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药师 第15节

回到季府时朱兰欣喜地望着我,那像雏菊花瓣似的双唇抖动起来,两手从背后抽出,捧出一个洁白的信封。我的牙齿都碰响了,慌慌地把灼烫之物取到手里,一刻不停地爬上了阁楼。

这里面可能是一纸令人昏厥的判决。紧张使我不能呼吸。我搓动两手,将信封放上案几,又挪到一件青瓷瓶上,让它像一朵即将开放的百合。我在心中默念着她的名字,一点点打开。白笺,仅一行字,稚拙而简洁,不错,像一只小羊羔留下的痕迹:“尊敬的季老爷,能否请您屈尊来一下麒麟医院?”落款是那三个字。就在它的旁边,我还发现了信笺上固有的水印花卉,好像是玫瑰。

我冲下了阁楼,朱兰要说什么时,我已跨人了门厅。“老爷,老爷。”她在我稍稍停顿的一刻追上来,询问的目光盯住我。我这才说:“备车,麒麟医院。”

车子太慢了。这使我想起以前添置一辆西洋汽车的决定。我问车夫汽车的事到底怎样了,他举着鞭子回答:管家正差人办哩,要不是因为战事阻隔航路,车子早就停在府中了。我这才明白汽车要从水路运抵。

踏上医院长廊正是下午四点多钟,浓浓的石炭酸味让我想到了第一次:差不多也是这样的时刻,自己来这里瞧了那排“马牙”。我下意识地摸了一下左腮,抬头辨认那些穿了白色长衫的人。似曾相识的女医护们来来去去,并不看我。我看着她们的背影,发现这些姑娘的脖子较外边的人好像更长一些。她们当中只有一两位洋人,即便这样,医护们相互之间打招呼还是习惯地使用洋文。拐过长廊去那间熟悉的诊室,没人。正站在门口等待的一会儿,迎面走来了雅西。我忍住不快与他打招呼,他马上说:“是的,是的,她就在那儿的,是的。”

我往雅西手指的那个方向走去。“是的”两个字好生奇怪,仿佛他提前知道我要来似的,这令我更加不快。不过我希望这是蓝眼人古怪的文法造成的误会,实际上他什么都不知道。越是往前,噗噗的心跳越是加快,使我不得不在一个廊柱前伫立一会儿。一个端了白色器械盒的护士专注地看了我一眼,我却不记得见过她。奇怪得很,她的脖子也有些长,细高身量,走路颇快。我想追上去问一个人,刚刚起步身后却响起了一个声音。这声音让我立刻停住,但不敢回头。

抱歉,我没有像过去那样手捧一束菊芋花,可是心中冲动得像一个拥满了鲜花的少年。我缓缓转身,两手奇怪地藏到了身后。那是空空的两手。

“季老爷,请跟我来吧!”陶文贝说完就转过身去。她的目光和声音都过于平静了。

她走在前边,步子稍快,以至于不得不停下来等我,但并不回头。她灵敏之极的听觉可以准确地判断两人之间的距离。就这样,我们转过三个短廊,来到极安静的一个区域。这儿本来是自己极熟悉的地方,然而此刻我竟毫无察觉。

我们在一个门前停住。笃笃敲门。里边响起了男声。门开了,一阵冰冷的惊奇感突兀地袭来,让我发出“啊”的一声。

屋里半躺着一个人,他是院长伊普特。

3

“亲爱的朋友,季先生辛苦您了!这是陶小姐的意见,请她跟您解释吧……”伊普特的声音疲惫而又低沉,像是尽了最大努力才说出这样几句,说完又靠在了床头垫子上。这时我才认出这儿就是那个病房,他旁边的柜子上有针管之类。

我慌促不已,脑子里近乎空白。我不敢转身去看陶文贝,不知道将发生什么。

“季先生,事情是这样,伊普特院长已经病了很长时间,眩晕,全身无力,常常不能坚持工作。医院尽了最大努力,可还是不够理想。院长暂不能回国,因为这里实在离不开他……”

她的声音一点点低下来,仿佛力气也越来越小了。我的心跳开始变得平缓。我听得明白,这个房间里躺了一个病人,而且是麒麟医院的院长。原来我的到来与此有关,不过这似乎也太唐突了。

“您能来,我们太感谢了。没有用车去接您,因为不想惊扰太多的人,还恳请您能谅解。这是伊普特先生的意见,他愿意尝试一下……”

我不得不打断她的话:“我还是不明白,请您说得细化一点,如果,如果这儿不方便,我们可否单独谈一谈?”

陶文贝看着伊普特,像在征得院长的同意。床上的人点点头。

陶文贝走出屋子。我们来到隔壁一间闲置的病房。她将门留了一道缝隙,犹豫了一下又关合了。我身上有些燥热,手足无措。我渴望只有我们两人的空间,可是这会儿又格外不适。我真正想说的是:我的信,你真的读过了吗?

“院长肯定是累的。两次打仗死伤那么多人,这儿连走廊都挤满了。所有能用的地方全腾出来了,他的办公室都变作了病房。每天只睡三两个小时,除了晨祷从不耽误,连吃饭都顾不上。就这样他病倒了,用多少药都不见好。我就想起了您,府上也许会有办法。雅西不同意,院长说不妨试试,我就给您写了那封信。”

我的手伸进衣兜里,那儿有一瓶丹丸。我已经习惯了随身携带它。可是我知道即便对方同意,服用这种东西也是以后的事情。眼下最要紧的是解除他的眩晕之苦。我凭经验知道这可能并无大碍,仅仅是长期操劳扰烦所致,药局里任何一位坐堂先生都可以为他诊治。我点点头,吐出的却是在心里憋了很久的话:

“我想,您大概没有收到我的信……”

她的脸倏地红了,眼睛转向窗外:那儿正飞起一对雪白的鸽子。同样,她像我一样答非所问:“我这样请来季府老爷太无礼了,不过您也曾经在我十分为难的情况下,把我拉到季府,去为一个生人治病。”

“我那回可是手捧一束鲜花来的……”

“我也会给您一束的!”

她说完定定地望了我一眼。我被这目光逼得心慌,说:“您知道,我一直在等您的信,日日夜夜,每时每刻。我已经无心做任何事情了……因为,因为我……”

“因为您遇到了一个‘至物’!”

她的胸脯剧烈起伏,那个精巧挺拔的鼻子也在动,长睫闪闪。她生气了。老天,我愿意用一切方式向她赔罪,为自己不合时宜的真诚和可怕的莽撞致歉。可是我张开了嘴巴,却找不到一句合适的言辞。

“我觉得这才像季府老爷啊,把人当成‘物’,可以随意怎样,只要喜欢就没有什么不可以的。这回您大概错了。您的信不需要回,它不过是您的忏悔,我不能打断您,您只要愿意就继续好了……”

我几乎满怀欣悦地问道:“请问什么是‘阡悔’?”

她垂下眼睛,脸庞又一次红了。无论如何,只要是美丽的姑娘,她最终还是要回到羞涩。她的声音比刚才低多了:

“就是……说出自己的罪恶……”

4

那个黄昏,我是背负着罪恶感离开麒麟医院的。她突如其来的回答事后将愈加显出它的分量。我出了大门,随着离她越来越远,那种不可饶恕的罪感也变得更加强烈。我几乎是在车夫的搀扶下爬上了车子,两腿像灌了铅。我一路回顾自己一月来向她坦白的每一句话、每一个细节,深为震惊却毫无悔意。

不能耽误的是这次至关紧要的出诊。我在心里细细盘算一遍,以便派出药堂里最合适的某位先生。其实随便指定一个即可胜任,不过我还是宁可谨慎一些。这是个多么好的令人扬眉吐气的机缘,我真想让全城人都知道季府药局出诊麒麟医院了,可惜这事最终还是得暗中进行。陶文贝不想惊动更多的人,说明她充分顾及了洋人的脸面。好吧,为了她,暂时也只能如此。

我首先想到了最老的坐堂先生,即那个须发茂密的人。由他为洋人诊疗也算适宜,因为他自己或许就有胡人血统,最主要的固然是其丰厚的经验及高超医术,我也曾吃过他的方剂。在空闲时与之切磋医理是一件快事,我们曾就药石克病与长生原理之异同有过辩论,当他一时忘记对方是尊贵的老爷,只顾挥动熊掌似的浓毛大手滔滔不绝时,真是可爱之至。

此人趣事多多,是一个为药局博得声誉的人。最有名的是那枚传递了五个人的膏药事件,该事件集神医传奇、阴谋奸杀、侦探破案等诸多元素于一体,经过多年演绎,已成为一个脍炙人口的神奇故事。那时的先生正值盛年,医名初起,正展露出雄踞一方的气势。他伸出蓬蓬毛手按住患者腕部,一双闪着幽光的猫眼眨动不停,曾经令多少人望而生畏。也就在那些年里他发明了一种特别的膏药,该药贴在患处能够催生汗液,激发腺体分泌,并在病灶周围缓缓游走祛病。

传说有一个富商被人杀死,恰好在七天前贴过他的膏药。探员在办案过程中陷入疑团,从饮食起居多方勘察,盘问妻妾仆役多人仍不得破解。后来探员找到药堂先生,无意中得知一剂膏药须贴敷十天,死者却于案发前第三天到处寻觅不翼而飞的膏药。先生随探员到现场勘辨,竟在年轻账房身上发现了敷贴膏药的痕迹。他幽幽的眼睛盯得对方瑟瑟发抖,探员于是追问不舍,账房只得招认:他与庭院女花工睡过一觉,回来后发现身上粘了这枚膏药。先生当即判断药物随汗液游走,两人缠绵时附到了他的身上。顺藤摸瓜审问女花工,女花工又供出了与之苟且的管家;原来管家与富商小妾早就有染,两人前一天曾在一起。由此算来那枚膏药先后传经五人,至此凶案告破:管家正是杀害主人的凶手。

当我陪伴坐堂先生来到麒麟医院,将他介绍给陶文贝时,两人都显出了惊愕的神色。这也在预料之内:还没有哪个男人对这个女子的美无动于衷;而对方则对他猫头鹰般的眼睛和浓烈的毛发有些措手不及。尽管如此,陶文贝很快恢复了平时的温婉,恭敬有礼地接待了先生,先是致谢和介绍病况,再把他领到那个静谧的房间。

整个诊疗过程我都陪列一旁。陶文贝帮院长坐起时动作温柔极了,院长用洋文道谢。坐堂先生看了患者舌苔,号脉,简短询问了一下,不长时间就开出了方剂。他把写了药方的纸片交与陶文贝,然后麻利地取出背褡中的银针。伊普特注视纤纤针芒,“哦”了一声,看了看我和陶文贝。陶文贝一侧身子挡在两人中间,微笑说:“先生这不可以,先生请等一下。”坐堂先生一皱眉头,我赶忙扯了扯他的手。因为我明白陶文贝要做什么:给银针消毒。这个必不可少的过程早在自己住院、在她去季府诊疗时为我熟知。

经过了消毒的银针扎在了伊普特身上,选取了不同的穴位。伊普特孩子似的眼神看着颤颤银针,咕噜了一句洋文:“瞧多么有趣!”

第一次诊疗就这样结束了。我让车夫将坐堂先生送回,自己借口商量事情留下了。陶文贝手提那张写了药方的纸片,费力地读给脸色红润的院长听,两人不时停下,将方剂中涉及的植物名字按拉丁文转译做中西对照。伊普特很满意的样子,忙里偷闲向我点头示意。我一直等到他们停下来才小声提醒她:最要紧的还是让患者早些服药。陶文贝随我走出病房。

雅西过来了。他歪着身子看陶文贝手中的纸片,只瞥了两眼就将目光转向我。如果没有猜错的话,那么这个蓝眼男子早就对我产生了戒备。陶文贝用目光示意他去探视院长,他才离开。“我们去取药吧,大概车子停到门口了。”我催促道。

我们一起下楼,彼此没说一句话。剩下的事情心照不宣:再次重复不久前的那个场景,即两人相挨坐在车中,在踏踏蹄声中穿越大半个城区。

5

仅仅服用五剂,伊普特院长的眩晕症就消失了。这期间坐堂先生又去了几次医院,做过三次针灸。“神奇,好极了!”伊普特对我说。我建议:对疾病的最终祛除仍需要耐心,这是一个缓慢调理的过程,这方面的功效莫过于食用一种丹丸,如果能够坚持下去,那种效果将是十分惊人的。“那是什么东西呢?”“哦,它在这里。”我取出了口袋中的小瓶,伊普特细细查看,“季先生把它的成分写在纸上吧。”我没有回应。这是不可能的,不过到底为什么却很难让其明白。我看到一旁的陶文贝用力抿着嘴,显然藏下了一丝顽皮。我将长时间记住她这一刻可爱之极的表情。

离开那间病房,她随我走向长廊。我们一前一后走着,对不时走过身侧的其他白衣人视而不见,只听到她不时打一声招呼。在长廊拐弯处她放慢了脚步,几乎要停下来。她说:“季老爷太慷慨了,不过我代院长感谢您的好意,您的那种长生药丸还是留给自己吧。”

我蓦地站住。回头注视的一刻,我再清楚不过地看到了凝在她嘴角的那一丝讪笑。羞辱感和不可折损的自尊让我一时忘了其他。我低了低头,说:“主动馈赠丹丸,这是极少有的,除非是府上老友,而且……”

她脸上换了一副郑重的神色,或许为刚才的话感到了歉意。“对不起季先生,我想您的药对于伊普特院长,还是太早了点。”

我一时无语。她的话自有道理。是的,这方面我简直有些忘乎所以,竟要引导洋人进入养生路径,如果父亲在世必会大声训斥。还有,这一刻我还想到了邱琪芝´似乎又一次看到了他那双嘲讽的眼睛。“对不起,一切都操之过急了。不过您知道为什么,原谅我吧!”这样说着,最后却在心中追加一句:“一只小羊羔!”

奇怪的是那句隐下的悄语好像被她听到了,因为我在一瞬间发现了一副羞红的面庞、一对因激动和怯懦而变得愈加迷人的眼神。这一刻她想到了什么?曾经被我信中的言辞稍稍打动过吗?哦,我此刻终于意识到自己仍旧是一个苦苦等待回信的男子。我的脚左右踏动,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小学生那样嗫嚅:“我,我还在等你的信;如果您铁了心拒绝回答,那就……”“怎么了?”“那就把原信还给我吧!”“这可做不到。”我大惊失色:“为什么?”她看着我,好像很耐心的样子:

“因为您的信被我扔了。”

我双手颤抖,好不容易才克制住什么,询问的声音小到连自己都听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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