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药师 第16节

“这是真的?”

“真的,”她的声音同样低低的,“我把它扔到了海里。”

我怔怔地看着她,终于明白这是一句玩笑。我舒了一口气,差点在极度的惊惧和愤怒、在过度紧张之后喜极而泣。我打趣说:“打鱼的人会捡到它的,那时候许多人都会知道我们的事情了。”

这一天从未有过的愉快。我徒步走过了大半个城区,毫无疲倦地回到了季府。我没有从正门进入,而是转到街区的一面,像大街上的就医者那样直接走进“玻璃房子”,笑眯眯地坐到了最老的坐堂先生对面。他习惯地抬起毛茸茸的手给人号脉,一眼看到是我,马上站起。我让他坐下,说:“不错,一切良好。”他脸上出现了自负和愉快的神情,微微仰脸:“小事一桩嘛,这些洋人。”我们议论西医院、那无所不在的消毒水味儿、来来去去的白衣人。最后他突然提到了引见病人的那位女医助,鼻子奇怪地哼了一声:“瞧她在洋人面前那副神气,有一天来药局,我要给她贴上一服膏药。”我的脸立刻沉下来,厉声说:

“不可,你对她不得这样轻慢!”

老先生挠挠头站起,一脸迷惑地僵在了那儿。

6

像过去一样,晚餐用过粥食之后,将自己闭锁在旷敞安静的阁楼中。夜的温煦绵长流过,从十指之间,从垂下的眼帘,从若有若无的鼻息。所有光色一并熄去,双手几可掬起:这由无数思与尘、爱与寂、悔与痛浑化而成的物质。这个时刻世事远遁,喧嚣不再,恍然化实。从浑浑夜色望向世界,已是无阻无滞的一片,这原来即是邱琪芝所强调的“目色”。物我一统,往来无碍,无消逝无诞生,也无损益。这就是永生。

凌晨两点听到了踏动的脚步,这提醒我朱兰还没入睡。心头一热,极想能有共坐的一刻。我犹豫了一下还是下楼。原来她在读书,是一本佛经。三年来她已习惯夜读,愈加沉迷于佛教典籍。我看到经书旁还有一顶棕色软帽,知道这是为了不让一头浓发影响阅读。我突然想看看她戴这顶帽子的模样,就拿起来。她赶紧接过,说一声“自己来”,抚弄一下头发戴上去。我看着她,觉得整个人都变了,开阔的前额被遮住,浓发隐藏,突显的唯有那双秀眉和明眸,别有一种风韵流泻。还有,如果再加一件僧衣,活脱脱就是一位出家人。我轻叹一声,噎住了。在这段闭守的时光中,她同样进入了一个人的苦寂。默默忍受,并于此间给予无言的援助。此刻我又记起三年前的一句话:请她为我见证。

而今,她看到的是一个重新启程的老爷,还是一个令人垂怜的逃兵?一切还嫌太早,难以回答。她用无尽的仁慈赎着罪孽,为自己更为他人。她心中的“见证”有着另一层意思,那是面对了冥冥中的承诺。

“她回信了吗?”

我摇摇头。

“等等吧。我不信她会错过老爷。”

7

久已不见的恩师、深深牵念的王保鹤先生终于出现了。他给我的印象是更加苍老,白发增多,脸上的肌肤似乎有些瘠薄,如惨烈寒风吹拂下的糙纸。他像往日一样,着一身清洁的长衫,熨得一丝不苟的呢巾围在颔下,有一种无可比拟的风度。我深深一躬,他的手触动一下我的肩头,如拍似扶。我首先想到的是丹丸,担心他匆忙奔赴无暇顾及。我的估计没有错,他点点头,露出一丝苦笑。

自从上次起义失败的匆别到现在,我们还是第一次见面。见到先生如同回到往昔,好像父亲又转活了,此刻就在府中某个角落饮茶读书。“我要为先生配制更多的药丸,怕您一走不见了。”我说这话时心中充满了痛惜。我知道就年龄论他也该老了,但对于季府的老友来说,他必须活得生气勃勃,即便此刻长出一副中年人的面貌也不该令人惊讶。

先生说上次带走的药丸本可以用得更久,只因赠予了南方某个人。话题很快转向了要务:起义失败后诸事都在运行,同志非但没有畏惧颓丧反而心志弥坚。我深深感佩,知道必会如此,迫不及待地问他:还需要自己做什么?王保鹤说另有一事更为紧要,除非季府而不能为:南方总部大统领身边一位要员近期将移住本城,即为了手术治疗眼疾,需要以季府友人如实业伙伴的身份人住麒麟医院。

我心中惊叹的是,北方支部的人竟然如此熟知我与那座医院的交谊。我说:“明白,那是一双革命党的眼睛。”王保鹤有些激动地攥攥我的手臂:“说得好,有了这双眼睛看路,我们会更少一些偏差。”他的话让我想起了那些惨烈的战事,如果这位要人早日来到本城,也许那场战事就将重新改写了。但我没有说出这句话。

我又问起了兄长,先生说他此刻正行走在奉天与燕京之间,“那里有一笔大生意。”我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不过这次他不会回来,将另有人,你熟悉的人陪同过来。”王保鹤先生叮嘱了最后一句,站起来。

我舍不得先生这样离去。他按住我的肩头,还说那个人的手术:“他的安危比什么都重要,千万不能出一点差错啊。”

“请先生放心吧,我想不会有问题的。”

王保鹤先生看着我的额头,好像在估量里面的智慧是否够用。他微微皱眉:“啊,最好如此,但愿。”说着重击一下我的手臂。我记住了他转身时的一瞥,那神色好像仍不踏实:“你凭什么这样自信?”

我看着先生的背影。是的,我很少这样信心满满。但我知道它来自不可抗拒的爱力,它已经驻在我的心中。

第十章

1

管家儿子肖琦从江南归来,带回了令人欣慰的消息,还有一些趣闻秘辛之类。眼前的青年雄心勃勃。他提到了远在北疆三省的徐竞,说到此刻兄长的深谋远略:已将那里的新军第六镇统制、第二十镇统制及某混成协协统发展为同盟会会员,并让他们宣了誓。“老爷想想看,这三人会有多大的力量!咱们掌控了这几支队伍,好消息也就不远了!”我听了稍稍震惊,也隐隐不安,不知道这样的隐秘他如何得来。不过当进一步询问细节,他却咬着紫色厚唇吞吞吐吐,然后转向了筹建兵工的事。

我一直在想徐竟,挂念他,惊异于其单薄的身躯内何以贮备了如此大的能量。说到兵工之设立,对方随即透露:这是大统领的一个计划。“你见过大统领?”我又一阵惊愕。“不,我是说他身边的人,那人去了我们那里。他察视之后说:是时候了,要有自己的兵工局。老爷,咱们季府已经有了一个药局。”我摇摇头:“那可不一样。”他又说自己随身携带的丹丸已转与了大统领,“他吃后精神健旺,无眠无倦,一夜起草了十八封电文。他的英文女秘书只有十八九岁,熬夜还要打哈欠呢……”我说够了,咱们不议兵工了,兹事体大,回头还要与你父亲细细商量才是。

肖琦离开后,我随即找到管家,嘱其管束儿子:万万不可多言,他现在已经能够接近要人了。我想南方某些人信赖他大概就像信赖季府。管家躬躬腰,说明白。

门前响起了一阵喇叭声,还没等我询问就有人进来禀报:订购的洋式汽车到了。我心里一阵高兴,和管家一起出门。几个府里人已经围在那儿看了,这是一辆锃亮耀眼的黑色汽车。“啊,真是不一样的物件。”管家上前抚摸一下,又嗅自己的手指。这会儿汽车前门开启,下来一个头戴深蓝硬檐帽的青年,摘下洁白的手套走向我,伸出手说:“季老爷,我是代理车行的,车子给府上送来了。”

青年的眼睛用力盯了我几下,眼角挑了挑。我差点呼出一声:“金水!”但我很快忍住,转脸向管家使了个眼色,他显然已经会意。金水这会儿打开车后门,小心搀扶出一个戴了黑色眼镜的中年人下车,再也没有松开那人的手臂。他将中年人引向跟前介绍:“这是车行的顾老板。”“哦,幸会幸会,顾老板!”我紧紧握着他的手。他微微点头,未发一言。我忍不住回头看那辆车,希望里面还有其他人。

我们为顾老板准备了一个合宜的住处,他在里间,金水住外间。我内心惊奇的是在这样的关头金水怎么可以离开徐竟,他可是兄长寸步不离的保镖啊。待客人稍稍安顿之后,我将金水领到了阁楼上。我最忧心的当然还是徐竟的安危,想印证一下管家儿子口中那些惊人的消息。金水寡言少语,但仍然让我多少明白近期远在关外确有大事发生。而这位由他护送的顾老板近一年的时间里一直与徐竟在一起,近两月眼疾暴发,近乎失明,才不得不离开。“他让我快些将顾老板送回,治疗结束才得回返,这是命令。”金水口气里好像有些遗憾,那个“他”显然就指了徐竟。

我不能不问到兄长近来的身体状况。上次分手时我从他闪烁而尖利的眼神、微颤的双手、呼吸中的焦味里,判断出常年空耗造成的难以逆转的危厄。其身体因为一种特异的不可思议的调度力,所有涵养生命的液汁汇集在必不可少的要津,其余部分则处于干渴状态。“静坐、服药,这些已经没有时间了,他说回到季府再从头做起来吧。”金水说。我心已灰,摇摇头:“他回来怕是晚了。”

“他说一定返回,他可是主盟啊。”

“怕是一切都来不及了。”

2

我的车夫找来,腼腆而坚决地要求做那辆新车的司机。他已经忠心耿耿服务了二十五年,以他的年龄看似乎不宜驱使轰鸣暴烈之物。他心有不甘,搓手踏足,最后只以三个字说服了我:“皆车也。”我只好应允,由金水在空余时间给予训导。

王保鹤探望顾老板谈的时间很长且颇为激动,这从事后先生发红的额头即可明白。他们在一起时任何人不得接近那座房子,连更夫也须绕道。我开始为即将施行的治疗从头筹划,知道首先需得征询陶文贝的意见。可她总是让我无法冷静地运思,见面时,连一些深思熟虑的打算也说得颠三倒四。好在最完美的人必将一切完美,这是我长期以来的信念。我对她不甚流畅地叙述了与顾老板深长的世交、生意的联结,更有此次手术的重要。她说:“对于麒麟医院来说,每一次手术都同样重要。我会好好为他祈祷的。”我无言以对。后来我问:“祈祷真的管用?真的重要到如此地步?”“当然。我们要为他祈祷,不过最好他自己也做。”她极度虔诚的脸色让我不敢置疑。我无法不信一个至爱的人。

我好不容易记住了一段祷词,先是说给了朱兰,回头还要教给顾老板。朱兰说:“我有自己祷告的方法,这些天里已经为他祈福了,佛会保佑他的。”“可是……”我正有些犹豫,但她肯定地说:“一定会的。”

王保鹤好像陷入了焦虑,这在他是极少见的。我们在寂寂无声的阁楼中长时间不说一句话,好像一起静坐似的。后来还是王保鹤先生首先叹出一声:“你的兄长啊!”我听着。“他太自信也太急切了,我们在一起时多有争执,谁也无法将谁说服。早年同盟会北方支部就设在我们新学里,是我力主移出。那会儿他刚从东瀛归来,剪辫子穿白制服,太出眼了。”我从没见他这身打扮。“他不愿迁移,说一所学堂的存亡又算什么。我说再伟大的革命都代替不了教化,一群愚民在什么政体中都是愚民。我们俩吵得不可开交。后来证明如果不是谨慎,新学早就完了。这里出了多少人才啊,他们都是栋梁……唉,顾先生的眼睛就是跟他吵架吵瞎了。”

原来顾先生作为同盟会元老之一,威望并不亚于徐竟,人却沉着周密许多。这次北方支部联络新军几个统制之事关系重大,南方革命党最高统领特派他赶至关外。徐竞已经颇为得手,单兵突进,一连发展了三位握有兵权的重要人物为同盟会会员,又瞄准更为关键的角色:一位将军。该将军同乡为日本士官学校毕业生,与徐竞素有交谊,借此得以接近将军。顾先生发现关外会员已达三千余人,可调遣的绿林队伍再加上三位新军统制所辖,共有武装三万六千人,且一色俄式装备。徐竞认为举义时机已然成熟,执意要成立领导机构“急进会”,推举“关外革命讨虏正副大都督”,发动奉天独立,夺取控制权,形成“据辽东、逼榆关、窥燕京”的南北夹攻之势,只待人关,直捣清廷。

“如此计划又何止超过半岛起义十倍!顾先生担心棋失一着全盘皆输,力劝‘急进会’放缓,同时需将新军三位统制的行动时间后延,从长计议潜忍韬晦。至于几支绿林队伍,则要备加提防极度谨慎,吸取半岛教训。徐竟最听不得‘半岛’二字,两人暴吵数次。最后总算将接触那位将军的计划搁置,调整步伐,但大策并未改变。顾先生眼疾日重,徐竞极想让他离开,也就急命金水亲自护送……”王保鹤声音低沉缓慢,一边说一边在屋内踱步,又站在窗前遥望。

我知道先生与顾老板的意见完全一致。再清楚不过的是,徐竟此一役或立空前之功勋,或留千古之遗恨。最令我费解者,他竟忘记登州光复前后几千青年的热血,另作图谋。当我这样表达心中忧愤时,王保鹤先生说:“关外也是北方支部的辖区,这要作全局观。他说有一天要挥师南下,里应外合光复整个半岛。”

“听起来总是好的,徐竟就是这样。”我又记起了他那双咄咄逼人的眼睛和挥动不停的手臂。

王保鹤先生最后嘱我全力照料顾老板手术事宜,说自己马上要去南方:“我必须尽快见到最高统领,一天都不敢耽搁。”

3

顾先生终于取下了黑色眼镜,让我看到一张极度憔悴的脸。这双眼睛如果不仔细近瞧谁都难以察觉失明,它盯视过来仍然令人恐惧,如同所有革命党人的眼睛。下眼睑布满皱纹,还有鼻头,都有重重皱褶。这是我在其他人身上绝少见到的。他的颧骨坚硬凸出,松松的皮肉因为它才没有松垮下来。几乎没有胡子,只有一层金黄的绒毛,像黄鹂鸟的腹部那样鲜亮,这是整个脸部最有生气的部分。嘴巴像老女人似的紧紧闭合,上唇耸着。我又一次细看了他的眼睛,发现深眼窝里盛满了焦躁和忧伤,还有永不服输的倔强。我在他脸前伸出一根手指晃了一下,他立刻说:“不用试了,除了无花果的花,我什么都看不见。”

他的回答让我放心了一些。还好,一个人只要保有一点幽默感,其他事情总是好办。我开始与之商量人院前的事情,问先生还有什么需要季府做的,这里会倾尽全力。“哦,尊敬的季府老爷,尽管我们与这里是老朋友了,也还是不敢放肆。我只想找一个识字的闲人,能为我每天读一刻钟的报纸。”“这好办,我会亲自来做,不过这个城市的报馆每个星期只出两张报纸。”“啊,那太遗憾了。”“不要紧,如果先生需要,我还会为您读一些时新小说。”他马上欠起身子:“那太好了!我喜欢言情小说,不妨艳一些的,多流流泪对我这双枯干的眼睛总有好处。”我笑起来。

我和金水商量了人院前后事宜。金水问大约需要在那个医院待上多久,我说这要住进去才知道。他说整个住院期间绝不可让顾先生独自一人,“我要陪他一起。”我认为这个不难,问题是怎样才能守住秘密,因为这所医院自上次开战至今,一直被巡防营关注,也难说内部就没有他们的耳目。

金水陷入了沉思。我趁机好好端量了他:一个罕见的俊男,五官无可挑剔尚在其次,要害是这之间透露出某种刚毅与妩媚混合而成的东西,显见地散射出强大的磁线,或许让他身边的异性很容易变成颤颤抖抖的铁屑。我万分不解的是徐竟为什么要找这样一位青年做了保镖,尽管他武功超绝,缄默寡言。我不知为何偏在此时想到了陶文贝,啊,一对绝配。我额上渗出了汗粒。

“术后早些回到府里怎样?”

“那除非没人注意才行,不然待在城里任何地方都一样。再就是,这得听医院的意见,需要他们允许。”我觉得整个事操作起来比预想的困难,因为时间和地点特别,顾老板的身份更特别。

金水皱眉:“顾先生离开江南就有三个道员暗中跟着,到了奉天才算甩掉。以先生的地位,他在什么地方,清廷一定要知道。”

我们将入院前后每个细节推敲一遍,决定一起与陶文贝面谈。凭她与院长和雅西的关系,还有药局坐堂先生上次的诊疗,院方必会重视,如出纰漏,只怕是生出其他枝节。

我与金水去麒麟医院时,正是医师和护工们晨祷的时间。等了一会儿,一群白衣人分别走向长廊、上楼或进入底层的其他房间。我在一个廊柱旁拦住了陶文贝,直接告诉那位老板的随员已到,我们有要事商谈。她犹豫了一下,最后往一楼大厅瞥了瞥说:“我去季府,中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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