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药师 第17节

陶文贝如约而至。我和金水在光线幽暗的一个边厢里接待她。陶文贝说更细部的安排需初诊之后才能做出,整个过程院长会亲自督管,执行手术的人是雅西,护理艾琳,皆洋人。“他们都是麒麟医院的台柱。”我念叨“雅西”两个字时,金水将窗帘拉开了一角。他听到了汽车声。新购的那辆小汽车正缓慢地在一块空地上移动,显然车夫已经迫不及待地上手了。

三个人一块儿将视线收回的一刻,我似乎听到了不约而同的一声轻叹,它来自身边的两个人。在明亮的光线下,他们好像刚刚看清了彼此,又匆匆挪开目光。我再次将窗帘拉合了。

4

顾先生入院的第四天得以手术,为他施行的正是雅西。他戴了护帽及口罩、身着隔离服从那个重地步出时,真像一个凯旋的将军。他将口罩揪下一边,鼻梁比任何时候都更加挺拔,“问题没有,顺利很好,放心可以了。”那熟悉的平直语调价值千金,我和金水不知该怎样感谢才好。陶文贝一直在门口,这会儿只听一句就走开了。

艾琳怀中抱了一叠洁白的床布之类,匆匆从廊中走过。我发现她与金水交谈时汉语极不流畅,但这之前谈话时我还惊异于她的语言之好:连半岛方言都不成问题。原来她就出生在此地,只不过十几岁时回国两年,然后又一直随父亲待在这所医院。令我吃惊的是,她就是伊普特的女儿。

金水与艾琳一起去看为顾先生准备的那间病房。它就在长廊拐角的尽头,那儿安静且隐蔽,如果在转弯处设一道门,就成了一个隔离的独立空间。我曾提出过这样的要求,陶文贝未加思索就否决了,金水与她意见相同。我本想随两人一块儿去病房,不知怎么却拐向了另一个方向。我在一扇敞开的门前站住:室内的两个女子正在交谈,其中一人是陶文贝,她瞥我一眼继续谈下去。我不甚礼貌地站了一会儿,因为实在舍不得这迷人的声音,对表达的内容倒全不在意。另一位女子很快离开了,我进入房间。

我一时忘了说什么,垂手而立。她的目光扫来时脸上照例有一种烫感,这一次远超以往。我趁她不注意,看了一眼那浓烈柔软、在北窗下闪着微微蓝光的头发。她颀长的身材比印象中丰满,那个毫不含糊的蜂腰好像这之前忽略了。我轻咳一声,掩饰越来越快的心跳带来的不适。这儿安静得掉一根针都能听见。我说:“真想不到,这太好了。”她仍然没有看我,索性伏在了窗前。窗外有一丛苇竹,紫红色的缨束迎风摇动。“如果没有您,一切断然不会如此顺利。”我觉得自己真是笨拙到极点,因为想说的并非这些。

她坐下来翻动一叠病历:“您在手术前一定祈祷了,我想。我和伊普特院长,还有雅西和艾琳都这样做了。本来院长想在晨祷时带领大家一起,我说还是三个人吧。”

“您想得太周全了,您知道,患者虽然只是季府的生意伙伴、一个老友,但我们还是不想惊扰太多的人。”

“是啊,”她抬头看我一眼,又伏下身子,“和上次一样。”

她合上病历站起。我知道该结束这次谈话了,出门的一刻热血直涌到太阳穴。每次和她一起,都觉得自己像一个痴心的罪犯。

顾先生安卧病榻,眼睛被罩起。旁边是艾琳和金水。我悄立一旁,金水伸出一根手指竖在嘴边,后又引我出来。他告诉我不要和病人说话,尤其是前两天。他说从今天起,最关键的日子开始了,等眼罩撤掉时就什么都明白了。看着他焦虑万分的样子,我安慰地拍拍他的肩膀。“徐先生在等着消息。”“是的,可他的消息我们一点都没有。”

从四天前金水就一直住在医院,我提出替换他,他立刻盯住我说:“不不,您有多少大事要做啊!”我苦笑:“我对先生有个承诺,要亲自为他读报。”

5

刚出报馆的一张四版放到了桌上。匆匆翻过,未见北方战事,唯有本地一桩纵火和奸淫案较为注目。我把报纸收起,然后去找几本言情小说。去书屋反复寻觅,才知道这种东西在季府是稀缺之物。关于养生的典籍倒应有尽有,除了阁楼,还堆满了那间密室。其实我心里明白,最曲折的爱情已被上几代季府主人演绎得淋漓尽致,对比之下再奇巧的小说都有些无聊了。这在府中都成为禁忌,而那个邱琪芝绝不放过任何兜底的机会,他甚至说祖上最有名的两个长生者是殉情而亡。在他嘴里父亲年轻时也是数一数二的浪子,只有遇到母亲之后才改弦更张。“有个南方的小美人儿,脑瓜鼓鼓的就像捏成的江米人儿,他一见就疯了。”邱琪芝还要说下去,被我生硬地岔开了。

金水坚持值夜,我只有在宝贵的白天踏上那里的长廊,饱吸阵阵浓烈的西洋味儿。我努力克制不与她见面,更不交谈,有时就像宣判前的重犯那般焦灼。阁楼上的夜晚变得较前更静、更深长,午夜前照例无眠,正如朱兰所言:“季府主人没有前半夜睡觉的。”我知道先辈们太忙了,他们实在有太多的事情要做,除了冗长的白天,夜晚变成双份也不够用。再好的天光也替代不了夜色,因为这个时段须是晴空才有闪闪星斗和一轮皎月。当一切隐去时,恰是倾听和远望的机缘,这时一双特别的耳朵也就派上了用场。正如顽皮的顾先生所言,季府主人也能窥视无花果的花。

必要的功课之余,我开始与她在心中交谈。这样直到面赤耳热,呼吸急促。每到这时我就不得不站起走动,手抚胸部,像要压迫急切的心跳一样。

天一亮就去医院。进病房时握了一下顾先生垂在床边的手,他立刻说一句:“季昨非先生!”许久没人直呼我的名字了,这让人有一种新鲜感。我坐下,然后让金水回去休息,他到旁边一个房间去了,离开前嘱我随时叫他。

艾琳进来喂病人药片,附在病人耳边小声说几句,然后离开。“我为您读报了。”我从挎包中取出了那张报纸。顾先生仰躺着,一动不动。我读了,知道他会失望。果然他很快打断了阅读:“让我们闲扯篇儿吧,这种报实在没劲儿。”我想把话题扯到关外,尤其是兄长身上,想不到对面这个人真是狡猾的狐狸,看似轻松嬉戏的言谈严密无比,绝不触及半点隐秘。不过我仍能从他抽动的鼻孔和暴起层层白屑的双唇上,看出小心隐藏了的焦虑和急躁。这对于治疗是极为不利的,可我又实在想不出什么办法来帮他。

6

我是黄昏时分离开医院的。回去时朱兰已等了好一会儿,她说:“管家来过两次了,他大概有急事儿。”我让她快些请人过来。

“老爷,有一件事我觉得不妥,想了想还是禀报了。我那个儿子今天一早就来商量,说有个南方女子想找朋友介绍加入同盟会。我想问一下王保鹤先生怎么办,又担心……”管家嗫嚅着。

“什么女子?你儿子没回南方?”

“他拖延了几天。那个女子是他在江南认识的,毕业于省城公学,思想新进,两人颇能谈得来。这会儿她就住城里一家客栈,想和他待几天一起回南方。”

我觉得事有蹊跷。他的儿子如何引来此女子,两人交谊多深,平日所谈内容为何,皆未可知。不过这女子要加入同盟会且对他提出,显然非比寻常。如今王保鹤先生已在南方,整个人正忧心如焚。我想的是管家儿子绝非周密之人,当时令其独自支撑江南产业已属粗率,而今再有疏失必会铸成大错。我嘱管家对此事须极审慎,肖琦暂不可与那女子来往,其余容我再思。

我想的是该青年在北马兵营的那次冒险冲决,更有管家以前言及:早在登州光复时,肖琦出于对那个革命党都督的崇拜和模仿,竟然有过携炸弹袭击道台府的冲动。此举虽被及时制止,却在我心中留下了极深印象。联系他不久前倡言设置兵工之前后,愈觉得其人刚勇少谋,恐怕留有遗患,时下必得速做决断才好。经过半夜思虑,主意始定,于是马上找到肖耘雨,对他直言:其子不可再去江南,也不宜滞留城里,还是作为垦殖公司员工远派边地为好。“今夜与他谈,明天就让他启程吧。”

“事情果真如此紧急吗?”

“是的。烦劳你这会儿就叫他来吧。”

年轻人睡眼惺忪,一谈及新的任事立刻两眼圆睁。“老爷,江南大事刚刚开局,而且大统领身边的人……”我打断他的话:“从今天起你就是垦殖公司的派员了,今后只需专心于公司实务,不得言涉革命,后者与你再无关系,望一定谨记恪守。回去打点行装吧,千万不要惊动那个女子,明天悄悄上路。”他看看父亲,管家随即重复了一遍我的话,“听老爷的,天黑前一定动身。”

处理完这件急务已是凌晨三点,回到阁楼时不由得想:是否对那个肖琦过分严苛了?这样想着,困倦已阵阵袭来。

醒来已是上午九时,我看看窗外灿灿阳光,马上想到耽误了去医院的时间。我草草洗脸下楼,竟把早饭忽略了。朱兰将人拦住,坐在一旁,非看着我吃完才放行。

走在医院长廊上已是差七分十点了。这里比起街市显得有点过分安静了。这会儿已过查房时间,医师及护工皆可喘一口气了。我想陶文贝一定在她的房间,正犹豫是否去一下,艾琳从一旁过来,脸色红红地看着我,说:“文贝刚才生气了,这儿来了一个人,说是季府的,一定要看顾先生。她阻拦他,他说只看一眼……”

“他是谁?什么样子?”

“啊,男的,这么高……”艾琳比画了一下。

这事太怪了。我没有再说什么,匆匆去找陶文贝。门关着,里面有人低声说话。我敲敲门,开门的正是她,屋里的另一个人是金水。还没等我开口,金水就说起了艾琳讲过的事情。“陶小姐拦住他,他很生气。这个人年龄和我差不多,左手缺一根手指。”我马上明白了。我转向她:“最后见过顾先生了吗?”“没有,我说病人已经出院了。他离开时很沮丧。”“这很好。嗯,金水。”我向他使个眼色,走出屋子。

我们在长廊僻静处站了。金水对发生的事情非常警觉,我宽慰他说:“大半是好奇。不过有一点是肯定的,他已经知道顾先生是谁了。”我讲了这几天发生的事情,特别是昨天晚上做出的决定。我说这就回府里去,只要问一下管家,也就可以弄清他的儿子是怎么得知顾先生的,这非常重要。金水点点头:

“要特别盯紧那个客栈里的女子,看她有没有同行的人。”

7

我让朱兰住到客栈里,留心那个女子的一举一动。我问管家是否在儿子面前提到过顾先生,他连连摇头。我告诉他上午医院里发生的怪事,管家拍打膝盖:“犬子真不省心哪!我琢磨王保鹤先生与顾先生在一起,还有府里这一段的戒备,都被他看在了眼里,他大概猜出了什么……”“他人在哪儿?动身没有?”管家说快要走了,我这就把他喊来。

肖琦刚刚站定,管家就呵斥:“孽子,快给老爷跪下!”我把慌慌下跪的人扶起,还没等问话,他就答道:“父亲与王保鹤先生议论的时候我听到了。其实我一开始就觉得顾先生不是一般人……我马上就要远走他乡了,只想最后看一眼传说中的英雄。我一点别的想法都没有,老爷!”

我谅他说的都是实情,并无虚言。我说:“记住我昨夜说的话了吗?”“记住了。”“去过客栈没有?”“听老爷的话,走前不会去的。”我稍稍放心,拍拍他的肩膀:“那就走吧。垦殖公司需要你。”他鞠躬转身时,我突然又想起什么,问:

“那支短铳呢?”

“啊,老爷,这……这里了。”他从腰间抽出那件精巧的火器,抚摸再三,还是放在了桌上。

朱兰回到府中已是很晚了。她说那个女子只身一人,不过好像颇不安分,也许在等什么人,几次到客栈门口张望。我说这就对了,然后又问女子的模样。“一看就是时新青年,没有裹脚,穿得也好。白白的,刘海儿下一双大眼,樱桃小口。”朱兰问是不是还要回到客栈,我想了想,说回去吧。朱兰很快走开了。

这个夜晚难以心定,思绪纷乱。静坐时不得不揪紧了意念,只片刻又轻轻松开,如同双手脱离马缰。马儿踏踏而去,从月下浅水涉过。我微闭双目,等待涟漪消逝。呼吸不知不觉中被忽略,由沉实到细长,渐渐化为游丝一线,与夜色浑然一体。几天来全是激烈而切近的事情,心思跟上它们,必然不得“遥思”。阅读也需中断,不是目光脱离了字行,而是情趣与之分离,念想走向他途。

当我站到窗前迎接那片星光时,一颗凝止的心突兀地关闭了。这一刻我在想客栈里那位面容姣好的女子,今夜是否因为心上人的不辞而别陷入悲伤?还有那个奔走于远乡的苦痛青年……由此我有些忧惧,担心自己正在犯下罪孽:拆毁一对年轻人的爱。

爱是生命。乱世之爱尤其如此。

无眠之夜很想与管家谈谈,以免除他的苦楚,共饮一壶苦茗也好。可我还是忍住。如果真的需要补救,那就留待将来吧,机缘总会有的。

管家儿子离开了这座城市,老人前来说明:犬子在他亲自安排和督促下当天成行,第二天中午即可抵达百里之外,然后会继续远行。我点点头,没说什么。

朱兰从客栈回来,任务已经完成:那个女子等不来人,已经退掉客房走开了。我松了一口气。

报上仍然没有什么引人注目的消息。一半为了消遣,一半为了功用,我再次去病房时带了一本浅显的养生书。满眼血丝的金水可以休息一会儿了。顾先生听我读那本小册子,兴味盎然。他说:“季昨非先生,听说您是第六代传人了,有个事儿正想请教。”我说不敢,请赐教。“我感兴趣的还是那个老话,自古以来半岛仙人太多了,您能肯定地告诉我,这种事该不是说着玩的吧?”

“当然不是。”

“嗯,”他欠欠身子,“我记得看过一本仙人行迹录,上面有名有姓、家住何方,写得清清楚楚,可惜年代久远,全都无法坐实啊。”

“有一天我会给您看一本族谱,是我亲手修订的,上面所记都是我们自己家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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