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药师 第13节

朱兰来了,我讲了那个梦,她神往而不解。陶文贝结束了晨祷,进门后发出问候。经过一夜睡眠,她的脸上好像染了一层霞光。我多想讲讲那个有关菊芋花的梦,又担心唐突。我对梦的预言深信不疑,确信昨夜的梦一定与这所医院有关。

我与她的谈话从晨祷开始。我知道医院里的医护人员每天早晨都要这样。“为什么要这样?”她听了双唇微启,那是稍稍吃惊的模样:“啊,当然要的,我们的力量太小了,天父的力量才是最大的。”“他会帮你们吗?”“帮所有人。比如您的康复……”我不再询问。我从来没想过这些,只知道最该感谢的还是眼前的姑娘。

“康复”两个字意味着离开麒麟医院。我讨厌这两个字了。我无望地看着窗户,那上面映出她的影子。她检查我的体温、脉搏,又在一个册子上记着。她按住我的手腕数脉搏时,得知了我慌乱的心跳,皱皱眉头,有时不得不重复一次,小声说:“太快了,而且不稳。”我回答:“是的,一点办法都没有。”“这要告诉雅西……”我挑衅地看着她:“算了,这事与他无关。”

4

谢天谢地,出院前能有这样的一个夜晚。这一夜是陶文贝值班,而且好像并不需要照料太多的病人。由于一连两天她都试过了慌跳的脉搏,有些忧虑,在我入睡前的例行巡房又试了一次。我看着她一丝不苟的神情,说:“不要担心,这再正常不过了。”她摇摇头:“不,有些慌乱。”我把脸转到一边,盯住泛着紫色的窗外说:

“没有一个男人见到你还会保持正常的心跳。他们都要慌乱。”

她像被烙铁烫着了一样倏然收手,站起。受惊的小羊。

后来我在昏暗的夜色掩护下,说了许多许多。我说自己不把这一切告诉你,就没法离开,没法正常活下去,就会永远也出不了院,因为一个病人膏肓的人你们是不能赶他走的。

陶文贝呼吸急促起来。她的胸脯急剧起伏,两眼闪着愤怒或怨屈的泪花,让我担心随时都会离开。我停止了。她移动脚步,还好,只是站在了窗前。这样站立了大约有十分钟,四周没有一丝声音。她像是在问夜色:

“你这样做,为什么?”

“没有理由……”

她转过身,马上吓了我一跳,因为她的眼睛发红,好像刚刚哭过。可是我没有见过她擦拭眼睛。她的语气明显地平缓下来,说:“你当然有理由。你会有很多理由,你是季府老爷,你以为任何人要拒绝你,都是没有理由的。”

我不能忍受这样的屈辱和挑衅,这已经超出了一般的误解。我几乎吼叫起来,但马上又被自己吓着了,赶紧压低声音:“我没有理由,可你本身、你这个人,就是全部理由!我向你发誓自己不光没有一点季府的骄傲,相反从来没有这样胆小和自卑过……我唯一需要向你道歉的,就是太突兀太直接了,打扰了你惊吓了你,而我,真的没有这样的权利,谁都没有……”

陶文贝没有打断我。她一直等到我的声音淡弱、停息,这才说:“对不起,我的话伤到了先生。我想说,我十分尊重季府和您,当然希望您也一样,虽然我是这样一个微不足道的人。您对我什么都不了解,我对您也是一样。我们没有一点讨论的基础,难道不是吗?”

我把她吐出的每一个字都听到了心里。我说:“实在对不起,请原谅。我虽然没有多少理由打扰您,但真的不是一时的冲动和轻浮。这些今后可以得到证明。好在还有时间,我们住在同一座城市,总能够……”

“我们只是医护与病人的关系.,我不想从其他方面去增进了解。我真诚地祝福您,也感谢您的信任和友谊。”

她说完就要离开。我一急挡在了门边,还拍了一下脑袋,很快又觉得这个动作本身就足够愚蠢。我说:“我记住了您的决定,不过也请给我一点点权利,或者说一点点机会……”

“什么机会?”

“我想再说一遍,我在您面前不光没有骄傲,而且还有点自卑。我觉得自己是这么低贱,真的配不上您。我犯过可怕的错误……本该是一个干干净净的人,可惜落在了肮脏的陷阱里,像个倒霉的动物。我不把自己的一切全说出来,就不配让您正眼瞧一下,也没有权利开口。我只想让您了解我,绝不会有一点隐瞒……”

“谢谢,可我真的不想知道。我从来没有遇到这样的事,请原谅……”

我大口呼吸,脱口而出:“不可能!真的不可能!这怎么会!”

“请让我离开好吗?”她可怜巴巴地看着我。

5

我相信自己的人生分为两部分,那条分界线就是麒麟医院的大门。季府华丽的马车停在那儿接我,我却长时间站在铸了西洋图案的门前,听不见朱兰的催促。我在想:这次竟忘记了问陶文贝门上的花卉是什么,不知何时才有这样的机会。辘辘车声搅着我的心绪,自上车后一直闭着眼睛。朱兰把我当成大病初愈的孩子,为我围上毛巾,从一旁轻轻揽住。

我回到了阁楼上。朱兰在我住院的日子里将这儿好好打扫了一番,三年来积起的肮脏被一并扫除。她不知用什么方法去掉了那股弥漫在空气中的公马味儿,让这里随处都透着一种清新。早餐后,她折了一大束菊芋花插在瓶中,何时退下我竟没有察觉。我盯住这束鲜亮的花说:“人在这样的世道其实还有一件值得好好去做的事情,就是爱。”

朱兰想尽办法调节膳食,我细细咀嚼,但食量很少。我越发消瘦了,脸色已经接近最糟糕的那段日子,青苍苍的,嘴唇再次开始蜕皮。“老爷,我不知该为你做点什么,我真是一个没用的人……”朱兰的泪水溢满眼眶,只是没有流出来。以前每逢这时候我就会安慰她,为她揩去泪花。她一直是我最亲的人。那个做了革命党的兄长一年里见不了一面,这世上再无亲人了。我想起什么,问:“如果不是因为他,父亲后来会与革命党走那么近吗?”

朱兰眼里的泪水很快干涸了,答道:“老爷是因为太太去世才那样的。他再也没有耐心了。”

我点点头。这与我长期以来的猜测是一致的,就是父亲失去了自己的最爱,也就不再等待。而养生是缓慢的,需要极大的耐心。如此看来,一个人没有了爱就会焦躁峻急,然后极易铤而走险浪掷生命。我的右手长时间抚在胸口,感受它沉着的搏动。它终于不再像以前那样慌乱了。

我重新加减了丹丸并按时服用。每个星夜在窗前度过,用微眯的双目迎接浩瀚清辉。满月当空的那个时刻,还有旭日升腾的辰光,我从不错失。当这一切完毕回到静坐间,四周恰好是温煦可人的、透过细密竹帘洒来的满室光明。我用一段时间反省自己,过失和欣喜,燥气和妄念,都在内心里一一指辨。我用超过双唇吐露的十倍的力量相诉,只说给一个人,这是心声。

我双手抚膝,睁开双目。这是上午七点多钟,正是早餐时刻。突然听到了一声声叩门,是朱兰。我从声音里感到了不同以往的急促,就稍稍用力地开门。她双唇打颤:“老爷,我是不该这会儿打扰的,可是,可是……”

“有事快说,到底怎么了?”

“是大少爷,徐大少爷,从小门那儿进来了……他和另一个人,你快去看看吧……”

6

我在听到禀报的瞬间呆住了。朱兰见我门都未关就下楼了,匆匆反身锁门。她在前边引路,直接从杉树林穿过,踏进一条走廊,从主楼的左翼拐入边厢。门前已经站了管家,他赶紧为我撩开竹帘。

正是兄长徐竟,他细长的背影朝向我,正躬身与床上的人小声说什么。我们目光相接时有些灼烫,他伸来手臂挽我一下。床上的人四十左右,有些胖,目光炯炯,一只无力的手伸给我。朱兰把他左腹上的纱布挪开一点,露出的是殷红的血。“这是海防营的火器伤的,很深。已经换了第三块纱布了。”管家说用了许多止血粉,但用处不大。我马上想到去麒麟医院,可没等开口徐竟就摇头。他的嗓子已经半哑了。

原来他们北方支部正在召开一个重要会议,半夜遭袭了。受伤的人是从南方赶来的,为大统领特使,正准备由此去奉天。徐竟背着特使钻着小巷.从小门那儿翻墙入院,整个脱险过程令人惊悚。徐竟说几个人都打散了,禁卫军管带亲自领人抓捕,街巷处处森严,那个麒麟医院正是他们着力搜捕的地方,因为中了火器的人一定会去那里。

我们交谈时肖耘雨出门去了,不一会儿匆匆返回:“老爷,府里前后门都有了海防营的人,他们好像在盯季府。”徐竞的手习惯地碰了一下长衫下的短铳,一双焦灼的目光扫着我的脸。我想兵士不会贸然闯入季府,因为他们的老管带、现在的府台是父亲的老友,两人热衷于切磋养生,平时对季府十分尊崇。不过为防万一,我还是让人把早就闲置的碉楼下边的屋子收拾出来,任何人不得吐露半点口风。我让徐竟和那个人都住那儿。

逼到眼前的火急就是设法挽救那个人的生命。徐竟告诉我:自己目前已是北方支部的副主盟,因主盟病逝,这个北上的革命党人实际上肩负了最重要的使命。他说一场起义正在酝酿发动之期,北方支部下辖东北三省、北平和天津几个分支,可谓重镇枢纽。他急得来回走动,搓手顿足。“难道季府就没有一个麒麟的朋友?可以将他接来府中嘛。”他停住脚步看我。我低下了头。“有没有这样的朋友?当然,这必须是足可信任的……”我抬头看着窗外,声音低低却足以让对方听清:

“那里有我的爱人。”

徐竟一把攥住了我的胳膊,把我弄疼了。他使劲摇晃:“那简直……快些行动吧!”

“但是她不爱我。”

空气凝住了。徐竞再次搓手,那双烧灼的眼睛近乎憎恨地盯住了我。这样停了片刻,他狠狠地说:“你必须让她爱你!”

我忍住即要涌出的泪水回答兄长:“是啊,她必须爱我。”

“那就快些行动吧,我们的人也许撑不了多久了。你还犹豫什么?你的勇气哪去了?你让我们坐以待毙?这种事儿比登天还难?”他快要吼起来了。

我不得不小声,然而是严厉地回答这位北方支部副主盟:“这事太难了,就像你们革命党的起义。”

徐竞愤愤地以拳击墙:“可我们的起义已进行了大小十多次。”

“是的,父亲在世时说过,这十多次连一次都没有成功。”

7

季府的马车是半岛地区最华丽的,两匹油亮的三岁马牵拉着桐木青油并罩了锦缎的轿厢,厢内铺设了呢毯,放置了软座和小屉,内装热茶和各色吃物。登脚垫缀了银丝,连拂尘柄都是金丝楠木做成的。这是父亲为迎娶美丽的妻子定制的,从此就成为季府的一个标志。城区的人只要见它驰过就会喊一句:“看,季府。”这些年来城区出现了乌黑锃亮的小汽车,它最先为那个麒麟医院拥有,接着又是官家和富商。许多人预言季府很快也会有一辆,他们错了。

它停在门前,几个海防营的兵士在看,并不靠前。我穿了华丽的长衫,头发梳得光亮,登上了车子。

咯噔咯噔,车子太慢了。在这短短的时间里我做出了新的决定:更换车辆,季府必须有自己的一辆西洋汽车。我让车夫加鞭。

当我踏上这条熟悉的长廊时,起码认定有三两个可疑的便衣,他们都是海防营的人。我出奇地镇定,就连自己都感到吃惊。我像一个衰老的绅士缓步走过,双眼微眯,面容倦怠,内心里却充斥着“凛然”。我一连推开了三个门,记忆中的药味儿又浓烈了许多。没有那个人。我手心出汗了。

正在这会儿我听到了从一楼的门厅那儿传来了“阿门”,这才大舒一口气。我竟然忘记了晨祷的时间。我笔直地倚在一道门廊入口。几个白衣女子走来,她们当中有一个步态最美,在离我三五步的距离露出了讶异的表情,看看我,又看旁边的人。她们伫立片刻,很快走开。我瞥着那些离开的人,压低声音说:“请到一个没有人的房间,快一点。”

她每到吃惊时就微微张开嘴巴,那双大眼睛好像在说:“这太夸张了吧?难道我真的遇到了疯子?”不过她说出的是:“请在这里说吧。”“绝对不行,来往的人太多了。我非常焦急,我没有时间了。”“该说的都说过了,季先生,今天我太忙了,雅西……”我提高了声音:“去他的雅西!人都快死了!”她上下端量我,鼻翼上又出现了嘲弄的神气:“我看您蛮健康的。”我嗓子里带出哭音:“不是我,陶小姐,是另一个……我们需要找个地方商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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