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日本孤女在中国非常年代的生存奇迹:《小姨多鹤》 第22节

不变他对多鹤怎么会这样……看不得、碰不得?一碰浑身就点着了?他过去也碰过她啊。变化开始在两年多以前自由市场的那个偶然相遇吗?不是的。开始得更早。小环把多鹤的身世讲给他听了之后,就在第二天,他看见多鹤在小屋里给孩子们钉被子,心里就有一阵没名堂的温柔。当时她背对着他跪在床上,圆口无领的居家小衫脖子后的按扣开了,露出她后发际线下面软软的、胎毛似的头发。

就那一截脖子和那点软发让他没名堂地冲动起来,想上去轻轻抱抱她。中国女孩子再年轻似乎也没有那样的后发际线和那样胎毛似的头发。也许因为她们很少有这种特殊的跪姿,所以那一截脖子得不到展露。

他奇怪极了,过去只要是日本的,他就憎恶,多鹤身上曾经出现的任何一点日本仪态,都能拉大他和她的距离。而自从知道了多鹤的身世,多鹤那毛茸茸的后发际和跪姿竟变得那样令他疼爱!他在这两年时间里,和她欢爱,和她眉目传情,有一些刹那,他想到自己爱的是个日本女子。正是这样刹那的醒悟,让他感动不已,近乎流泪:她是他如此偶然得到的异国女子!他化解了那么大的敌意才真正得到了她,他穿过那样戒备、憎恶、冷漠才爱起她来!

她的身世让他变了心,变得对小环二心了。

那他打算把她朱小环怎样发落?让她继续做个外人同住在那屁股大点就抹不开身的屋里?她朱小环是狗剩儿?!她朱小环就是一条狗,也是吃屎吃尖儿的那条!她朱小环在这里陪他丢人现眼,陪他给他老张家祖宗散德性,回了家,账可要一笔一笔地跟他好好算。

三个小时的拘留,不了了之。张俭骑着车,带上冷漠乖顺的朱小环慢慢往家走。路上都没话,话在你看我我看你的时候看得差不离了。下面就是制裁、发落。张俭只服小环的制裁、发落。

过铁道的时候,小环让张俭往右拐。沿着铁道全是野生的茭白和芦苇,常常有上海职工带着全家老少在铁道边上忙,割茭白做菜或到市场上去卖。初冬季节,幸存下来的茭白叶子枯黄,和大蓬大蓬的肮脏芦絮碰出焦脆的声响。张俭陪小环一格一格地走着枕木,自行车推不动,但他咬着牙扛着它往前走。一列火车远远地来了,在弯道上悠长地鸣笛。小环哇的一声哭起来。

张俭把自行车往芦苇丛里一撂,上来拉她。她一贯的撒泼放赖的劲又来了,跟他又打又抓,死活不下铁道。火车震得铁轨“嘎嘎”哆嗦,小环哭得透不过气来,但他能从她不成句的话里听出:谁躲开谁是鳖养的!死了干净!一块让火车轧成肉馅儿最省事!

他给了她一巴掌,把她抱下铁道。

火车飞驰而过,一杯剩茶从车窗里泼出来,茶渍茶叶在风里横向落在他俩脸上。火车开过去他才听清小环嚷的是什么。

“你俩肯定来过这儿!在这些苇子里面快活死了,也不怕着凉得血吸虫病!得了病回来害我跟孩子们……”

小环的烫发蓬成个黑色大芦花,见张俭傻眼看着她,扯一把他的裤腿,要他跟她一块坐下,骂他现在装电线杆子?在这儿跟多鹤快活的时候肯定鲤鱼打挺、鹞子翻身、玉龙驾云似的……

张俭挨着小环坐下来。过了一会儿,她转过脸。早晨八点下了大夜班,觉也不睡就去会多鹤,现在天又快黑了,十二点钟的大夜班又在等着他。冬雾从芦苇沟里升起。

她看见他两个骆驼眼真像穿过百里大漠似的疲乏,眼睛下的两个黑圈,腮上两个深深的凹凼,凹凼里的胡子有一半漏过了剃刀。这时他的脸看去可真不怎么样。欺瞒、哄骗、东躲西藏可真不容易,人显然是瘦了、老了。她发现自己的手又在他刺猬一样的头发上了。他心野得什么也顾不上,头发也长得野成这样。

小环想,其实她对张俭的心也是有变化的,变化似乎开始在多鹤怀上丫头的时候。那天晚上还是张二孩的张俭把丢在多鹤屋里的一双鞋、一个坎肩、两本他喜欢的破小人书收拾起来,回了他和小环的屋。该为张家干的,他干完了,从此该续上他和小环的正常日子了。

上了炕,钻进被窝,两人抱得紧紧的,但小环身子里没那个意思。她告诉自己这还是她疼爱的二孩啊,不该生分啊。可她的身子对二孩只不过客客气气,有求必应罢了。那以后她的身子对他就是体贴周到,可就不再有那个意思。她对自己恼恨起来:瞧你小气的!这不还是二孩吗?可她的身子不和她理论,她越攒劲它越是无所适从。小环这才暗暗为自己哭了。

她哭原先的小环,那个只要躺在她的二孩怀里就从里到外地得劲,从身到心都如愿以偿地得劲。“得劲”这词不能拿别的词置换,它是天下什么东西都置换不了的。日子再往下过,她觉得自己在张俭那里不光光是个老婆,她渐渐成了一个身份名目模糊的女人。好像所有女人的身份名目都糅合到一块,落在她身上——姐、妹、妻、母,甚至祖母。所以对他的疼爱也是所有这些女人的。不仅这样,她的这些身份名目使她给家里每个人的疼爱都跟过去不一样。

她伸过胳膊,从他口袋里直接拿出烟杆,装了一锅烟,又伸过胳膊,掏出他的火柴,把烟点上。她抽了几口烟,眼泪又冒上来:他居然觉也不睡、饭也不吃,作践成这副又老又瘦的贼样!他的手慢慢搂住她的腰。她又伸手从他工作服左边的口袋里掏出一块手绢。她对他太熟悉了,哪个兜里装着什么,她一点不用兜远路,直接伸手就能拿到。手绢叠得四四方方,留着花露水兑掺米浆的香味。家里每一条手绢都逃不过多鹤的烙铁。大大小小的人走出张家,都像刚从烙铁下走出来一样平展。

小环抽了一袋烟,自己站起来,也把张俭拉起来。她要张俭带她去下一个“阴暗角落”,看看他们人不要做、做猫狗在外面胡交乱配,到底找了什么样的地方,怎样猫狗了两年多。不久,张俭把车骑到了人民医院旁边的上海点心店。后窗可以看见湖水,还能看见湖那边的山坡。

他领她坐到窗口的一张小桌,桌上廉价的钩花台布到处斑斑点点。什么东西到这个新兴的工业城市很快就革命了,一革命上海的不上海、南京的不南京,成了粗犷、大而化之、不拘小节的风格。

小环想,这两人也不知坐在这儿说些什么?多鹤的话虽然他能听懂,但答对流畅是谈不上的。他们不过是捏捏手,碰碰脚,一个飞眼换一个媚眼。他心变了是没错的,不然他半辈子没学会花钱,肯花这么多钱坐在这里捏捏手,碰碰腿,传个眼色?

心是变了。

服务员上来问他们点什么吃的,张俭菜单也不看就说要一客小笼包。小笼包上来,两人都吃不下。小环的鼻子又酸了。张俭让她快吃,不然小笼包里的汤就冻上了。她说太干得慌,吃不下去。张俭又叫来服务员,问他什么汤是这个店的特色。服务员说公私合营之前,这个店最好的是鸡鸭血汤,不过现在已经取消。

小环咬了一口小笼包。张俭告诉她,过去的小笼包只有现在半个大。小环想他倒挺熟,来这儿吃了多少顿了?上大夜班给他往饭盒里放两个馒头,他都舍不得吃,常常是原封不动带回来。在家喝酒从六角一斤的喝到四角,又喝到三角。后来干脆到自由市场去买农民私酿的,喝上去像兑了水的酒精。他倒舍得把钱花到这种以汤充肉馅儿的小笼包子上。窗子外的湖景也不白给你看,花在没馅的包子上的钱一半买风景了。心一变,还用吃什么?风景都看得你饱看得你醉。

“我想好了,只能辞了工,回咱老家去。”张俭说。

“别扯了。老家那些人知道你买了个日本婆子。回去了咱三个孩子都得给他们当日本崽子看。房也旧了,快塌了,你爹妈回去还没地方住呢。”

前一阵收到张俭父母的信,老两口终于对自己的变相保姆身份大大觉悟,回到安平镇老房子去了。信里说房子长期没人住,空得快塌了。

张俭半睁眼,看着窗外漆黑的湖面,是那种走投无路的沉默。

小环也知道他们三个人走投无路。或许多鹤不把她的身世告诉她,事情会容易一些。她咬咬牙,心里一股凶狠上来:多鹤为什么要讲她的身世?这么深的罪孽关她屁事?关张俭屁事?张俭的一颗心哪叫心?软得就像十月里的烘烂柿子,经得住那样惨的事去蹂躏?他把多鹤带到这里,窗外山景湖景,他烘烂柿子似的一颗心就在她面前化成一包甜水了。她想,我的二孩呀!

她的手在桌子下面一把抓住他的手。她把那手握得太紧,都握冷了。

多鹤那该死的身世,她那该死的处境:孤身一人活在世界上,把她扔出门她是活不了的。她要是不知道她的身世多好!她可以把她扔出去,活得了活不了,关她朱小环屁事。朱小环可不是张俭那种没用的东西,长得五大三粗,心却是一个烘烂的软柿子。她朱小环有女屠夫的血性,偷她的男人偷到她家里来的女人,她一定拿她开宰。她从小宰鸡、宰鸭、宰兔子就宰得很出色。

两人出了点心店,已经八点了。小环突然想起丫头今晚叫她去看她表演腰鼓。伟大领袖毛主席来视察,学生们选拔出来组成腰鼓队,今晚在第三小学校的操场彩排。小环叫张俭赶紧用车把她送到第三小学,赶个收尾也好。家家都有家长去,丫头的家长不去丫头会伤心。

第三小学和丫头的第六小学一模一样:乳黄色的校舍,浅咖啡色的门窗。那个苏联建筑设计师画了一个学校的图纸,盖了十几座一模一样的小学校。也是他的一张图纸,使山坡下湖岸边起了几百座一模一样的楼房。十几个小学选出的四百名腰鼓手都穿着白衣蓝裤,扎着红领巾。因为是初冬,小学生们都在白衬衣里面穿着棉袄或夹袄,白衬衣像绷带一样紧紧缠在身上。他们整齐地变换鼓点,变化队形,一张张小脸都涂了过多红胭脂,猛一看满院子蹦蹿着小关公。

小环在第三排找到了丫头。丫头立刻咧开嘴向她笑。小环指指她的肚子,丫头低头一看,一截彩色裤带从白衬衫下面掉出来,甩嗒甩嗒比她还活泛,丫头笑得更像开花似的。

张俭也挤到了小环身边,周围全是指手画脚、相互聊天的家长们。有人认出小环,大声问她:闺女也选拔上来见毛主席了?小环不饶人地回她:风头就兴你们儿子出啊?又有一只手伸过来,递给小环一把瓜子。张俭想她出去串门没白串,上哪儿不愁没烟没瓜子。

孩子们休息下来。丫头问小环和张俭,她打腰鼓驼不驼背?小环说挺好的,蹦得多带劲。

丫头说:“那老师老说我驼背。”

小环问张俭:“她驼吗?”

张俭根本没看,说:“驼点好,驼点像我。”

小环看着丫头回到同学里去了。这个家是由每一个人撑着的,哪一个走掉,都得塌。丫头高兴得这样,要是三个成年人中间抽身走一个,丫头会怎样?丫头心目中的家就塌了。就像丫头走了,或者大孩、二孩走了,小环的家也塌了。这时来分谁是谁,不是已经太晚?分不出谁是谁了。

她对自己说:咳,凑合吧,看孩子们的份上吧。她心底下其实明白,哪里有这么简单?她跟张俭也是这么说的:她看的是孩子情分。他看看她,当然明白没那么简单。这么不清不楚、窝里窝囊的十来年,缠进去的,都别想解脱开。他何尝不想豁出去,撕出血淋淋的爽快来?

第七章

矿石在榔头下碎得颇整齐,想让它碎成四块,就四块,想碎成三块就三块。多鹤想,人能把铁榔头、木头柄都长戏自己身体的一部分,劲怎么使,全由神经掌握。石头也能和你熟识,坐在这里敲了一个秋天、一个冬天,它们跟着你心愿破碎。

她不必再向组长请假了。去年她常常在小纸条上写:“家里有事,请假半天。”这是张俭替她造的词、造的句。他怕她的谎言写得别人看不懂,会害他在幽会地点白等,也怕她写的谎言不是纯粹的中国谎言,引起小组长对她身份的猜疑。这不比去肉铺、粮店,带领家属们上工地的都是妇女骨干,比正经干部的政治嗅觉灵敏得多。毛主席视察期间,就有妇女骨干揭露出来的两起破坏案。

一起是在垃圾箱发现了贴橡皮膏的毛主席塑像:原先打碎了,又用橡皮膏打上了绷带。另一起,是抓到了一个矿石收音机组装小组,教中学生们组装收音机,这些收音机竟能接收到英文、日文。多鹤的小组长现在非常依赖多鹤的生产效率:她一坐一上午或一下午,一言不发,打出三个人的矿石量来。隔天她运矿石,也是一趟不停,比一台好机器还可靠:装石头,上桥,转身,抽掉桶底,仰身,石头落进车厢。

到了开春,多鹤跟大家打矿石打了一年了,她还是老远见人就鞠躬,脸上的笑容大大的,好像见到你是她这天最高兴的事。人们跟小组长嘀咕:多鹤怎么不像咱中国人啊?怎么不像?中国人一个小时就熟得你吃我饭盒里的菜,我掰你半拉馒头了。

人家那是讲卫生。那么卫生就不对劲。哪点不对劲?说不上来。

人们渐渐发现多鹤缺心眼。你叫她:多鹤,那桶绿豆汤你给搬过来!她吭哧吭哧就把两人才抬得动的搪瓷桶搬过去。你对她说:那条路不好走,趁大伙休息你用锹去垫垫。她拿起锹就走,绝没有半点疑问:趁大伙休息?那我是谁?我不是大伙中的一分子?家属们聚在一块,都是讲谁家丈夫打媳妇,谁家媳妇和婆婆斗智斗勇。这天有人对正从独木桥上背着空木桶下来的多鹤喊道:“朱多鹤!你姐那么活泛,谁都认识,咋不给你找个婆家?”

“就是!朱小环给多少人做过媒!”

“朱小环做媒还净做成!我们隔壁那家的豁嘴子小叔子,就是朱小环给介绍的媳妇。从菜场上认识的郊区菜农,还挺好看!”

“朱小环要在旧社会,挣钱可挣老了!”

“那她咋回事?搁着这么个漂亮雪白的妹子,都快老在家里了。”

“朱多鹤,你多大岁数?”

多鹤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她们的话太快,有的是南方人,又是两两三三摞在一块说,她全没听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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