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日本孤女在中国非常年代的生存奇迹:《小姨多鹤》 第52节

小环意识到多鹤也是个上了年纪的女人,常常忘记一些事她上封信已经写过。多鹤要小环把每天的生活都记下,告诉她,包括她和人怎样吵架。她说大概走遍全日本也找不到一个像小环这样会吵架、又吵架吵得这么好的人。她觉得日本人有愤怒有焦虑,却没人把它好好吵出来,所以他们不快乐。像小环这样会吵得人家哈哈笑的人,一定不会动不动想去杀别人或者杀自己。

虽然多鹤唠里唠叨,但小环愣愣地笑了:多鹤似乎挺懂自己。

其实她已经不怎么吵架了。她意识到这一生吵吵闹闹多半是为了家里人,现在只剩下她一个人,周围的人和事她都马马虎虎对待,找不着什么事值得她吵。她连话都说得马马虎虎,因为马虎的话黑子也不马虎着听,照样听得无比认真,以它生满白内障的眼睛瞪着她。三个孩子都很好,至少比楼上邻居的孩子们前景要好,这是小环跟人家不再吵闹的最重要原因之一:我跟你们吵什么呀?你们有我这么好的三个孩子吗?知足的人才不吵架呢。

到了张俭去世后的第三年,小环才对自己忍得下心来拆看他的最后一封信。最后一封信装在一个大牛皮纸袋里,和他的老上海表、一把小银锁、一把家里的钥匙一块寄回来的。小银锁是婴儿张二孩时期的物件,他一直拴在钥匙上。钥匙他去日本前忘了给小环,揣在衣兜里带走的。老手表倒很准,停的时间是张俭心脏停止跳动的时间。多鹤在信里特意这样告诉小环。

张俭这封信没有写完。他说他近来胃口好了一些,多鹤总是给他做小环曾做的面条、面片、猫耳朵。他说等他身体恢复后,就去找一份不需要讲日本语的差事,就像丫头的丈夫那种给百货公司擦玻璃窗的工作,挣了钱之后,接小环来日本,他已经和多鹤谈妥。他们三个人中缺了谁也不行,打打吵吵一辈子,但都吵闹成一块骨肉了。他现在住在医院,明天做了手术就能出院了。

小环这才知道,他并不明白自己已经活到了头。看来多鹤和孩子们一直瞒着他,瞒到他被推上手术台。

张俭的这封信没写完。他写着写着就靠在摞起的枕头上,想着小环出嫁给他时的模样睡了。小环这样想象着。他连写一封完整的信的体力和精力也没了。

他一定把这封没写完的信压在褥子下,怕多鹤看见。他还得在两个女人之间继续玩小心眼,就像多年前一样。孩子们和多鹤瞒他瞒得真好,他一直都相信,他还有不少日子要过,还有不少麻烦要处理,比如他的两个女人,还有在她们之间玩小心眼的必要。他一定相信自己从手术刀下走一遭之后,便又是一条好汉,所以他才在信里为小环铺排出那样长远的未来。信没写完,他对小环的歉意便一望而知。

她对黑子笑笑说:“咱心领了,啊?”

邻居们每天还是看见朱小环拎着装缝纫机头的箱子,从楼下的大下坡往居委会楼下走。她把那三角形的楼梯间租下来了,缝纫机架子就搁在那里。但她怕缝纫机被偷,每天固执地把它拎来拎去。黑子又老又瞎,却前前后后颠着屁股跟随着她。

黑子时常会飞似的蹿下大下坡,根本就不用视力冲到拐弯处。小环知道那是邮递员来了。假如二孩张钢有信来,邮递员就会让黑子叼着信冲上坡,交给小环。黑子常常扑空。但它从来不气馁,总是热情洋溢地扑下坡,对着邮递员瞪着它灰白无光的两只眼睛,嘴叉子从一个耳朵咧到另一个耳朵,摆出它那狗类的喜悦笑脸。

二孩被调到了西南,在那里娶了媳妇生了孩子。他有空总是给母亲小环写信,而这天却没有他的信。黑子朝着邮递员的笑脸却始终不挪开,直到邮递员骑车上了坡,它还站在原地,摇着尾巴。

小环只好安慰它:“黑子,明天就有信了,啊?”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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