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药师 第18节

“啊?这可太好了!”他差点跳下床来,我将他按住。

“还有一个人,他是季府的朋友,而今已经一百四十多岁了,前几年我们还常常见面。”

“这个人还活着?”

“活着,而且非常健康。”

8

一顶绿呢大轿在离麒麟医院一条街区的地方停下,从旁边过来一个商人打扮的人,向轿子殷勤施礼,然后就汇人了行人。走了一会儿又有另一个类似打扮者出现,他们一起奔向了医院。一个护工正好看到那一幕,踏上长廊时只离两人几步远。他们中的一个说背部有疾,需要住院就诊,另一个在旁边侍候,称那人“老爷”。

护工有些好奇,对艾琳说起了那顶大轿,艾琳告诉了金水。金水问我:“商人能接近这种轿子吗?”我说肯定很难,“这样的大轿只有大员才坐,如正式出巡还会有卤簿虎头牌之类,簇围很多随员。能靠边说话的不会是商人。”

金水神色凝重起来,这让我有些紧张。不过我还是笑了,因为在他眼里总是疑虑多多,如那个肖琦和客栈女子,时下看来就有些多虑了。想不到金水又一次提到了前天的事情,认为那个客栈女子如果是有备而来,那么管家儿子极可能已被跟踪。我没有反驳,只是心中大不以为然。

那个商人果真住下了,在病房的另一端,我想这是金水特别关照的结果。我留意了一下那个人,当看到那对圆溜溜的眼睛、一对八字胡时,立刻有一种超过了厌恶的感觉。好像某种甲虫才有的辛辣臭味在这个人的四周弥漫。为他查病的是另一位洋大夫,离开时我让陶文贝问了一下,回答是看不出什么,只是稍做按压就大声呼喊。

商人的仆人提来一个很大的食盒,一会儿那个房间就飘出浓浓的酒气。陶文贝前去劝阻,回来时脸色通红,说那两个人根本不听,实在无礼,“这哪像有病的样子,还在压低嗓子划拳呢!”

我陪顾先生聊天时金水就离开房间,但不一定休息,因为找他常要扑空。这时候艾琳会小声说一句:“他走不远的。”我为戴了眼罩的病人读读书报,说一些令其感兴趣的话题。他对那个高寿的朋友念念不忘,说一定要见见这个人。我虽然有些为难,还是答应他复明后一定领那个人前来拜见。他的手总要下意识地去戳眼罩,被艾琳制止了多次。伊普特院长过来看了,说再坚持几天就可取下那东西的。顾先生有些急切。

外边走廊传来几句争执。我出门一看,金水已经回来,正在拦住走过来的那个商人。“我不过闲溜,碍尔何事?”商人戴了玉戒的手往下点戳。金水嗓子低低却很坚决:“那不行,我们老板休息。”“我听里面热闹着呢。”“那不关你的事。”商人气哼哼地转身说:“我什么人没见哪,嚯咦!先神气着!”

金水刚才到街上,说是出去透透气。这在以前是极少见的。通常他的活动范围只在顾先生的病房十几米左右。他的眼睛有血丝,问了艾琳才知道,他夜里几乎不睡,只在走廊尽头的帘子后边坐着。我担心他会受不住,几次提出由府里后生替换一下,都被拒绝。

这天夜里我入睡不久就被一个噩梦惊醒。梦中有一个汗淋淋的人站在面前,说要去很远的地方,已经来不及告别了。我定睛看着,原来是兄长徐竞。我喊了一声,人就不见了。我久久坐着,正大口喘息,突然听到了拍门声。是朱兰。

“老爷,您下去吧,她,陶文贝,已经在楼下了。”

她竟然午夜出现在这里!一种不祥感一下攫住了我。

9

我让朱兰唤来车夫。。老爷,开小汽车吗?”“是的,要快!”我和陶文贝坐上车子,她才低着嗓门说:“季老爷,事情发生得太突然了,伊普特院长吓坏了,最后不得不告诉顾先生。他不让我们惊动任何人,只请你立刻过去。这之前金水出去了一会儿,只半个多小时,想不到就会这样……”

原来这一天从傍晚开始,那个商人就和仆人在屋里饮酒,可能喝得太多了,划拳声越来越高,艾琳和陶文贝分别过去劝阻,对方先是嬉着脸说下流话,后来还动手动脚。金水忍不住过去呵斥,他们挤着眼笑,说:“我怎么觉得有人死到临头了呢?”两人哈哈大笑。金水不再与之纠缠,叮嘱她们小心躲避。这样直到很晚那个仆人才摇摇晃晃离开。金水就在这段时间出去了一会儿。

也就是这短短的半个小时,更可怕的事情发生了。当晚正由陶文贝值夜,她巡房之后刚回到屋子,就有人敲门。她应一声开门,想不到门口站着那个商人,因为醉酒,满脸紫红色,一只眼还有点斜。陶文贝随即关门,他飞快伸脚挡住。“请你回病房去。”陶文贝口气严厉。“是吗?真不错。好东西。”他搓着手,浑身哆嗦,张大嘴巴喘着,突然一侧身挤进来,反身把门关了。这醉汉动作之快让陶文贝吃惊。

那一刻她并未慌乱,一边退后一边把桌上的一支针管取到手里。那个人还在逼近,眼睛死盯过来,瞥瞥针管:“好大的刀子啊,哎哟吓死我了。”说着一眯眼睛做个鬼脸,身子一摇,不知怎么就把针管夺到了手里,然后狠狠拧住了陶文贝的胳膊。陶文贝刚喊了一声,他那只脏手就捂过来,对着她的耳朵咯咯咬牙:“听着,从了便罢,不从就随乱党一起去死。这回只有老爷我才能救尔。”他在身上乱摸,然后又把人掀翻压上来。陶文贝挣扎,咬他的手,还摸到针管刺中了他,让他大喊起来。

门是闩住的,这会儿被撞开,是金水。他一进来即反手关门。那个人麻利爬起,抽出了腰间的短铳,往前逼了一步:“好吧,原想再拖些日子,尔自己焦急。真是乱党脾气。尔等死期到了!今夜就随我走吧,还有那个瞎眼老头……”他说着,咬紧下唇。金水点头,往旁一指,几乎同时闪身一跃。陶文贝还没等看清,一旁那个人手里的短铳就扔掉了,脖子歪到了一边,身子挨着桌子往下滑,噗一声倒在了地上。陶文贝蹲下试了试,发现人已经没了呼吸,颈骨折了。

陶文贝在车上简要说了事情前后,我惊呆了。一切发生得太快,我的脑海里一片茫然。

已是凌晨两点。万籁俱寂。穿过长廊时不敢踏出一点声音。陶文贝走在前边。我觉得自己开始安静下来。那间出事的屋里站了伊普特、金水。躺倒的人被一块白单盖住。我还没有开口,金水就引我到了另一间屋里。

“季先生,事情已经很明显了,那个管家儿子肯定被跟踪了,客栈女子就为这个找他来的。我白天又寻了一遍,她已搬离,不过也可能换了住的地方。来医院这两个人都是探子,另一个在烟馆里被我解决了……”金水说这些时竟无太多惊慌。我听到最后一句大惊,也稍稍放心。“我和顾先生今夜就得撤离,余下事情不得出一丝差错。”他看着我。我一直在想一个主意,说:“你们出院的时间应在前两天才好,院方也要登记备查。这个探子既然侵犯了陶文贝,那就必须由我处置。”金水瞪大了眼睛:“为什么?”

“因为她是我的人。”

金水来不及惊讶。我们接着一一商定了细节,然后马上去见伊普特他们。

第十一章

1

那是个异常紧张的黎明。我们与伊普特诸人仔细确定了一些事情的细部,又一起去顾先生处告别。院方用汽车送顾、金二人出城。我嘱司机将自己的车开回,然后换上那辆马车于院外待命。时间已经不多了,按计划院方派去告案的人已离开了一会儿。我和伊普特院长及陶文贝一起等候。这是院长室。我向主人讨一杯茶,伊普特说“对不起”。他和陶文贝一起张罗茶水,手有些抖。刚刚饮了两杯,静谧被打破了。可以听到杂乱慌促的脚步声越来越近。陶文贝眼中含泪。我看看她,又转向伊普特:“没有什么,院长先生,他侵犯了陶文贝,就必得去死。”

他们到了。刀,火铳,新军服装色泽逼人。令我吃惊的是来者并非府衙的兵士,而是海防营的人。领头的是副协领,自称见过季府老爷。他们一边询问一边记下,将我和医院的人分开。副协领出去了很长时间,回来时笑吟吟地对我说:“老爷好身手,咱请吧?”我没有上他的车,而是直接走向那辆在早霞中闪着华丽光泽的车。我的车夫持鞭肃立,灰色马浑身油亮。副协领与我一起登车。

我在车上再次申明:万不可扰烦院方,此事与他们无关。副协领点头:“问个口讯就没事了,老爷不必替洋人操心。”

车子驶入海防营的领地。这里比想象的深邃,直驶了很长时间才来到一个院落。就在这儿,副协领又离去了好一会儿,回来后让车子继续往前。前面又是一道大门,里面全是低矮的旧屋,一律镶了铁棂,戒备森严。这让我想到了一座监所。车子在矮屋中拐来拐去,最后停下。一排挎刀持枪的兵士站了一溜。副协领先下车,然后殷勤地请我下来。“这是什么地方?”“哦咦,当然比不上季府了,全是陋室,给季老爷备下的还是最好的一间哩。”

打开的屋子令我皱眉。腐烂气息直冲鼻孔,墙壁多有漏水印迹。小小的一间屋子里只有一张八仙桌和一张窄床。屋角有一只便桶。竟然没有净手的器具。“咱们进屋说话?”副协领在门口摊着手。我走进去。由于只有一把方炜凳,他只好站立。我说:“请为我禀报一下,就说季府有人拜见康永德大人。”“在下一定禀报。”

门被锁住。我一个人关在了屋里。看着粗粗的铁棂我突然意识到自己身陷囹圄。“嗯,好嘛,季府老爷来到了这样的地方。”我看着铁棂上垂下的一只蜘蛛,看了很久。太阳升到半空,云朵从远山驶出。微风透人,霉味稍减。我想象那惊心一幕:自己的手在那个时刻扼住了那个人,迅猛一扭,千钧之力尽发。是的,既然这家伙的脏爪触到了她,那就真的该死,不容商量。

我好像真的做过了一生中的大事,稍感轻松地在窄窄的室内踱步。我发现屋后还有一个小窗,也装有铁棂,透过它可以望到一丛低矮的竹子。

午餐时间到了。提来的竟是小半桶粥食:稀汤寡水,透着馊气。不可食。

在那个康大人到来之前我想静坐一会儿。这里除了气息恶劣,还算清闲。我一闭眼想到的竟是初次见到邱琪芝的那个草寮。这个古怪阴谲之人久已不见,这会儿竟在意念深处浮现出来。我站起,再次看后窗的碧竹。好生可爱,可惜长在了此地。

天色渐晚,又来半桶稀稀的粥食。我未动一匙。天完全黑下来。我站在窗前等待一天繁星,等到了疏疏的几颗。再等,却听到不远处传来一阵喊叫。是撕裂心肺的呼号,还有辱骂与鞭杖。这里原来是刑讯之地,实在可怕。随着夜色深入,凉气也浓,我紧了紧衣服。有一盏大大的灯笼在移近,脚步声告诉我来人了。门哗啦一声打开,进来三个人。为首者是个稍胖的家伙,眼皮沉重,只余一道小小缝隙看我、看屋子。随员说这是总兵大人。我坐在凳子上未动。有人搬来一把圈椅给总兵大人。

“委屈季府老爷了,想不到我们在此会面。久闻大名,未能去府上拜见。事已至此,实在可叹……听说季先生好身手。”总兵边说边上下打量我。

我没有看他:“胆敢碰我的女人,也算活该如此。”

总兵一手抓紧扶手站起:“季先生可知所杀何人?”

“一个醉酒商人嘛。”

“哪里啊!季先生,让我告诉你吧,这个人是巡抚大人、太子少保派来的道员!”

2

总兵在屋内急急走动,捻须,不时看我一眼。我连表讶异,心里想的是金水的话,此刻开始钦佩他的机敏。我问:“既是太子少保身边道员,为何做下这等龌龊?”总兵不答。他踱了一会儿,在我身边站住,声音低下来:“我来问你,另一道员死于谁手?”“还有一个?”“先生真的不知?”“处置这一个就够麻烦了,还有一个?”

总兵坐到椅子上,好像倦怠了。有人附在他耳边说了什么,他站到粥桶跟前嗅了嗅,怒斥:“换食盒来。”粥桶提走,一会儿提来了一个不大的食盒,打开后香气四溢:两荤一素一汤。送饭人将饭菜一一摆到八仙桌上。我没有礼让,实在饿了。

总兵一直待我餐毕,挥挥手让身边的人退下。只我们两人了。他叹气,磕牙,摇摇头,“季老爷想必有所耳闻,贵府中有人串通乱党,闹得凶蛮,罪不容诛啊!”我站起:“岂有此事!大人言重了,季府祖辈持守之信条,即远避各路纷争!我再昏聩无能,也不至全然失察……”他愣愣地看我,怔了一会儿,突然将手伸到灯下,屈起了一根指头。我马上明白这是说管家那个断指儿子,佯装不解。他说出了名字。我“哦”了一声:“原来说他!管家早就将这个孽子逐出家门了。不过据我所知与之来往者无非赌徒逸少,绝非乱党。”

总兵眯上眼回到座位,“果真这样倒也无碍,只怕不唯如此吧!”

“空口无凭,以后只要拿了,审他便是。你说那个人与季府早无干系。”

外面又传来犯人呼叫。总兵扬脸哼了一声,有人端来热茶。我们饮茶,暂时无话。兵营的茶以前也领教过,浓,苦,只能小口啜饮。这让我想起去北马那次的苦饮。季府的香茗在这里是找不到的。我暗自揣摩对方的心思路径,担心他们得知道员被杀后即做好了准备,故意让我待在这个脏陋处听夜审哀号。一切皆有用心。或许他们会将医院的人关在另一处,这一念让我额上渗出汗粒。既然整个事件起于那个南方女子的一路追踪,那么最后的重点一定会落在顾先生和金水身上。果然,总兵很快将话题切近:

“你的老朋友还好吗?我是说那个顾老板。”

“还好,治过眼疾后出院了。”

总兵磕牙,这是他运思的习惯动作,“说来也巧,我这里接到的密报是,南方乱党首领中也有一个半瞎的家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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