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日本孤女在中国非常年代的生存奇迹:《小姨多鹤》 第21节

“想你小环嫂子了?”

“孩子们呢?”小彭问。

“在托儿所呢。”小环朝大食堂隔壁的大屋甩甩流水肩。她一扭身跑回去,揭开蒸笼,从里面拿出一个花卷,“刚蒸的!”

“嫂子你听我说,”小彭往后退着,退到楼梯口,“张师傅出事了!”小彭小声地说。

“什么事?!”小环马上解下围裙,往走廊栏杆上一搭,“要紧不?!”

小彭示意她赶紧跟他走。在楼梯上,小环步子都踩错了,差点栽到小彭身上。她一口气问了几声“伤了哪儿”?到了楼梯根,小彭看着她。

“不是出的那事,要是那事就好了,伤了还能好。”小彭说。

小环的八哥嘴居然一句话也说不出了。她全明白了。

小彭把他在保卫科门外听到的讲了一遍。小环看着他事关重大的脸,突然扑哧一声笑起来。小彭想这女人疯得没边了,不知道她丈夫以后就做不了人了吗?

“我还以为他跟着我跑出来了呢!我左等不见他,右等不见他,心想他准保跟我跑岔了。走走走,带你嫂子去你们厂部!”

小彭骑上车,小环坐到后座上。骑上五分钟不止,小彭才说:“小环嫂子,你的意思是,跟张师傅在俱乐部的……真是你?”

“不是我,我能愿意为他顶这屎盆子吗?你小环嫂子是那省事的人?”

“那你们……”

小环又笑起来。这个笑有点脏,有点坏,小彭兄弟,等你有了女人,你就知道,猴急起来,管不住自己呀!

小彭不说话了。他不相信小环的话,但他相信他对小环性格的了解,她不可能对另一个女人忍让一分,自己的妹子也不可能。

小环步子带蹦地上了厂部楼梯,一面沿着走廊朝保卫科走,一面拽衣服整头发。小环烫得发黄的头发用一块手绢勒在耳后,三十好几了还是个好看的女人。到了保卫科门口,她也不敲门,直接去拧门把手。

门大开,坐在大办公桌对面的张俭大半个背朝着门口。小环大青衣出场一样款款走进门。

“听说你们要悬赏捉拿我。我就来了!”她两只微肿微红的眼睛笑得弯弯的,却透着厉害,“你们哪一条王法不让夫妻俩过夫妻生活?在家睡老婆那叫同床,到外头睡老婆那就叫男女作风问题了?对了,这屋里有没娶媳妇的吗?”她扭头扫一眼屋内的脸庞,“有就快请出去,我下面的坦白他们可听不得。”

保卫干事看着这个袅袅婷婷、但很有可能会脱下鞋就抽人的女子。

“你是张俭的爱人?”

“明媒正娶。”

小环此刻站在张俭旁边,胯斜出去一下,顶在他肩头,意思要他挪点地方。张俭刚往右一挪,她一屁股坐下来,半个屁股落在一角椅子上,半个屁股压在张俭腿上。她跟保卫干事和几个俱乐部职员东拉西扯。讲自己如何嫁到张家,如何跟张俭妈合不来,才让张俭从东北搬到此地。张俭发现她一面扯一面东张西望,可就是不去看他。小环在这些人眼里泼辣俏皮,但他知道她心里已经受伤——她恨他了。

“你们是夫妻,已经有了三个孩子,怎么不嫌丢人,跑到外面干事呢?”

“不到外面来,我们办不了事啊。”小环皮厚得全屋的男人都脸红。她才不怕,她的话能荤到什么程度,他们还有待领教,“你们去我家里看看,屁股大一点就别想拐弯!还有三个孩子,我们闺女都快赶上我高了。稍微动静大了,闺女就问:‘妈呀,咱家进来耗子啦?’哟,这里你们谁没娶媳妇?对不住了,啊?”

她说得手舞足蹈,让保卫干事都不敢接话。这是个女二杆子,在农村乐起来跟男人打闹能扒男人裤子,不乐了,她敢扒自己裤子堵在你门上骂。

“家家户户都这点房,都一窝孩子,全像你们这样搞到外头来,这个钢厂还能看吗?伟大领袖毛主席来视察,就让他老人家视察这个?”

“是啊,伟大领袖视察了,就知道咱工人阶级房不够住,都得找阴暗角落生接班人!”孙环自己说得开心起来,拍着她自己的大腿和张俭的大腿大笑。一边笑一边支使一个俱乐部职工,“给倒点水!”

保卫干事把张俭和小环暂拘在保卫科办公室,自己开着摩托来到张俭的工段。工段书记是张俭的入党介绍人,一味只说张俭如何吃大苦耐大劳,上班除了撒尿从不下吊车。保卫干事又骑着摩托去了张俭家住的那幢楼,问邻居们张家夫妇感情如何,为人怎样。邻居们都说两人黏糊得很,张俭跟朋友出去钓鱼,小环不舍得他走,四楼追到一楼。小环就是爱闹,张俭硬要出去,她会拿一壶水从走廊栏杆上往他头上浇。

保卫干事想,看来这一对就是万里挑一的宝贝了。他安排了另外一个保卫干事监视和窃听张俭和小环在办公室的表现和对话。结果是两人一句对话没有,连坐的姿势都没变过:男的坐在窗下的藤椅上,女的坐在窗对面墙根的木椅子上,大眼瞪小眼。

他们并不知道,这一男一女相隔七八米距离坐着,一动不动,一声不出,把什么都说了。正像多鹤很多年前就发现的那样,这是一对好成了一个人的男女。这样对面坐着,张俭觉得是跟自己的另一半坐着,那是没有被多鹤占有、永远不会被她占有的一半。

小环的鼻子红了。他见她抬起头,去看天花板。她不愿意眼泪流下来,当着张俭流泪她不在乎,她不愿当着外人流泪。这门缝里、墙缝里哪儿、哪儿都藏着外人,看不见而已。小环也最爱在张俭面前流泪:女人只爱在为她动心的人面前流泪。多年前,这个男人的一句话“留大人”,让她落下了这个坏毛病,就是爱在他面前流泪。

那时的张二孩撩开临时挂起的布门帘,走进来,站在门帘里头。她已经知道自己在他心里的地位,知道她可以仗她的势。从那以后她甚至会时不时仗她的势小小地欺负他一下。

布门帘是块褥单,是小环母亲自己织的布,又请人给印成了蓝底白梅花,作为嫁妆陪过来的。门帘把一个像以往一样的黄昏隔在外面,黄昏里有母亲们唤孩子回家吃晚饭的嗓音,也有鸡群入笼前的咕咕的叫声,还有二孩妈擤鼻涕、二孩爸干咳的声音。二十岁的张二孩站在门帘里,身上一件洗得发黄的白褂子,肚子、胸口、袖子上留着小环和未见天日就被处死的儿子的血。是怎样处死的?可别告诉她。

血已经干了,成了酱色的罪迹。年轻的父亲在蓝底白花的褥单前站了好一阵,骆驼眼什么都看,就是不去看这个非得处死儿子才救得下的妻子。不单是处死儿子,还得违背父母,背起断子绝孙不肖不孝的骂名。

小环的泪水好迅猛,如同开春的山野化冻,从此后她和他只剩了彼此。没了孩子,他们把相关不相关的人们都惹了。她泪水真多呀,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哭开来可以如此舒坦。泪眼里的张二孩比他本身更大更高,给她的泪水泡发了似的。

两盏煤油灯映在她的泪水上,映出许多倒影,他在一片灯火倒影中朝她走过来。他伸出巨大的手掌,不知是先给她擦泪还是擦汗。她用两只手抓住那个手掌,搁在嘴上,手掌很咸,每一条手纹里都淌着汗。

不知过了多久,她有力气嚎啕了,她为那个儿子尖声嚎丧。嚎着嚎着,她嚎得跑了题:“你个蠢蛋!留我干啥呀你?!没了咱孩儿,你爹妈能让我活吗?那些嚼老婆舌、戳人脊梁的人能让我活吗?!”二十岁的张二孩让她哭怕了,笨头笨脑地把她抱进怀里。然后她发现他也嚎起来,只是一点声也没有。

此刻面对不再是张二孩的男人,小环的鼻腔堵成一团,堵得她头晕。那个张二孩没了,成了这个张俭,这就足够她再放开来嚎一次丧。但她绝不让泪落下来,让外人看去。她的泪正是为了自己被划成外人而生出的。

张俭的目光越来越重,撑不住了,落在一双没有系鞋带的鞋上。慢慢地,又落在他扣错了的纽扣上。只有在小环面前,他才觉得自己狼狈。他把眼睛抬起。

他知错了。他伤了她的心。

对于任何人,他都没有错。假如任何人强迫他承认他错,他宁愿死。但对小环,他错了。

她怎么也没想到他会这样不要体面,丢人现眼,散尽德性。她对他疼得还不够爱得还不足?他们背着她干这样的事,把她当个外人瞒着。到底瞒了她多久?

……不短了。两年多了。

就像她会为难他俩似的!难道不是她朱小环劝他去跟多鹤和好,不是她朱小环把道理讲给他:女人都是半推半就。她朱小环是需要瞒哄的吗?给他们一次次腾地方的不是她朱小环吗?

可这不一样。一腾地方,就不是那回事了。

为什么不一样?不是哪回事?!

心里不是一回事。心里的那回事,不好说。

就是说,心变了?

不是的!不是这么简单!这心是个什么玩艺,有时候自己都不认识。

是心变了。

天大的冤枉!

心是什么时候变的?

张俭看着小环,眼光又怕又迷瞪:心是变了吗?

小环从他眼睛里看到了他问自己的话:是变了了吗?是吗?

首节上一节21/52下一节尾节目录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