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药师 第14节

就在第一次就诊的那把高背靠椅上,在灿亮亮的铁葵花下,我说有一位老友因为各种原因,他不能到医院里来,所以务必要请她去一次。我最后说的是:“虽然我们彼此都不够了解,可是,可是我就是相信,只有最美好最善良最正直的人才能长成你的模样。所以我敢于这么冒昧地来请你、求助你……我不认识其他西医,我想起了我爱的人!”

她看着一旁的花束,像发出一声叹息:“我说过不爱您的,先生。”

我抓住了她的手又嫌烫一样放开:“我知道!我明白!我只是向您求助……”

这只铁葵花把我的眼睛刺得泪汪汪的。正这会儿门开了,有个人探进头来。她把我的口腔扳开,看着我结实的两排“马牙”:“就快好了。”门关上,人走了。我紧闭嘴巴,等待一个判决。这样过了几分钟,她轻轻说一句:“实在对不起,我不能去您那儿。”

就这样绝望地回到了府中。徐竟愤怒了。他不知该怎样。

药局的人来过几次,伤者还是烧起来了。“你就眼瞅着他这样?再去一次!要快!”徐竟盯着我喊。

我在菊芋花丛那里镇定了一会儿,开始折一大束金色的花。我在心里打定了一个主意:从头至尾向她讲出一切。这有点太冒险了,可我已来不及商量兄长。

我怀抱一大束鲜花出现在长廊里时,那么多白衣人都在看我。我将陶文贝堵在了诊室里,语气急促却十分清晰地向她说出了一切秘密。她怔了一下,看看我。“人很快就不行了,您是我最后的指望……”我声音颤颤的。她沉默了许久,最后说:

“您稍等,我马上回来。”

这十几分钟让人不能忍受。再有一会儿我真的会疯。我实在猜不透陶文贝离开的这段时间会做什么,这才后怕起来:兄长太相信一个被单相思弄得半疯的人了,而这样的人通常是最愚蠢最没有理智的人。事已至此,只有任人宰割了。我闭上眼睛祷告,可是我对祷辞一无所知。我只是说:“上帝啊,我真的爱她,我爱她,阿门!”

门开了,我睁开眼睛。她没穿白衣,身着一件藕荷色的衣服。整个人比过去显得更高了一点。我们对视一眼,目光又一起落在那一大束花上。

我们并排走上三楼的长廊。我们需要稍近一点,臂弯里是灿亮的金子一样的菊芋花,

一个护士怔怔地看着我们。由于羞涩及其他,也许是紧张,陶文贝没有和同事打招呼。我们径直下楼,楼梯拐角那儿的便衣伸长了脖子,喉结蠕动一下。我的心慌极了,不得不求助于他人,于是不容挣脱地挽住了她的胳膊,这样步出大门,在众目睽睽之下登上车子。

8

多少出乎预料的是,季府老友登门造访了。他就是父亲的一位养生切磋者,以前的禁卫军管带、现在的府台大人康永德。父亲在世时他是这里的常客,记忆中他们两人一块儿下棋饮茶,谈天说地,主要内容当然是与养生术有关的一千事情。康大人小父亲许多,尊父亲为师,恭敬得很。父亲用四个字评价这个人:“领悟超凡”。

面对这个长辈我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实际上他在父亲过世前几年与季府就有些疏淡了,用他的话说是“乱党猖獗,忙于军务,不能按时请益”。令我吃惊的是这个人至少也有八十高龄了,可看上去除了白发较过去增多,其余倒没显出太多的衰相。我赞叹他的体魄,并无太多恭维,对方立刻拱一下手:“全仰仗季府的丹丸,我谨记老爷教导,不敢一日疏失啊。”

康大人最喜欢饮一种皖地香茗,原产经一位岛上道人炮制,成为难得的珍品,以前父亲也品过,赞叹不已。他说太久未登贵府,自己应尊待少爷像原来的主人才好,说着将随身携来的木匣打开,里面是两个拳头大的青花瓷罐,启罐后揭去一层锡纸,一股深长的香气直入肺腑。

我们当即试饮。朱兰端水照应,给康大人问安,然后退出。他等待我的嘉许,小小杯盏放在鼻下,并不先饮。我觉得片片碧叶在严寒中敛起一生的芬芳,焐雪卧冰,终于在北方的呵护中舒展了,它们像鱼儿一跃,来到唇边。我觉得它们有竹下书寮的清爽,好比一群书童刚出沂水,正迎风而歌。我合起眼帘,吟哦了两声。

康大人放下杯子叹道:“好。”他肿胀的五指按在我的肩膀上,随即挪开,眼睛湿润了。“每到午夜不眠时,丹丸想必润化已尽,接着是气息运行。小腹一点点温热起来,热力散漫全身,凌晨也就来了。这会儿恍然入睡,鼻孔那儿有一股樟木味儿,与以前截然不同!我想请教少爷的是,这是否意味着不祥?”

“以前不是这种气味吗?”

“啊,那是青杨,春天叶片齐整后的青杨。樟木柜子的沉暮气,让我害怕。少爷,如果老爷在世,他会为我施以加减……”

我暗暗观察,想看出他的沮丧,没有。他的眼睛像悲伤的猿猴那样水滑灵动,只是故作惆怅地看着我的一举一动。我收敛鼻息,眯目垂首答:“康大人,我已经明白了,两天后会差人呈上新的丹丸。”

康永德要告辞了。我陪他穿过厅堂,步入前院。他拍拍那棵高大的青桐:“时光好快。”转过花墙照壁,再往前就要揖别,他这才止步说:“少爷千万保重,乱党闹得凶极了,我已让海防营守护季府,万万不可大意。”

他走远了,我站在青桐下一动不动,微风下感到后背那儿已经汗湿。我料定他的出现必有缘故,他一直在留意季府和新的主人,想从对方的慌促紊乱中印证什么。两天之后,我会让管家差人送上一些新的丹丸,除此而外他什么都得不到。

我发现几天来季府四周兵士仍在,风声日紧。朱兰有些胆怯地将我引到后院,指着踏乱的铃兰让我看。我发现了阔叶上有几滴深紫色,心上一紧。这是血迹,或许墙外也有。我明白了康永德为何来访。

好消息是伤者已经止血并缓解了疼痛,致命之险可以解除。不过注射之类还需要陶文贝亲为。麒麟医院常出现一个手持菊芋花的男子,医护们都知道这个痴情汉就是季府老爷。有一天我正站在廊柱下等人,一边两个白衣姑娘议论着从旁走过,一个说:“他应该捧一束玫瑰啊!”另一个说:“谁知道呢,听说季府老爷全都是怪人。”

为了做得更像一些,有几次我不是将陶文贝直接载到季府,而是让车夫拉我们去悠闲的地方转一转。所有看到我们的人都投来钦慕的目光,这让陶文贝羞愤难当。可在这样的时刻她却有一种无法言喻的美,我在心里惊叹:有一些令人过目不忘的、逼人的内美,竟然要在愤怒的时候才能放射出来。我不敢挨她太近,像害怕灼伤一般。我热烈而矜持,可是不敢多说一句话。

我们并排坐在车里。铺了厚呢的车厢是最安全的两人空间。可是这里有最多的沉默。我心里明白,随着那个人的伤势好转,失去她的日子越来越近了。坐在她的身边,又一次被特异的香气笼罩,好像从杏红色的朝霞深处溢出的体息,让我下颏那儿一阵战栗。我需要使尽全身的力气才能保持声音的平稳。我说:“但愿那个人快些痊愈,这太难为你了。”她不吭声。我又说:“革命党永远不会忘记你的。”她仍旧不语。这样大约过去了十几分钟,她两眼看着自己的双脚说:

“我不知道这辈子该怎么办!”

我心跳如鼓,两拳紧攥,想呼喊又不知如何分辩、如何道出深深的歉意。是的,半个城市都知道这是一对热恋的人,其中的一个却在被迫演戏。就因为我们生在了倒霉的乱世,才要出演这样的一场悲剧。我想问的是:难道事情真的没有一丝转机,难道季府这个人从头至尾都让你厌恶?这会儿我觉得整个人生都走到了尽头,这辆马车的前方不是季府,而是一道悬崖。趁着离毁灭结束的终点还有一段距离,就让我说个痛快,把长期以来的心思全说出来吧。我看着她,从来没有这样切近地看着她:

“如果你有了心上人,我一定走开。如果事实上还不是那样,就请你听我说完,因为只有了解一个人才能做出判断,才能最后决定。那时候你仍旧讨厌,我就会离开。你还在犹豫,将信将疑,我就会一直追下去,用上自己的一生,因为人这样使用自己的一辈子是多么幸福!我想试一下,看看自己能不能做一个这样的人……”

她看了我一眼,那是微微惊讶的目光。我停顿了一下,当她的目光移开后,又说下去:

“我觉得到现在为止,你的拒绝都是合情合理的。因为你一点都不了解对方,这个人除了一钱不值的财富和名声以外,一无所有,相貌平平。他信奉和继承的家族事业,也和你的麒麟医院南辕北辙,一点都不相干。我在你面前只有自卑,认为自己脏得洗都洗不干净。我必须从头开始,坦白出一切,你才能决断这个人值不值得为他祷告?我在这里请求了,请求你耐住性子听一听,我们还有时间,我们的马车会沿着城区街道绕下去……”

第九章

1

城里的人已经习惯了看到这辆华车在街区徘徊。他们知道车里坐了那个有点怪异的年轻老爷,知道他身旁有个如花似玉的女子。车子一直转过三个街区,最后才恋恋不舍地转回府邸。陶文贝下车时由我搀扶一下,然后径直走进大门。她先是进入前庭,从侧门踏上更道,再隐人茂密的林木。朱兰已经在那儿等候多时。

一个多月飞快流逝,时间过得实在太快了。那个南方革命党的特使已近痊愈,正做离开的准备。徐竟有些欣喜和轻松,对我满意极了。陶文贝施治时徐竟总是寸步不离,一双专注的目光不放过她的任何一个动作,病人皱眉他就会上前一步。一次治疗完成,徐竟会在外间对陶文贝细细询问一番,然后致谢。这个过程从开始到结束大约需要一小时,我却觉得有半天那么长。为了避免太过匆匆引起疑虑,我们通常还要再延留半个小时或更长。余下的这一段时光是极其珍贵的,我可以陪她在府内走一下。从引以为傲的花园到上个世纪的老宅,都让她发出赞叹。我留意她的每一个表情,在心底盼望这一次次强人所难的出诊能使她多少改变一点。我既感知到她那副高傲的性格,同时也窥见与其年龄相符的纯稚。她对这座古老府邸饶有兴趣,常常表现出某种好奇,对它的主人却依旧敬而远之。我小心地接近或不得已地退缩,幸福与痛苦交织一起。不可遏制的爱欲常常使人忘记一切,那会儿除了坦诚和真挚再无其他。她冷冷地打断我的那一刻总是令人呼吸急促,羞愧难当,还有一种压迫和窒息感。但我还是设法重新开始,尽管这十分艰难。因为我知道这远远不是结束的时候。

自她踏人府中的那一刻我就有个奢望:能够请她到那个阁楼上去,哪怕只短短一刻也好。可惜我的努力全部落空,她绝不想进入我的个人空间。那儿藏匿了一个男子的心灵,她只想躲开。

那个南方特使一旦离去,一段不无浪漫的插曲就要突兀而悲伤地结束。我有些心痛,夜里睡不着,忍不住要与徐竟长谈。至此我才发现,在这一个多月的时间里我们竟然缺少这样的倾谈,而这之前我对他是那么牵肠挂肚。

我们说到了登州以及起义始末,特别是那不复生还的两千个青年。徐竟说血是不会白流的,起义虽然失败,宝贵的经验却被获取,巨大的激发力已经产生。他认为在经过了必要的准备和忍韧之后,下一个高潮为期不远。令我惊异的是兄长总是那么自信,几乎没有什么摧折能够使他颓丧。夜色中他的眼睛闪着光亮,几次站起来走动。我突然想到了王保鹤先生,因为自从登州光复前见过他,到现在没有谋面。我想念先生,上一次他取走的丹丸大概早就用完了。我提起他时,也顺便问了兄长服药的情形。徐竟说王保鹤就在北方,你们相见的日子不会太晚。说着从衣袋中取出一个小瓶,笑吟吟地看我:“你看。”他倾出几粒吞下,连水都未喝一口。我放心了。

心中磨得滚烫的一席话还是关于陶文贝的。我多想听到兄长的一句鉴定,更希望能为时下的困窘指出一条道路。在我出神的时候,徐竟探探身子拍了我一下:“好极了,眼力不错,就这样定了吧。”

我望着他,一点都不怀疑这句简短有力的话就是说陶文贝。我扯紧了他正在缩回的手,“可是,可是这太难了……”

“比一场起义还难吗?”

我觉得喉头发烫,一时无言。

兄长举起了拳头:“该发起致命的进攻了!再犹豫下去不仅贻误战机,而且浪费生命!”

“我……我想如果比作一场战事,那么要紧的不是何时发起进攻,而是保证胜利!”我不知为什么憋出了这样一句,说完立刻有些后怕。

果然,徐竞在屋内急急走动,咳嗽,最后立定在我面前。我被他那双目光吓住了,禁不住后退一步。他哼一声,扔下轻轻一句,坐在了床上:“胆小鬼总是想着失败。”

2

兄长就在夜谈的第二天离去了,与那位特使一起。行前那位英俊的保镖金水又出现了,小伙子可能是特意赶来的。三个人趁着夜色掩护出了角门,很快消失了。我和朱兰、肖耘雨站在铃兰丛中,看着他们头也不回地走了。

这个夜晚我一直想着陶文贝。我自问:难道一切就这样完结?回答是当然不能。我回溯一月来的每个细节,这时惊奇地发现:她竟然容忍了我长长的倾诉。我在屋里走动了一会儿,再次坐下来写一封信。比较起来我对文字更加信赖,认为只有那种无与伦比的古旧文法才能够准确无误地传递心声。

在我所有的记忆中,再也没有比这半年来的经历更险峻更陡峭的了。自己有许多次离那个不可思议的存在、离一个灼烫烫的神话几乎相挨无间。同乘一车时,因为厢内过于窄逼,那会儿真是如煮似煎。她的气息满溢了一个小小的世界,幸福令人无法喘息。那会儿我双手发冷,双唇肯定没有一点血色。偶尔的颠簸让我们的身体触碰一下,心跳骤停。今夜我写啊写啊,渐渐忘记这些文字是送给她还是留给自己,只记得结尾写下了这样一句:“原谅我吧,因为对我来说,这会儿就像一个束手待擒的罪犯。”我怔怔地看着“罪犯”二字,又加上八个字:“狭路相逢,遭遇至物”。

天快亮了。余下的时间里我做了一件颇为冒险的事情,不过也足够果断:将信迅速封好并用力写上她的名字。大概是害怕自己变卦吧,这会儿即刻跑下阁楼,从门下插入朱兰的房间。她将在黎明后为我送达。

做过了这件事觉得极为疲惫,倒在床上便睡着了。

又是两天过去,什么都没有发生。我预感这次与往昔不同,究竟怎样不同却不知道。为了打发难耐的等待,我又乘车去了街区。车夫没有得到我的指令,只是信马由缰。我偶尔掀开厢帘看着毫无生气的市象,心中黯然。不知过了多久,车子明显地慢下来,打帘一看竟离麒麟医院很近了。车子行驶得越来越慢,最后几乎贴近了那个铸铁大门缓缓驶过。我又一次注意到了门上的图案,想起至今未能请教陶文贝,不知道上面铸的究竟是什么花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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