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属们问多鹤这个发明是从哪里学来的,多鹤笑一笑。这是她们代浪村的发明。家属们觉得张家的小姨子肯吃苦,不讲东家长西家短,一流人品,可惜就是呆子一个。[奇书电子书+QiSuu.cOm]
多鹤把挣到的钱交给张俭,张俭看看她,那双半闭的眼睛让她在他脸上印满亲吻。他们已经很久不幽会了,偶然幽会,就是小别胜新婚。他们幽会的圣地还是工人俱乐部的后台。后台添了些新布景,工人业余剧团刚演出了一出新戏。戏里有床,有大立柜。上午九点,剧场里正演电影,他们买了电影票,却从休息室钻到后台来了。他们悄无声息地搭着他们的窝。常常来这里,就摸出许多门道,后台另外还有两道门,都通野外。
深秋的潮冷里,两具温暖的肉体抱在一起简直是求生之必需。他在这场小别胜新婚的劲头上居然说出他平时会臭骂“什么鸟玩艺儿”的话来——“我爱你!”他不止一次地说,说得多鹤都信了。多鹤从来没听过这句话,也不知道它是陈词滥调,她感动得快死了。
他紧紧抱住她。这是一个多圆满多丰满的回合。他歇下来,滑落到她侧边,下巴填满她的颈窝。
一支手电的光柱突然捅进来。
“里面是谁?!”
张俭脑子“轰”的一声。他不知什么时候把多鹤紧紧抱住,用他的脊梁朝着手电光源,把多鹤完全包在胸怀里。
“滚出去!”张俭的嗓音既低沉又凶狠。
“你们滚出来……不出来我叫人了!”
张俭的脑子转得飞快:前台放电影的声音并没有断,一般情况下电影院不会轻易断了一场电影来处理他们这类事,这意味着接下去的一场场电影时间全乱套。电影院不会干这种傻赔钱的事。尽管观众们或许不在乎停下电影看一场捉奸的好戏。他觉得多鹤在怀里缩成又小又紧的一团,一只手冰凉地抓住他的肩头,微微哆嗦。
“闭了手电,不然我一刀剁了你!”张俭的声音低沉,把握十足。他一面诈着,一面纳闷:他怎么脱口说出“剁了你”来了?急红了眼想到了旁边一排做道具用的刀枪?
那人声音虚了一点,说:“我喊人了!”
张俭仍然用整个身体挡住多鹤,从那床上滚落到地上,嘴里一面说着:“你喊喊试试!”
“你们出来!”
“闭了手电!”
两人伏在地上,手电的目标就小了许多。张俭向靠在枪架上的道具枪移了一步。然后他的大长腿一伸,够过来一块压幕布的铁块。手电光追过来已经晚了,张俭已经把铁块抓在手里。
“把手电闭了!”他说,“姥姥的,你闭不闭?!”
“不闭你敢怎么样?”
“那你就别闭试试。”说着他手里的铁块照着手电的光源投过去。
手电立刻暗下去。对方显然认为没必要用性命去试试他狗急跳墙、兔子咬人的疯狂招数。钢厂的民兵连里枪法、刀法好的民兵不少,常常和其他厂的民兵们举行射击和刺杀比赛。
“出来!不然我真喊人了!”
张俭把多鹤的衣服塞给她,推了她一把。她不懂,一只手没命地抓住他的胳膊。他对着她的耳朵,告诉她悄悄打开西北角那扇后门,他会很快跟上她。
她信以为真。前台电影的音乐抒情美妙,多鹤乘着那起伏的旋律逃了。过了一会儿,张俭知道外面等着他的不再是一个人了。但他没想到等在外面的是俱乐部的全体职员,除了那个电影放映员。银幕上的人物仍过着他们的幸福生活。
张俭工作服胸前的纽扣扣错一颗,鸭舌帽拉得很低,翻毛皮鞋拖着长长的鞋带,在面前满脸义愤的人眼里是个地道的反派。他也知道这点。他却奇怪自己为什么没有半点反派的感觉,倒是感觉像个悲剧英雄。他牺牲了自己,为保护心爱的女人,他不悲壮谁悲壮?
“还有一个呢?”那个握着手电的人说。他现在不怕张俭了,就是这个东北大汉真要剁谁,眼前七八个人可以分担危险。
张俭想多鹤是机灵的,已经跑到正在落叶的榆树丛里,已经穿戴整齐地在等他。一个身世如多鹤的女人不机灵是活不到今天的。
“还有一个什么?”张俭懒得理他似的。他那双半睁的骆驼眼表现傲视最精彩。 果然七八个职工被他的傲视看得大怒。这个东北大汉要是自己不降,制服起来大概要费点事。
“少装傻!问你那个姘头呢?”七八个人中间的北方人说。职工们叫他谢主任。
“谁是我姘头?!”
“我都看见了!还想赖!”拿手电的是个四五十岁的南方人。
“看见了还问?你们叫她出来呗!”张俭说。
“那你承认她是你姘头?”
张俭不理他们了。他后悔跟他们一答一对地说话。他从小不爱开口原来早就看出人们不值得理会,你只要跟着他们的思路走,一来一往跟他们对答,很快成了他们下流话的接受者。他和多鹤那样的感情成了轧姘头:多鹤那样一个女子成了姘头?!他们在这里提一提她都脏了她!张俭可以苦,可以累,可以痛,就是脏不得。
他们中一部分人进到布景的迷宫里搜索,另一部分人看守张俭。没搜出那个女人。一个职员报告:后门没锁,姘头可能从那里跑了。一定是这家伙掩护她逃跑的。看来是个腐化老油子。要不是接到伟大领袖来钢厂视察的通知,谁会去查那些黑暗角落?还以为美蒋特务埋个定时炸弹什么的,结果找到一对雌雄糖衣炮弹!
张俭的工段也天天在打扫布置,扎红纸花、红彩球迎接伟大领袖毛主席的视察。但以往也说省长、市长来视察,后来并没有出现在高炉边上。所以这一次工人们也将信将疑。听俱乐部的人这么一说,张俭想,原来伟大领袖真要来,因为俱乐部是厂部直接管辖,消息灵通而可靠。
搜查的人陆续回来了。他们从西北角那扇后门追出去,也没追上那破鞋。俱乐部谢主任文雅地说看来是个飞毛腿破鞋。没关系,抓住这个,她飞不到哪儿去。
张俭被带到厂部。走廊上碰见小彭,小彭两眼一瞪,看着七八个人开路的开路、押阵的押阵,把张俭带过去。他问压阵的一个俱乐部职员,张师傅怎么了?搞破鞋!谢主任马上问小彭,是不是和这个腐化分子很熟。小彭没有吱声,看了一眼张俭巍巍然的背,又看看他皮鞋的带子甩过来甩过去,拖成了两根泥绳。小彭的俄语学了一半,俄语班取消了,让他到厂部打杂等候重新分配。他跟着七八个人进了厂部保卫科,门关上了,他和一大群秘书、打字员、清洁工堵在门口,都半探着身子,想听到里面的审问。
审问有时轻得几乎无声,有时“哇啦”一声吼叫起来,像车间外面挂的接触不良的广播喇叭。无论是吼叫还是轻声询问,张俭始终一言不发。
终于听到张俭开口了:“什么叫作风问题?”
审问者向他解释,就是自己有爱人,在外头又跟别的女人搞男女的事。
“我没那啥作风问题。”张俭说,“我只跟我爱人搞那事。”
审问者又像喇叭来电一样嗓音洪亮:“你跟你爱人跑俱乐部里搞得快活些?”
外面的人全乐了,女打字员红透了脸蛋,皱起鼻子:这话真是臊臭不可闻。
“你和你爱人怎么就看上了俱乐部的后台,你倒是说给我听听,让我开通开通?”审问者觉得此人犯简直对他的常识和逻辑在放肆玩弄。
张俭又拿出他的沉默功夫来。审问者威胁他:在伟大领袖毛主席视察前破坏风化,往工人阶级脸上抹黑是要受重罚的。党员开除党籍,非党员降工资。假如破坏了风化不好好坦白认错,反而编谎话欺骗保卫部门,那就罪加一等。不说话了?好?愿意沉思是好事情。那就沉思三分钟。
“我再问你,和你发生作风问题的女方是谁?”
“我爱人。”
这回轮着保卫干事沉默了。
“你爱人?那干吗跑哇?”俱乐部谢主任文雅地问。他似乎比保卫干事逻辑好些。
“跑?”保卫干事说,“是爱人首先就不会到那种阴暗角落去!在家的被窝里干那事,多清静、多暖和!”
堵在门口听热闹的人又哄堂大笑。小彭突然想起什么,从人群里撤出来,跑到楼下,跳上自行车向家属区飞快蹬去。
难怪张俭和她小姨子多鹤总是一前一后地回家。张俭这个三拳打不出个屁的东西,风流得可以,把窝边肥嫩的草全撸自己嘴里。他觉得这事不可能有第二种解释。到了张俭家,邻居们告诉他小环到居委会大食堂去了。按他们给的地点,小彭找着了居委会,是粮店楼上的两间大屋,大屋靠窗的一边,砌了几眼大灶,上面架着铁皮烟囱,通向屋外。居委会的另一间大屋改成了托儿所,几十个孩子滚在芦席上唱着“戴花要戴大红花”。
小环借着玩兴在大食堂帮了几次伙,但马上跑不掉了。居委会所有女干部动员她留下来当首席大厨,给她上课,讲解“劳动光荣”,让她看家属们排练的说唱小节目“脸上搽得香,头发梳得光,只因不生产,人人说她脏”。两个星期的班上下来,小环开始跑医院,开出一天半天的病假条来。
小环一见小彭,喜眉俏眼地扬着两只沾满白面的巴掌跑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