直到半上午才醒来。我还有许多时间和管家在一起,没完没了地商量一些具体事项。我即便不提到兄长的名字,脑海里也尽是与他有关的事情。我和朱兰在一起的时间少了,有时还会匆匆分开:突然想到了兄长,于是就坐在那儿发怔,然后慢慢穿好衣服。朱兰却因此而高兴起来,为我准备夜宵,一边摆着碗碟一边说:“瞧瞧吧,我们总算能安安静静待一会儿,好好说说话了。”我无声地喝粥,心里希望这会是一个理想的开端。

一切准备妥当,只等兄长驾到,肖耘雨却从王保鹤那儿带来一个令人沮丧的消息:徐竟从南方径直去了关外,还要去北京和天津。那些地方统属北方支部管辖,他去那里肯定是处理一些紧急事务。管家同时还说要将一笔很大的款项交到某个人的手里,我听了吃惊不小:那人是海防营的副总兵。他说:“这儿有大统领的亲笔信,不会错的。里面的事情一两句说不清楚。”

那笔款项付出了,兄长归来的日子仍遥遥无期。我悬起的一颗心往下落,又按往日的节拍一下下搏动。照旧服用丹丸,静坐不再耽搁。“目色”与“遥思”诸法严格坚持,一直维护了沉静的松弛和潜伏的心志,不敢让这些稍有闪失。我想独处一室,默默化解身心煎磨之苦,想回到最好的起始之地,循那个路径往下行进。那个沉默无语的背影、低垂的马尾巴辫,一闭眼就近在咫尺。他说得太对了,“革命”和“养生”互不相容。我想的是兄长在这段时间引起的颠簸,还有王保鹤先生的加速苍老。在养生方面大概很少有谁像王保鹤那样备受季府主人的呵护,父亲总是按时馈赠丹丸。先生可以与“独药师”长时间面对面地切磋。我现在终于知道:一切丹丸对革命党人都是无效的。

半夜,身体的潮汐开始缓缓升起,下颌那儿又开始阵阵酸胀。这种感觉已经久违了。我站在窗前遥望一天繁星,双目微眯。可是热辣辣的火焰自下而上地烧灼,让人难以自持。我听着夜露从桐树上垂落,发出啪嗒声,终于不再耽搁,急急地离开了屋子。

我在朱兰门前站了一会儿。屋外传来了最后一批秋虫的呜叫。我闭上了眼睛,先是轻轻地,然后是急促地敲起门来。

3

徐竟一直到落叶成泥的日子都没有出现,也无任何音讯。冬天来到了,半岛出现了罕见的大雪,接着是逼人的严寒。城区因饥寒倒毙的人越来越多,官府几乎没有伸出援手。教会组织一些人施救,那个西医院也派人收容垂危者。我与管家从速召集季府的人,分别从药局、酿酒公司和其他地方调集人手,除了分发食物,还让药局直接熬制大量汤剂救治。这个寒冬对于季府而言不啻于一场战事,因为所能调度的人力物力几乎全部出动,几个管事的人已经熬得两眼血红。这种危局一直延续到两月之后,随着风向改变天气转缓才告解除。

记忆中这是个前所未见的恐怖之冬,事后才知道天象预兆了世道,它们原来真的相连一体。春天时有寒流,当海上连绵十里的冰矾一点点化掉时,北部海湾就出现了一艘大吨位战舰,它先是泊在城外远海,白天是不太清晰的影子,夜间则变成令人瞩目的一簇灯火。接着传来消息,说那艘战舰是从上海开过来的,到底属于官府或革命党还不甚明了。但是海防营的戒备已明显加强,城区常有马队深夜驰过。这说明防务吃紧,那艘船的出现绝非偶然。

这天早上我伏在窗前,一眼看到了刚刚开放的桐花。浓浓的香味扑过来,我把窗户全部打开。正想回头招呼朱兰上来看花,突然正北方传来了轰轰两声,我还没有回过神来,一阵连续的炸响就开始了。楼下是刚刚跑出来的人,他们都被惊呆了。从声音上判断那是海防营的方向。枪炮声交集起来,大约持续了五六分钟才变得稀疏。管家和朱兰一块儿上楼,管家声音有些激动,连连说:“开炮了,开炮了。”

原来是那艘战舰向海防营开火了。守备军的船要小得多,不敢出海迎战,只动用岸上火炮回击,射程不够。事到如今事情才明朗:那艘大船属于南方革命党,它泊在近海就为了寻找一个动手的时机。不过如果它要一举摧毁这个要塞,还是不能令人信服。我问肖耘雨:“难道起义开始了?”他摇摇头,说大概不是。我甚至在想那艘战舰上是否就有兄长徐竟,胸口有点火烫烫的。我在心里祷告他能一切顺利,但似乎并不希望那场规模空前的起义就这样草草开始。

以那个炮击的早晨为开端,城区内的各种传言与零星响起的枪声就搅在了一起,前后持续了一个星期。这期间偶有密集的枪炮声,最后还是渐渐淡弱下来。海上的战舰已经离开,就像它的出现一样突兀。正在我脑海里一片迷茫的时候,许久不见的王保鹤又出现了。他拉我回到内室,关门闭户,满脸喜悦:“告诉你一个好消息,登州光复了!”我紧紧抓住他的手臂:“啊,这是真的?什么时候?”登州是市区西边五十里外的重镇,是旧时设立都督府的地方,如今还驻有海防营的一支水师,是海防要塞。

王保鹤从头说来,整个事情终于眉目清晰起来。原来那艘战舰的出现意不在此,而只为了吸引敌人的兵力。青州旗城东部驻防的精锐也部署到城区以北沿海,初判为一场主攻大战即将开始。战舰开火的那个早晨也确有一支队伍在衙门附近扔过炸弹,但很快撤离了。城区四周交火不多,大致是巡防兵士控制了街区,有惊无险。与此同时革命党的队伍却在往西悄悄集结,经过三天三夜的周备布置之后一举发攻,只用半天时间即突破防区,将守军压至方圆五十步的水师内城。内城青石叠垒,背倚悬崖,易守难攻,双方很是僵持了一段时间。后来守军对攻城的革命党人提出谈判,这边遂入内城三个代表。他们对守军头目晓以大义,指出目前大势:东部海防营自顾不暇,且有起义新军奔赴登州。守军头目面面相觑,主意无定。正这时,其中的一个协领在混乱中发出暗号,随即有十几个兵士冲进来。三个人临危不惧,也早有准备,其中一人迅速举起随身携带的炸弹,誓言同归于尽。守军头目惶恐绝望,最终放弃了内城。

登州光复后,南方革命党统领马上发来贺电,并通电南北以壮声威。登州很快于第三日宣布成立了新的都督府,并由一个同盟会员、本次攻城的副指挥就任都督。整个事件实在鼓舞人心,我在兴奋之余稍有遗憾,问徐竟在哪里,他该是整个行动的指挥者吧?王保鹤点头:“是重要指挥者和策划者。”“那他该是都督啊。”王保鹤看着远处:“他有更多大事要做。眼下最紧要的就是保卫登州,时下正和南方联系,怎样让援军赶过来。”我由此明白徐竟为什么没有回到季府:他正在进行一场生死之搏。我心中十分忧虑的一件事就是海防营和城内守军的报复,他们实在太强大了。另外还有西南方向的青州旗城,登州在二者夹击之中,看上去很像一座孤岛。

王保鹤想的是同一个问题。他说:“只要登州能够挺住,大势就会往好里演化了。这对于南方,对于全国之局面该是何等鼓励!登州之役,功莫大焉!”

我突然想起了一个更为紧要的事,就问:“先生,您说徐竟回北方要有更大的事情发生,我想那就是发动一场起义,那么,这起义已经开始了?”

“开始了,并且胜利了,当然还不是最后。最后是整个半岛的光复!”

4

与好消息相伴的还有极坏的消息,这就是在光复登州的前后几天,一共牺牲了一千多人,这当中包括了海防营和起义队伍,大半都是年轻人,有的才十六七岁。西医院由巡城兵士把守,那里抬进抬出的死伤者多得吓人。就连季府药局也拉来大批伤员,他们大抵伤得不重,糊上止血药缠上绷带就拉走。令人心焦如焚的是登州方面,那里既没有像样的医院,又不能及时把危重伤员送到城区,结果两天里就死掉了二百多人,都是失血或伤口溃脓而死。整个惨状不忍卒睹。

“战事太可怕了!这才刚刚开始啊……老爷,你千万小心啊。如果,如果徐竟老爷回来,咱们劝他哪里也不要去了,这里总要好些的。”朱兰紧揪我的胳膊。她说到了我的心里。我被血迹吓坏了。管家到西医院那儿去过,回来说这是自己一生看到的最惨烈的场面。他刚说了几句,我就转身走开了。

“有没有另一种‘起义’,是不流血的?”我像自语,又像请教。朱兰迟疑半天,最后说:“大概没有吧,反正咱这儿没有。”我心中的答案其实是现成的,当然没有。如果我痛恨流血,就要痛恨“起义”,可那是徐竟和王保鹤他们的事业啊。我从来没有这样痛苦过。我现在多少明白了父亲晚年的困境,他不知道养生的意义何在,也不知道季府最终走向何方。他不明白该放弃什么和什么时候放弃。他不仅阻挡不了养子徐竟,而且也阻止不了自己。他眼巴巴地看着季府拴在革命的大车上,被拖着拉着一路向前。

春天随着登州的光复很快就要过去。桐子开始结出,雨水渐多。这十余天里远处不断响起枪炮声,我相信一定与登州的攻防有关。夜里,哪怕是不大的一阵枪声传来,也会让我掩衣起床。我和朱兰静默着,直到四周静下来。她轻轻地吻我,安慰我。徐竟一点消息都没有,王保鹤也没有。我差人去新学找过老师,回来的人禀报说他已经在三天前离开了,去向不明。黎明前的一段时间,我和朱兰紧紧拥在一起,开始是因为春寒的袭扰,后来才发现是被战事耽搁的爱意。我们久久不愿分开,以免想起倒霉的时世。经过了差不多二十多天的分神,我们这会儿彼此都被迷住了。我在透进的曙光中发现朱兰的皮肤像菊芋一样,而且果真透出了那样的气息。她在热烈的间隙中安详地望着我,享受着至为难得的静谧与太平。

下起了小雨。这个雨天让我想起了一生中最难忘的那次经历,就是我和朱兰的结合。小雨照例在傍晚时分增大了,也像那天一样。最想不到的是接下来发生了一件令人惊喜的大事:徐竟回来了!这真是突然,让人毫无预料。管家打着伞护送一个湿淋淋的人,走近了才看出是自己的兄长。我那会儿泪水差点涌出,一下抱住了他,生怕他再一次跑开。管家转身和另一个人说话,原来同回的还有徐竟的贴身保镖:金水。

我和徐竞住在了一起。我知道他待不久的,所以不能让他独处。我有多少话要问,只唯恐让他太过劳累。如果不是我想错了,那么他肯定是在一个疲惫的间隙里回来休整。这次将养是多么宝贵。他整个人更清瘦了,那本来就有点像异邦人的深眼窝这会儿变得更深了,目光炯炯地望向我,亢奋之情溢于言表。他嘴角上透出嘲弄的稚拙的神气,看上去像个少年,而完全不像我的兄长。,比起他来,此刻的我是多么沉着含蓄啊。我的兴奋更多是在内心。我最想说的是这样一句:“这次回来再也不要走了,和我一起打理季府这一摊子吧。”可是说出来的却是:“我担心登州,更担心你。”

我们的床相距只有几尺远,他侧身看着我,一只手放在胸部。这个惯常的动作让人想起那里有过创伤。我终于好奇地撩开他的衣服去看,他笑了:“放心吧,子弹离这儿远着呢。”他的胸部没有一个疤痕。这使我想到那是一颗过于炽烈的心,以至于不得不时时安抚它。它急切地要做许多大事,所以兄长才永远不能安宁吧。

“那些年轻人死得太惨了。这场‘起义’才刚刚开始,如果整个半岛光复的那天,死的人会多上许多倍吧?”

徐竟脸上的微笑并没有褪去,答道:“无法预料。死一些人是肯定的,一定的,这比打登州难多了。”

我屏住呼吸听着,一声不吭。空气凉得很,它们在静夜里沉沉地压迫着五脏六腑。我想说的是:天啊,既然要死那么多人,而且提前知道,那为什么还要光复?这值得吗?这太不划算了。我想没有比这个账目再容易计算的了,徐竟和他的朋友们为什么就算不出来?我忍住了没有说。后来我又想起了登州,最想知道的是他真的参与了这次光复行动的策划和指挥吗,他是最主要的一个吗。我在昏黄的灯光下看着他,终于这样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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