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导演要谢罪 第91节

  你说你小时候在东北农村住过,那天黑之后应该出去解过手吧?在烟雾里摸索着前进,就好比是不开灯出屋进院上茅房,你再回忆回忆,找找感觉。

  撒尿和泥的记忆没有,就地解决的情况总有吧?那时候你什么心情,是不是身体畅快内心焦虑?身体上憋不住,心理上怕被发现,想尽快结束又身不由己,你想想是不是这样?”

  第三遍排练很快开始。

  刘东君的悟性还是很强的,他在很短的时间里就把张维宁的灌输转化为具体的动作,在表演中体现出主观上的改变。

  比如土坎下的哆嗦,就很有《拯救大兵瑞恩》开场戏里,那个缩在“刺猬钢架”后面的清秀小哥的风采,哪怕没有露脸,也在整个身体上大写了一个“怕”字。

  模拟撒尿的时候,手里倒下去的水线没有第一时间对准地上的毛巾,而是哆哆嗦嗦地歪了一下,算是一个很有心机的小发挥。

  跟陈一鸣坐在一起的桑平和林萧,看到这里都不约而同地开口点赞,觉得小刘很有灵性。

  陈一鸣笑着吐槽,“您二位可真会说话,这个评价无异于赞美某位女士很有气质,属于夸无可夸的挽尊之举。”

  林萧当即反驳,“不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你该对木头多一点信心,我觉得这孩子很有潜力。”

  陈一鸣扑哧一声笑出声来,“明白明白,差到地心可不就只剩下潜力了嘛。”

  桑平插口打断两人的相声,“小陈,这场戏你到底是个什么章程?就这么让小刘两眼一抹黑地一遍遍地练吗?”

  林萧趁此机会强势补刀,“桑老师说的对,一鸣你这个当导演的,要把自己的想法亮给演员啊,你要通过这场戏表达什么?现在这么稀里糊涂地整,不是溜傻小子玩儿吗?”

第114章 没想好 道中人

  导演的想法,跟我陈一鸣有什么关系?

  好吧,这只是陈一鸣内心的吐槽,以此舒缓一下急迫的心情。

  他怎么可能不着急呢?

  导演没想好就让演员一遍遍地自己演,直到演出接近自己内心感觉的效果?

  汪嘉伟这么干可以毫无心理负担,陈一鸣可不行,至少现在的陈一鸣还不行。

  事实上,在前几场重头戏拍完之后,他就察觉到了电影现实走向与自己内心想象的分歧。

  尽管在开拍前,他已经与主创进行过多次沟通,互相交流各自的想法并达成共识。

  但是摄影机一开动,剧组一运转起来,产出的素材就不再由他掌控,而是不可避免地有了“自己的灵魂”。

  也许是脱胎于欧战的《1917》本质上就不适合反映半岛战争,也许是反战主题与华国人对战争的底层认知格格不入,也许是军人背景的演员终究无法脱离自身三观的潜移默化。

  总之《1951》拍摄近半,陈一鸣在大脑里主观拼接出来的成品,跟自己最初的设想已经大不一样,跟原版的《1917》更是风马牛不相及。

  如今拍摄进度要开始触及男主角的重点戏份了,从还原历史环境转为刻画主要人物,大白话就是纪录的部分已经拍完,要正式搞创作了。

  结果作为主笔的陈一鸣,却陷入迷茫了。

  他笔下的主人公应该怎么往下走?他不知道!

  或者说,他不确定自己这个导演,是应该强硬地贯彻一己之见,像之前几场戏那样事无巨细,还是应该听从段一宁的意见,放任刘东君“自由创作”。

  陈一鸣自己知道,这是导演掌控力不足的表现。

  他前世带过来的导演基本功,以及超前的知识储备和经验,可以让他相对轻松地驾驭复杂场景的拍摄。

  同样的,他也被前世大量的低质量拍摄钝化了艺术直觉,当需要他指导演员精准地传达出某种人物情绪时,他就力不从心了。

  一方面是演技调教方法的缺失,比如老张的那些神联想,就不是他可以张嘴就来的。

  另一方面是对自身的艺术直觉缺乏自信,不具备作者型导演根深蒂固的艺术偏执。

  要知道演员作为主创,其对信念感的坚守比导演、编剧要强烈得多。

  道理很简单,如果演员内心都不相信自己表演的现实性,又怎么可能让观众相信自己演绎的人物真实存在呢?

  因此,导演用言语说服演员,比演员用表演打动导演,要难上不止一倍。

  为什么说大牌导演不是传销大师就是片场暴君?就是因为这两个称号鲜明地揭示出了导演“驯服”演员的两种风格。

  一种来软的,用言语蛊惑;一种来硬的,用地位威逼。

  尽管陈一鸣不想承认,但现实就是,他这个导演并不擅长调(XUN)教(FU)演员,人物弧光稍一复杂,他就玩儿不转了。

  至于《魔都假日》,那片子属于两个本色演员拍了一部MTV,跟《1951》完全没有可比性。

  不过前世的陈一鸣有一个优点,足以让今生的陈一鸣受益终生,那就是他不要脸。

  能够数年如一日安心当个喊咔工具人的导演,单论忍功仅次于拴狗导的副导,字典里就不存在委屈二字。

  陈一鸣内心压根儿就没有自尊心这种奢侈品,也不在意所谓的艺术偏执,他这人从来不头铁。

  所以他一脸诚恳地向林萧和桑平讨教,“桑老师,林哥,你们觉得这场戏应该表达些什么?”

  林萧一脸诧异,上下打量了陈一鸣好几个来回。

  在他的印象里,电影的表达一向是导演的禁脔,不容他人染指触碰,以他过去与各路导演的合作经验,还没有遇到过例外。

  看着还真不像是反问和嘲讽,难道是真心问我们的?

  认识与合作了这么久,林萧自认为对陈一鸣的为人不会看走眼,因此他直截了当地给出回答。

  “我没系统学习过编剧,不过纯从经验来讲,这里该是一个主角转变的契机,从跟随者转变为主导者。”

  陈一鸣听完点了点头,转头又问桑平,“桑老师你觉得呢?”

  桑平一看陈一鸣还真是征求他们的意见,也就不再顾虑,“我跟小林的想法不一样,在这里转变还不到火候,或者说没有压到底。

  我们总说物极必反,人物的转变也是如此。首先我们要厘清,木小林因为什么而变,是恨,是惧,是怒,还是兼而有之?

  具体的因素要看你想要重点表达什么,不过不管是什么因素,都应该渲染到极致,这样人物的转变才算是铺垫到位有理有据。”

  桑平的话给了陈一鸣一个思考路径,人物的转变需要一个诱因,而诱因是可以人为排序的。

  监视器里,又一次排练结束,陈一鸣拿过对讲机给祥瑞叫了一个暂停,同时把刘东君叫了过来。

  跑过来的小刘同学一头一脸的汗,横贯鼻梁的是一条明显的黑色印迹,湿毛巾带着土绑在脸上,干了又湿湿了又干,都起檩子了。

  让刘东君坐下,又扔给他一瓶水,陈一鸣等他喘匀了气才开口问道,“木头,演的时候是怎么想的?”

  刘东君没听太明白,含糊着答道,“也没想什么吧,感觉和前些天一样啊,让爬就爬,让跑就跑。”

  陈一鸣追问,“你师傅帮你设计过这场戏怎么演了,对吗?”

  这个问题刘东君答的挺快,“那肯定的啊,我又不知道怎么穿越毒气区,那些动作都是师傅示范过的。”

  陈一鸣刻意加快了问话的节奏,缩减刘东君思考的时间,“你师傅跟你讲过为什么这样设计动作吗?”

  “那倒没有,当初他说过只是给我做示范,让我拍的时候不要学他,不过我自己琢磨完了,又觉得师傅演的最合理,所以就照搬了。”

  “刚才祥瑞和张老师指点过后,你不是改得挺利索的?你之前自己琢磨时,没想到过吗?”

  “有一点儿感觉,但想得不是很清楚,最后觉得还是照着师傅演好。”

  “那我如果让你抛开你师傅的演法,完全按照你自己想的思路来演呢?”

  “不知道啊,太难了吧,我想不出来该怎么演。”

  陈一鸣放缓节奏,尝试着给他来一点启发,“木头,你回想一下体验生活时的状态,如果不是在战场上,而是在家乡的山沟沟里,天黑之后你是怎么回家的。”

  刘东君半张着嘴呆坐在那里,手里下意识地摆弄着矿泉水瓶。

  陈一鸣也不催他,心里继续琢磨桑平刚才的话。

  他这个导演,希望通过这场穿越毒气区的戏,表达些什么呢?

  陈一鸣本以为自己可以回避“为何而战”这个意识形态问题,事实证明只要是战争片,这个核心问题就终归要面对。

  既然他希望深入描绘木小林的人物弧光,在电影中体现出主人公的成长,那么就必须就人物动机给出自己的答案。

  为什么?凭什么?

  观众肯定不想看到一个浑浑噩噩的主角,毫无信念,随波逐流。

  为了活着而挣扎,当然伟大,只为了活着而挣扎,难以升华。

  陈一鸣开始从头梳理自己的思路。

  他清楚地记得,当初第一次见郜叔时,对方就问过他,拍半岛战争是想表达什么。

  当时他的回答是,没想好要表达什么,只想提出一个问题,那些坚守在炮火地狱中的战士,当时是怎么想的。

  陈一鸣扪心自问,时间过去将近半年,他现在想好要表达什么了吗?

  似乎还是没有,对比彼时彼刻,他的内心只是多出来几个鲜明的形象。

  乐观而又冷酷的段一宁,对坚果炮火嗤之以鼻的李明亮,明知故犯暴露重火力的张毅,一面之缘即成永诀的毛豆,主动出击引走炮火的张宇小队。

  这些形象都与他的表达初衷无关,因为都是为了最终目标虚构出来的道中人物,他们的所作所为,与天马山战役的原型李玉成毫无关联。

  但是现在不一样了,在陈一鸣的心目中,这些形象与李玉成的剧中同位体石磊一样重要。

  陈一鸣看向闷头苦思的刘东君,因为是带妆彩排,因此他身上披挂整齐,零零碎碎的东西一样不少。

  左侧腰后是李明亮递给他的水壶,现在上面有几个明显的窟窿。

  挎包里有张毅送给他的饼干,他拿其中一包跟张宇小队里的付廷换了两个土豆。

  挎包边上挂着毛豆留给他的军号,同样被弹片打缺了角。

  椅子腿上靠着段一宁的汤普森冲锋枪,截至目前还一枪也没有开过。

  陈一鸣这时才突然发现,原来在自己的编排下,木小林早就已经带上了每一个道中人的影子。

  当初写剧本的时候,自己到底是怎么考虑这些互动的,怎么一点儿印象都没有了呢?

  陈一鸣跟刘东君两个人对坐着发呆,祥瑞迟迟等不到演员回来,跑过来想着催一下。

  结果还没等她喊出声,桑老爷子把手一扬及时阻止了她。

  “小香,先安排大家吃午饭吧,不要打扰他们。”

  祥瑞轻声嘟囔了一句,“桑老师,这才10点半啊,中饭也太早了些。”

第115章 凄惨无比 面目全非

  刘东君的这场独角戏,是开机以来耗时最长的一场戏。

  实景演练整整4天,前后排了30多次。

  实拍的时候又花了3天,拍了20多次。

  萨姆-门德斯在《1917》的花絮里说,拍得最长的一场戏让演员演了56遍,等《1951》上映之后,陈一鸣也可以吹这个牛逼了。

  那一周时间拍得全组每个人都欲仙欲死。

  全程握持斯坦尼康的保罗实在扛不住,只能和他的助手轮换。

  拎着收音杆的安晓峰到第四天也坚持不住,不得不让同事临时顶班。

  烟火组制作了10箱加料发烟罐,结果4天排练都没顶住,后来又紧急赶制了15箱才勉强够用。这场戏拍完之后,拉走的空发烟罐堆了满满两个卡车车厢。

  别人都可以轮流休息,唯有刘东君没人可替,实打实地坚持了7天走完了全场。

  这娃在第三天就进入了行尸走肉的状态,行动基本依靠本能,每一遍的演绎都不重样。

  3个导演都不再给他讲戏,由着他随便演,只要确保一直往烟雾较淡的方向前进,并在烟雾彻底散掉之前,抵达下一个场景把戏接上就行。

  拍到最后一天,所有人看向陈一鸣的表情,都像是在看什么脏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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