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药师 第19节

“那真是太巧了。不过有眼疾者越来越多了,乱世不光折磨人心,还折磨眼睛。”

总兵哈哈大笑,站起,说改日再聊吧。他对门口的兵士说要好好侍奉季老爷,然后回首抱了抱拳。

这家伙离开后我才想起了康永德,想这人迟迟不见的原因。这会儿从头将总兵的话一一滤过,从中寻觅玄机。颇费脑力,近乎猜谜。这个冰凉的秋夜想着父亲:正是他让季府走近了革命党。家族与人生啊,认命而已。

静坐总被不远处的哀声所扰,未免沮丧。按时服用丹丸。无思欲无念想,任由气息周流。那个阴郁的导师无处不在,令我气恼。一遍遍想着那个滚烫的面容:陶文贝。此番动荡如若伤到她一丝一毫,都将是一生难赎的罪恶。一个“赎”字又让我想起了朱兰。但愿她们都安然无恙。女子皆为世间妙物,让神灵护佑她们吧。

入睡前照例要如厕。这个脏臭破旧、无坐垫无封盖、边缘参差如镞的便桶成为一个无法回避的奇物。因为生来第一次见到这等拙陋,让我好好研究了一番。小解好说,大解为了不伤及臀部,须取马步,那是一种功夫:季府的螳螂拳师们个个都有极深的马步站功。

3

一天无事。茶饭皆好。入夜的灯笼渐行渐近,那个总兵又到了。当阵阵哀号戛然而止的一刻,灯笼正好抵达门口。这次入门仅总兵一人,他抱拳,入座,默默无语。我破例为他斟茶,他以单指叩桌示礼,仍旧无言。这样过了半晌他长长叹出一声,抹了一下眼睛。仔细看看灯下的人面容哀伤,却无泪痕。我问:“总兵大人为何不快?”他再次叹气,站起,踱了几步又坐下:“季老爷在下失礼!实言相告,我不过是水师营教官,这些天代总兵行事而已,如今再也不敢相瞒……”“还有这等怪事?”“是这样,总兵性子暴烈,我担心他冒犯老爷,就代他先行来见,许诺定会劝解功成……想不到他好生性急,已回禀巡抚,今个斩令下来了。”他站起,一瞬间涕泪垂落。

我觉得一股灼流从头顶淌下,淹没全身。随即没了痛感与思绪。眼前的人一边揩泪一边摘下顶戴。我全身重量移至两臂,支撑着才没有伏倒在桌上。“你再说一遍。”我盯住夜色。他复述了一次。“斩令”二字清晰无误。

“他是太子少保身边道员啊!”他这时涕泪全无,“季先生正值盛年,何不供出一人顶罪?万万不可游移了!”

我强忍隆鸣如雷的心跳,问:“那该供出何人?”

“这就由季老爷定夺了,原是不难的。”

我不再应答,闭上眼睛。一股麝香味儿弥漫过来,睁开眼,见他双手奉上一只寿桃状的香囊:“这屋子秽气太重。”我像他那样单指叩一下桌面,他将囊放下。“季老爷三思啊!按律法今夜就得佩戴刑具了,在下泣求,这才应允最后那会儿再、再……嗯,那会儿再为老爷戴上。”

“刑具在哪里?”

“就在外边了。”他仰脸瞥瞥门口,击掌三下。

两个兵士脚步重重地踏进来,把几件黑乎乎的东西噼噼啪啪放到地上。二人退出,他将灯笼移近,让我看清这副木头夹板,外加锈迹斑斑的手锁和脚链。它们将室外的寒凉一起携来了,这会儿身上一阵巨冷。我蹲下看着,问:“上路又是哪一天?”“这得看总兵的脾气了。在他那儿不是什么大事,朱笔一勾,报给巡抚就算结了。”“这在季府那儿也实在算不得大事。”我答道。他像被烫了一下,身体一颤:“难道你主意已定?行前没话?不想见几个人?”“自然要见。”“那你……写下来吧。”他额上出汗了。

有人取来纸笔。我写下“陶文贝、朱兰、管家、康永德”四个名字,想了想,划掉了最后一个。

一夜无眠,窗外传来时断时续的哀号,间或还有秋虫的鸣声。秋虫和人谁更从容?想不明白。我爬起掌灯,移近了看那副刑具,不知因为绝望还是陡生滑稽,只想发笑。但笑声未出,一行泪水早顺着鼻侧淌下。我躺在床上想:以前曾说为了陶文贝可以去死,而今竟然真的应验了。人哪,大话慎出。

黎明时我于后窗那儿徘徊,渐渐凝神:一丛竹叶下有一只完美精巧的鸟巢,开口处正探出黄口小雏。啊,是织巢鸟,真是令人怜惜到极点。我抵紧了窗户看着,惊异于前一个白天竟毫无察觉。原来人在特殊的时刻才最能把目光投向弱小。

就因为织巢鸟,我这个早晨少了一些悲绝,甚至有了一点儿时的欢娱。早餐只饮一点稀粥,然后等待阳光。

窗户变得眩目时,管家和朱兰来了。两人相互搀扶着,进门时还是差点跌倒。管家泣诉:“肯定是那个孽子牵累了老爷,我们父子真该以死抵罪!”我厉声喝止,让他站好。他扶着桌子才立住,浑身仍旧颤抖。我说:“府里的事情你好好打理吧,一如既往,有事情找朱兰商量。”管家泣不成声,只是点头。朱兰嗓子已哑,可能一路上哭坏了。她急急打着手语:“这怎么会?老爷,我们这就去找康大人!”我告诉她:“不用了,他能来早就来了。”

“怎么会!怎么会!老爷啊!”管家喊叫起来,我再次喝止他。

4

陶文贝没有来。我心急如焚。我必须知道她的安危。又是一天过去,这一天没有任何人造访。白天没有哀号,入夜则要响起,直到凌晨。抵御这可怕的焦灼也唯有“遥思”了,死亡之后可谓至遥,那是未知之境,远在星汉渺茫处。心系那片无尽的黑色会有一种翩然飞去的感觉,十分奇妙。我曾琢磨“仙化”与“死亡”之别,发现二者纠扯难分。相同处是都要挣脱人世,相异处是最后一刻的欣然与恐惧:如果我带着初识织巢鸟那样的欢娱离去,不就成了家族中第三位“仙化”者吗?想到此浑身一阵灼热,激动不已。

因为睡不着,静坐也屡屡失败,就花了许多时间去研究那副刑具。以前只从穿街的犯人身上远远见过,而今近得可以抚摸了。锈铁泛着腥气,那木枷由槐木或榉木做成,又沉又黑,中间贴颈的圆洞透出酽色,摸一下极脏腻。这脏腻令我不快的心情持续良久,对它的厌恶甚至超过了死亡。如果换一副灵巧的新枷则要好得多。我站起注视,突然闪过一念:自己也许不会很快上路的,因为这脏臭的刑具与我同处一室,就是最残酷的责罚了。

黎明时刚刚打个瞌睡,送食盒的兵士又把人惊醒了。不记得昨夜吃过东西。今晨口苦异常,那糕饼每嚼一口都难以下咽,像是黄连做成的。果然,它的下泻功效很快显现,我不得不在马桶那儿练一会儿马步了。奇异的恶臭,大概集起了全部的冤仇与困窘,还有恐惧和厌烦,这会儿一起泻下。我差不多要昏厥了。如此一来,身上倒也轻松了许多。

那个混蛋昨夜将香囊取走,我这会儿只好忍受浊臭。有人笃笃敲门,门开了,侧立在那儿的一幕疑是怪梦:一根马尾辫垂下,缓缓转身,是邱琪芝!我忽一下站起……他掩住口鼻进来,四面环顾,最后抵墙而立。“我心口两次痛醒,就忍不住去了府上……费了好大周折才进来。我的天。”泪滴从他紧闭的双眼渗出,唰唰成串,难以止息。

这是我近四年来第一次见到他。容颜未变,还是那么细嫩。这个人真的不会衰老。我想不到会在这样尴尬的时刻与之会面,哀伤无以复加。一切不知从何说起。这样沉默了一会儿,我说:“最后了,我想听前辈一句真话,您和我父亲到底为什么分手?”

“好吧。这个时候了,为师的告诉你:他是革命党。”

我身上一阵寒战。我咬紧牙关又问:“你害怕牵累?”

他微眯双眼:“在我这里,养生与革命水火不容。”

“可是家国朽败.民不聊生,我父亲也是迫不得已。”

“府吏衙门全都一样,都是人,人不变,怎么折腾都没用,白白流血而已。人如果活上百年,就会看到终究一样。所以人生在世,唯有养生。”

我想起了王保鹤先生的“教化”与“革命”论,觉得二人或有相似之处。不过即便是王保鹤,也仍是北方支部的人。可见人生必得兼顾眼前,于利害权衡中择其善者。

“既然白白流血,为什么要做?你来回答!”邱琪芝又逼近一句。

“那当然不能做。不过也许不会白白……”

“血流成河尸骨成山,只变了个江山名号,最后全都一样甚至较前更坏,这难道不是人间大恶?你觉得不会,那是活得太短。”

我远不足百岁,所以一时找不到话来反驳。

“无论采用怎样巧妙的说辞,倡暴力就是扬罪恶。”他一言以蔽之,站到窗前。待他转身时,又见两行长泪。他正为我而悲。他用力揩去泪滴,换个轻松的话题:

“几年了,为师的想念啊!你禁欲闭关那些时日,有什么心得?”

“我……啊,还记得您说高人之气,那么它到底在哪里?”我终于记起了一个切近而又具体的问题。

“喏,这儿,”他拍拍脚踝,“气沉于踵,踵随气行。你当知不倒翁的原理,它怎么也不倒,就因为重量全在下边。”

“明白了。我想说,修持诸法中,最难行的就是‘遥思’了;而最遥远的不过是死亡,那才归于彻底的安静,无欲无念。”

“这是极而言之吧。不过为心上人去死还差不多;为仇人,为家国,那都算不得有多么遥远!”

我站起来,直视这个面色如婴孩般鲜嫩的人,只想直言相告:“啊,真的是一语中的,豁然开朗,我这一次就是为了心上人去死啊!”

5

整整一个白天和夜晚都处于激越和感念之中。我与邱琪芝的会面带来了新的印证与觉悟,尽管这已经太迟了。不过也只有此刻,我才能领会什么是“朝闻道夕死可矣”。是的,别过至亲,别过导师,此一去遥遥无期。唯一的遗憾还是那个秘传独方:我死或不足惜,可叹的是广陵绝响。

我为最后一念折磨,心有不甘。想啊想啊,眼前闪过一个个面容,最后凝视着深棕色绒帽下的一对美目:“朱兰!”

怎样将独方授予她,令我苦苦琢磨,在屋里徘徊。时间分分秒秒流逝,焦虑逼人。我向兵士索要笔墨,再次写下求见府上仆人朱兰。两天过去,没有一点声息。第三天上午令人绝望,吞了几口苦食躺在床上。我记起昨日丹丸还没有服,又起来找出那个小瓶:只有五粒了。

黄昏时分铁门洞开,一个衙役模样的人进来,身上没有挎刀,双手抱拳说:“季老爷请吧!”朦胧间觉得这是催我上路,双耳轰鸣,心跳如鼓。瞥瞥窗外日光,时辰不对,再端量面前的人,一脸谦恭:“我家老爷请您小酌,也算讨教,请吧!”他又说了一遍。我这才看到门前停了一抬轿子,几个轿夫站在那儿。

我坐在轿中百思不解,只任其一路轻颠。出了监房不远即钻入巷子,拐来拐去,最后竟进了一座朱柱灰墙大院,这儿林木蓊郁,估计是哪位侯爷的宅邸。下轿后有一老仆迎候,陪同的那个衙役紧跟一旁。高高的台阶上站了一个又胖又矮的人,五十多岁,笑容可掬,正居高临下看着,见我开始登阶即转身进屋。

屋里是空的,只有镶了螺钿的硬木桌椅,案上还摆了几碟瓜果。进入内室才见那个胖胖的人坐在席上,向我微微点头。“这是老爷!”老仆躬腰说。“季府先生?”胖子并未起立,只让我坐到对面。酒食颇丰,香气扑鼻。所有人都退下了。胖子笑着,嘴里“啊啊哦哦”。他身上挂了不少玉佩,手中还转着两颗核桃。从进门那一刻他就一直留心看着,这会儿点头抿嘴,咂咂舌头:“先生奇人!老夫三生有幸啊!”我不知端的。“昨日听说先生进来了,真是机缘天造!我说,会会也!”

“进来”二字说得轻巧,我觉得此人稍稍有趣。这人容貌庸常,看上去非文非武。他笑眯眯探头:“先生可谓道中异人,请你来说说方术。我本是性急的人。来来,先饮几杯嘛。”他敬酒并一口饮下,我只抿了一点。“老夫百事不喜,只求长生,搜罗不少人间奇方哩。”他连饮几杯,很快脸色红涨,人也更加和蔼。我说:“愿听指教。”他一仰脖子:“哪里,季府丹丸我也尝过。你看,”他攥拳举臂,“我像多大年纪的人?”“三十多岁吧!”他哈哈大笑:“哧,老夫五十有二了……”

整个席间胖子自斟自饮,大口吞食,后来发现我并不动箸,就指着菜肴:“吃!”我吃了一点,他高兴了,小声说:“有人献来异方,说来忒简单,不过是采来春天的野兔屎,每天五粒代茶饮……”我怀疑听错,待他再说一遍,差点笑喷。“阁下以为如何?”他不无得意地盯住我。我说:“民间验方嘛,我想那野兔品尝百草,必有奇功。”这一回答令他很快兴奋起来,随即大饮一口,拍打膝盖唱道:“我也曾、在山冈、追赶野兔……”唱罢又附上耳边:“春季的野兔屎最好,夏秋次之,冬天则不可采。”我点头:“不可采。”

他已经半醉了,在我全无预料时竞解了腰带,一定让我看看下体。我躲开一点,他以命令的口气说:“但看无妨。”我只好瞥上一眼,见那里勒紧了一根红色布条,吃了一惊。“嗯,这也是一个秘方了,每天勒上半个时辰,可收奇效。阁下以为如何?”我待他束好腰带,一边想着怎样回应。我说:“也许不错,这也算抓住了事物的根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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