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导演要谢罪 第92节

  因为刘东君被折腾得实在是太凄惨了。

  为了让陈一鸣喊“过”,刘东君使尽了浑身解数,穷尽了主观想象的一切可能。

  他在地上打过滚儿,摊成大字装过死,拉开裤子撒过尿,暴跳如雷骂过街,疯癫、恐惧、隐忍、愤怒,擅长的不擅长的,习惯的不习惯的,他都一一试过。

  祥瑞每次喊完“咔”之后,都忍不住跑到陈一鸣身前,一脸控诉地死死盯着他。

  甚至有一次刘东君演完之后,端着小电视的祥瑞不由自主地替陈一鸣喊了一声“过”。

  林萧和桑平也都说,木头已经演得很好了,可以收了。

  然后他们就会一脸无奈地看着陈一鸣把刘东君和保罗喊过来,问他们俩,还能再拍吗?

  小刘同学机械地点头,这些天除了在镜头里自言自语或是破口大骂,其他时间他都一言不发。

  保罗则以自己的“镜中情人”马首是瞻,他现在哪怕是放下摄影机,看刘东君都透着一股子含情脉脉。

  木着脸让廖菲菲补过妆,刘东君摇摇晃晃地回到土坎下面趴低。

  罗宝河早已指挥助手,轻车熟路地把发烟罐替换复位。

  祥瑞按照流程与各部门做好确认,然后拿起话筒不情不愿地喊道,“ACTION”。

  发烟罐顺次爆开,释放出灰绿色的烟雾,逐渐汇聚成团覆盖整个山坡。

  监视器里,刘东君抱着头蜷缩成团一动不动,任由比空气更重的烟雾把自己包裹。

  林萧忍不住开口说道,“一鸣,赶紧停下来,木头看上去好像不太对劲儿。”

  桑平眼神也变了,不过他欲言又止止言又欲,终究还是没有出声。

  陈一鸣屏住呼吸数着自己越来越快的心跳,到第15下时,他伸手去拿对讲机。

  就在这时,刘东君突然长出了一口气,胳膊撑地改为半跪的姿势,爆发出一阵激烈的咳嗽。

  他咳得撕心裂肺,咳到眼泪鼻涕糊了满脸,咳到胳膊支撑不住身体直接扑倒在地上。

  陈一鸣伸出去的手拐了个弯撑到下巴上,目不转睛地继续盯住监视器里的刘东君。

  后者一边咳一边手忙脚乱地摸索身上的装备,首先摸到了挎包,急切之下翻转不过来,他就歪着身体一拱一拱地把包里的东西往外倾倒。

  饼干、土豆滚了出来,他摸了两下划拉到一边,放掉挎包继续摸到水壶。

  拽了两下没拽动,他拼命用力直接拽断了水壶背带,拿过来拧开壶盖就往脸上倒,结果里面只流出几滴水就空了。

  一阵更为激烈的咳嗽,他两只手捂住喉咙翻滚过来仰面朝天,双脚连续蹬着地,越来越慢直到无力地垂下。

  他的手开始摊开来,左手在后腰上拨了又拨,拽出一个东西扔到一边,保罗一个推镜放大细节,原来是插在后腰的军号硌到了他的腰。

  舒服了一下左手不再活动,保罗心有灵犀地移动镜头,经由脸部特写来到他的右手。

  镜头的记录下,刘东君的右手在地上缓慢地移动着,摸索着,直到食指触碰到之前扔在地上的冲锋枪。

  指头吃力地压着冲锋枪一点一点地往身边挪动,从枪托,到背带,再到枪管。

  保罗似乎清楚地了解手的主人接下来要做什么,他适时拉镜回到中景,把刘东君的脸纳入取景框。

  那张上一刻还痛苦不堪青筋暴起的脸,现在已是一片平静,搭在枪管上的手指慢慢弯曲合拢,并逐渐显现出力量。

  刘东君把冲锋枪竖起来枪托着地,终于撑起来半个身子,然后又无力地躺倒。

  他的右手放开冲锋枪,伸向左臂扯下绑在上臂的白毛巾,扔在身体右侧的胯下。

  接着他侧过身体,拉开裤子,保罗顺畅地走变换机位到他的背后。

  浸湿毛巾之后,刘东君拿着毛巾往脸上又擦又抹,虽然眼睛被弄得又红又肿,不过已经可以睁开一条缝了。

  把毛巾绑在脸上,刘东君撑着冲锋枪再次试图站起来,这次他成功了。

  他摸索着往高处走去,视力受损加上弹坑密布,让他走得磕磕绊绊连滚带爬。

  保罗亦步亦趋地以越肩主观视角跟在身后,刘东君的每一次摔倒,他似乎都有准备,取景框始终稳稳地罩住刘东君的一侧肩膀。

  眼看着刘东君逐渐接近山脊线,终点在望,祥瑞已经按捺不住要喊“过”欢呼了。

  刘东君突然定在了原地,把冲锋枪拎起来侧背在肩上,接着在身上好一阵摸索拍打。

  然后他猛地一个原地转身,这一下把保罗都给闪得一呆,留下一个意料之外的正面大特写。

  “嘶!”监视器里的那张脸,让陈一鸣忍不住大抽了一口气。

  脏兮兮的毛巾蒙住大半个脸,军帽下是肿如核桃的两只眼睛,这张脸已经完全谈不上表演,因为没有任何做表情的余地。

  然而一种名为信念的东西,从唯一暴露在外的,眯成两条缝的眼睛里迸发出来,直接照射到陈一鸣的心里。

  陈一鸣说不出那是什么样的信念,但是却可以感受到那种“一定要做到”的坚定意志。

  此时烟雾开始逐渐散去,山脊上的众人可以隐约看见刘东君的身影,大家都很奇怪,明明再走几步就到剪辑点了,怎么转身回头呢?

  刘东君开始找回对身体的控制,走得越来越稳越来越快,到最后简直是一溜小跑地回到之前的土坎下面。

  他站在原地东张西望,原本跟在身后的保罗默契地摇镜到正面。

  他放下枪,蹲下来,眯缝着两只眼睛在地上摸索划拉着。

  最先摸到的是水壶,两只手哆嗦着把连着绳套的壶盖塞好,重新背上固定在左侧腰后。

  接着摸到的是饼干和土豆,同样哆嗦着拍打掉灰土收回挎包。

  最后把军号捡起,一把扯下脸上的毛巾把它擦干净,插回到后腰上。

  整理好军容仪表,刘东君捡起冲锋枪,拍了拍冲锋枪的护木,把它郑重地背在身上。

  再次转身,虚浮而又沉稳地向山脊走去。

  早已调整为跟镜的保罗退步抽身,保持在刘东君身前2米远的位置朝着山顶后退。

  外围的安晓峰一边照顾着收音杆,一边给保罗“探路”,免得保罗一时不慎退到坑里。

  越靠近山脊地势越高,留存的烟雾也就越贴近地面,众人的视线里,一个身影破开迷雾坚定向前。

  通向剪辑点的路线早就清过场,剧组众人就像是马拉松比赛的吃瓜群众,在终点线的两侧聚成坨,准备见证冠军产生的那一刻。

  刘东君顶着一张面无全非的脸,旁若无人地踏上山脊成功撞线。

  然后他就如同被抽掉了骨头一样,挣脱开肩后镜头的束缚软倒在地。

  祥瑞迫不及待地喊出“咔!”,保罗如释重负地丢下手上的斯坦尼康,安晓峰干脆把收音杆扔到了天上。

  每个人都兴奋地围上来,丝毫不嫌弃刘东君曾经“撒尿合泥”,在他身上拍拍摸摸擦擦,尽情表达着对他的钦佩和赞赏。

  小美连声喊着“让一让,让一让”,领着保健医生艰难地挤进人群中间,给刘东君做检查。

  不说这些天的连轴折腾,光是刚才那一镜,刘东君就咳得众人心惊肉跳,身体更是拧成了麻花,不检查一下实在是让人放心不下。

  没有人去看监视器后头的陈一鸣,也没有人还想着复位、重拍,因为大家内心里都已经认定,就是这一条了!

  一个礼拜的排练和实拍,有的场次打动了这些人,有的场次打动了那些人,唯有刚刚这一场,打动了所有人。

  几个小姐姐围着刘东君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拉起来问她们为啥哭,回答是不知道!就是想哭!

  类似的问题,林萧和桑平也在问陈一鸣。

  他俩确实很好奇,因为之前拍摄的素材,依照二人各自的标准,可以喊过的不是一条两条。

  那么陈一鸣究竟是以什么标准,摒牢了迟迟不喊过,最终磨出眼下这一条的呢?

第116章 狗言狗语 垂拱而治

  陈一鸣转动着旋钮,一帧一帧地拉片看素材。

  林萧实在受不了这个装逼犯,拽着陈一鸣的胳膊把他掰正过来,要求其正面回答问题,就差来一句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了。

  结果可倒好,陈一鸣的回答直接闪了两个人的腰。

  “哪有什么标准,这场戏从头到尾我评价过一次吗?我只是问木头和保罗,还能不能拍,没错吧?”

  林萧倒吸了一口凉气,试探着问道,“如果他们说不能拍呢?”

  陈一鸣两手一摊,“那就收呗,从已经拍出来的素材里挑一条最好的。”

  林萧觉得自己长见识了,原来世上真的有人可以如此之狗,狗到堂而皇之地说出如此狗言狗语。

  桑平没像林萧一样喊打喊杀的,沉思良久之后,他跟陈一鸣说道。

  “所以你是真的把这场戏的主导权完全下放给了小刘和保罗,让他们两个跟着感觉走?”

  陈一鸣挣脱开林萧掐他脖子的手,忙不迭地连连点头,“桑老师说的太对了,我就是这么想的。林哥你别一惊一乍的,多跟桑老师学学。”

  林萧恨得牙痒痒,直接反驳道,“你丫少往自己脸上贴金,我早看透了的心肝脾肺肾,肚子划开里边全是黑的。

  你老实回答,就刚才那一条,假如木头或者保罗走位失误,你会不会把他们叫过来,再问一遍还能不能拍。”

  陈一鸣羞涩地一笑,手还在头顶比划了一下,“天花板都撑开了,吊顶肯定要跟着往上提啊,如果真是你说的那种情况,林哥你扪心自问,会不会觉得可惜?”

  林萧被说的哑口无言,论艺术追求他比陈一鸣更偏执,代入一下就知道,自己是肯定会继续拍下去的。

  这时候桑平发了一通感慨,打断了两人的拌嘴。

  “干摄影干了大半辈子,没想到今天能看到这样一场戏,不怪人说活到老学到老。

  一鸣,我觉得,你是有目的、有意识这样搞的,你的自信心是哪里来的,你凭什么能够认定,木头跟保罗能起化学反应?”

  桑平问的认真,陈一鸣也就收起了与林萧的插科打诨,坐直了回答,“只能说是无奈之举吧,这几天晚上回到驻地,我都要拉片拉到后半夜,把当天的素材反复看上很多遍。

  无论是木头,还是保罗,都给我一种越来越无视镜头的感觉。

  木头无视镜头是好现象,说明他越来越沉入角色,可是保罗也给我这种感觉,就非常奇怪了,摄影师怎么可以无视镜头呢。

  然而事实就是如此,桑老师不知道你注意到没有,最后那一条,木头的动作已经谈不上设计,更多是源于身体本能,因此给人的感觉是既突兀又和谐。

  即便如此,特写镜头依旧流畅准确,甚至还带有一定的引导性,从而在一定程度上消解掉观众对木头举动的误解。

  我想可能与我们的长镜头拍摄方式有关系,过去一个礼拜,沉到戏里的不止是木头,还有他身边的保罗,木头演得越靠近本真,保罗受到的情绪吸引也就越强烈。

  当然,这都是猜测,我也没跟保罗交流过,也许他只是熟能生巧也说不定。”

  陈一鸣嘴上这么说,其实他心里已经有了理论假定,演员和摄影师就该是二位一体的。

  既然演员隔着大屏幕只是一闪而过,就能被观众精准捕捉并与之共情。

  那么摄影师隔着镜头与演员如胶似漆,情感链接比观众要强上十倍百倍,没道理不催生出更强烈的共鸣。

  换个说法,演员的表演想要打动观众,存在一个潜在前提,就是先一步打动镜头背后的摄影师。

  ……

  刘东君的这场独角戏终于拍完了,陈一鸣给剧组放假三天,舒缓一下大家紧绷的神经。

  三天后,侯永和李箭进组,从两个团领导开始,逐个拍摄配角的杀青戏。

  陈一鸣第一时间就拉着两个老戏骨观赏刘东君的精彩表演。

  目的很简单,就是显摆一下自己的识人之明。

  毕竟军艺团不是没有可以扮嫩的青年演员,当初陈一鸣力排众议定下刘东君这个未成年,也是遭到过一番质疑和反对的。

  至于效果嘛,正应了一句无心插柳柳成荫。

  侯永和李箭从艺二十多年,合作过的好演员不知凡几,当然不至于被小刘同学的灵光一现给镇住。

  真正让二人动容的,是木头和摄影机的默契舞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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