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导演要谢罪 第70节

  前世陈一鸣看过的华国战争片,只有《长津湖》里段奕宏饰演的营长,给他带去过期待奇迹的观感。

  其他角色,包括吴京饰演的主角,都没能演绎出相近的感觉。

  胡军扮演的老炮长其实也有些味道,可惜主创给他安排的死法过于失智,让陈一鸣直接出戏了,白瞎了胡军的精湛演出。

  这种期待感必须源自演员的演绎,而不是剧情的编排,否则就是李晨那个角色的观感,死来死去怎么也死不掉,然后无可挽回地神剧化。

  打破预期和符合预期之外,还有先符合再打破的编排,追求一种突如其来的反差感。

  《拯救大兵瑞恩》的第一幕抢滩登陆戏里,这类案例特别多,汉克斯上岸路上经手的那几个,基本都是如此。

  不过这种玩儿法有愚弄观众的嫌疑,一般都是用在龙套身上,而且还不能过于频繁。

  配角身上的情感投射比龙套多得多,这么玩儿会被观众扔皮鞋的。

  陈一鸣所设想的,则是这三种以外的第四种,超越预期。

  类似《长津湖》里的段奕宏,由演员来尽力塑造配角的强人特质。

  而在剧情编排上,同样是九死一生的险境,而且更加紧迫,不留余地。

  区别在于配角挺身而出之后,电影的视角就被主角带走了,并不会直接交待配角的结局。

  通过镜头呈现给观众的,只有连绵不绝的枪声和炮火。

  配角是生是死,全凭观众自己想象。

  陈一鸣在脑海里推演的结果是,假如有理想的构图和准确的运镜,营造出来的氛围并不逊色于《李延年》的“直死”拍法。

  当然这种“耍小聪明”的做法,也只有一镜到底的《1951》可以玩儿。

  常规战争片这么搞的话,简直比愚弄观众还要恶劣,扔向导演的除了皮鞋还会有刀片。

  ……

  在脑海里考虑清楚之后,陈一鸣拍了拍手,叫停了林萧与段一宁的新一轮言语交锋。

  他先冲着吵得脸红脖子粗的林萧问道,“林哥,为什么你会认定,老段他们换一个表演方式,就等于我要给电影上价值呢?”

  林萧一脸愕然,脱口而出道,“那不是理所当然的吗?你刚才自己说的,要解答为什么打赢之类的,这不是上价值是什么?”

  陈一鸣两手一摊,“哪来的理所当然,我说要解答凭什么我们能赢,并不等于要在电影里搞价值输出啊!

  很简单的道理,咱们这电影是要出国博奖的,我有必要让那帮老外明白华国为啥能在半岛战争中获胜吗?明白了如何,不明白又如何,这事儿跟他们就没关系好吧。”

  这回不止是林萧,会议室里其他人也面露惊容,好家伙,你这是溜我们玩儿呐!

  陈一鸣笑着问,“各位,换个角度,会在意坚果南北战争哪边输哪边赢,然后想知道赢的那边为啥能赢吗?”

  众人这下子才明白过来,林萧如梦方醒地说道,“合着我们吵了半天全是白饶,你说的上价值是指着我们自己人说的?”

  陈一鸣摇了摇头,“干嘛一定要赤裸裸地上价值呢,我们要做的,就是按照真实战史的记载,我军怎么打的,我们就怎么拍,就这么简单。

  所谓上价值,并不限于用台词说,用角色演,用剧情套,也可以是我们呈现应该呈现的,然后由观众自行品读。”

  说到这里,陈一鸣看向林萧,问道,“林哥,我来假想一场戏,内容就是老段举着步枪,一枪把一架低空掠过的油挑子给崩了下来。

  你看完之后做何感想?”

  林萧没好气地反问,“你觉得我该有什么感想?这不就是你瞎编乱造的弱智神剧嘛,横城现在都不这么拍了。”

  “错,这是北棒1974年的电影《一轮红日》里面的片段,在北棒人民看来,这是他们在历史书上自小学习的真实战例,电影拍得非常还原。”

  一屋子人全都张大了嘴巴,包括见多识广的桑老爷子。

  陈一鸣补充道,“不仅是北棒,我国官修的半岛战史,同样记录过我军战士用枪支击落喷气机的战例,只是我们没有把它拍进电影而已。

  现在你还觉得我刚才描述的片段,是瞎编乱造的神剧吗?”

  陈一鸣站起身来,在电视机上再次播放了一次84阅兵式的视频,然后对大家说道。

  “各位,我举步枪打飞机的例子,不是想说明我军战士的强大符合真实战史,而是想说明一个现象。

  那就是电影的观感,以及动机的解读,是镜头内容与观众认知两相迭加的结果,很多时候光是摆事实,已经代表主创的某种价值倾向了。

  对于我国观众来说,半岛战争我们赢了,这是一个预设立场,无需额外强调。

  当他们看到老段时,反应应该是怎样的?

  也许会有新鲜感,因为角色呈现出来的精神面貌令人耳目一新。

  也许会有期待感,因为老段那天在操场上给我们的第一印象,就是敬畏、力量,这样的人,我会期待他做出一些非同一般的事情出来。

  当然也不排除会有反感,因为与心目中的解放军形象不太吻合。

  而对于海外观众来说,他们对于半岛战争,或者无感,或者排斥,这也是一个预设立场。

  他们看到老段时,同样会产生类似华国观众的反应。

  新鲜感在于,老段的形象与气质具有鲜明的反差,装备简陋穿着破旧,却有着惊人的强者气场。

  期待感在于,海外观众没有主旋律电影的概念,老段的气质会让他们第一时间联想到自己看过的同类电影,将他与好莱坞的硬汉主角归并到一起。

  反感则主要产生在特定人群身上,他们对华国或是心存偏见,或是一知半解,老段的气质突破了他们的内心画像。

  不管是新鲜感、期待感还是反感,老段的形象是总的来说是陌生的,正如刚才桑老师所说,陌生是一个中立偏好的交流起点。

  各位,在正治属性之外,军人身上的某些品质是超越地域和时间范畴的,是观众观看战争电影的一致期待。

  坚韧,果决,机智,富有战斗经验,为了他人勇于冒险。

  《1951》不需要刻意上价值,只要讲好这个恪尽职守、挽救战友的故事,就是最大的价值。”

第89章 杀猪 监制

  陈一鸣说到最后不再是商量和探讨的语气,而是确凿无疑地宣布。

  “各位,我决定了,老兵就以老段的诠释方式为基调,既然项目初衷是极致炫技,咱们就索性炫酷到底,人物方面也来个极致颠覆。”

  他首先给了林萧一个“安心”的眼神,毕竟合作过一次比较熟了,林大神咕哝了两声选择了沉默。

  然后他看向桑平说道,“桑老师,场景衔接方面,我可能要做一些额外的调整,相应的布景和运镜,原方案也要变动,希望您能够理解。”

  对于陈一鸣转弯转一半的做法,桑老爷子还是表达了充分的支持,很爽快地点头同意。

  接下来他看向段一宁,笑着说道,“段老师,我这可是为了力挺你大动干戈来着,你是不是也该大力扶持扶持我?”

  段一宁又恢复了吊儿郎当的样子,大大咧咧地回答,“陈导有什么事儿尽管说啊!”

  陈一鸣双手抱拳轻施一礼,不好意思道,“我从范团长曹政委那里寻摸来一个偏方,算是一种另类的体验生活,应该可以辅助石老师他们找一找‘杀气四溢’的感觉。

  我想着段老师是不是也可以一起参加,你当然用不着体验了,但是可以提供一些经验进行对比验证,同时帮着把控一下方向。”

  石磊、毛豆、张毅和张宇几个人越听感觉越不对,这到底是要他们体验什么啊,还把老段拉进来掌舵?

  石磊忍不住开口问道,“陈导,打算安排我们去哪里体验生活?特种部队,还是边境哨所?”

  陈一鸣嘿嘿一笑,“用不着跑那么远,都不耽搁你们回家过年,就是县城郊区的养猪场。”

  几个演员包括段一宁在内全都一脸懵逼,只有军旅剧经验最丰富的毛豆似乎想到了什么,小圆脸儿刷地一下变得煞白。

  跟他挨着坐的张毅吓了一跳,关切地问道,“毛老师,是哪里不舒服吗?”

  毛豆说话都不顺溜儿了,他盯着陈一鸣一字一句地问道,“陈导,你不是让,我们去,杀猪吧?”

  咦?居然有人猜到了嘛!

  随着陈一鸣面带歉意地微微点头,毛豆一脸绝望地瘫在椅子里。

  他能猜到纯属巧合,几年前为了拍一部描写炊事员的戏,他作为主演之一下到一线体验了半年生活,不仅做厨房大师傅,积肥种菜喂猪养鸡一件儿没落下。

  其中最令他难熬的,就是收拾“小动物”的环节。

  居家过日子杀鸡杀鱼都是平常,但挪到部队上完全是另一码事,炒菜都得上铁铲,可想而知荤菜备菜要“对付”多少活物。

  当年杀鸡宰猪好几天的经历,一直是他极力想要忘却的记忆。

  毛豆的反应把其他几人也唬得不轻,杀猪而已,有那么可怕吗?

  还是石磊率先提问,“陈导,杀猪有用?”

  陈一鸣点头又摇头,“实话实说,我不知道。

  工兵团曹政委说的,老兵刚下战场的时候,小孩子怕他们,跟怕村里的杀猪匠差不多。”

  毛豆试图垂死挣扎一下,反驳道,“我那次5天里杀了3头猪,十几箩筐的鸡,也没觉得杀气上身呐。”

  陈一鸣循循善诱,“应该是量级上的差距,人家杀猪匠要杀几百上千头呢。”

  张毅找到了破绽,插话问道,“那我们得杀多久啊,人家猪场有那么多猪给我们杀么?”

  陈一鸣不给机会,坚持道,“放心,猪绝对管够,我让马董从魔都直接调,正好给工兵团的战士们加餐。

  而且你们是演员啊,体验生活当然要带着戏体验,杀猪时得调动情绪,把猪当成生死大敌来看待,那样才有代入感。

  具体怎么代入我不专业,段老师肯定有心得,到时候你们一起研究。”

  段一宁轻哼一声,“就这?”

  陈一鸣重重点头,“就这!”

  段一宁把身体往椅背上一靠,“成,那就杀猪去。我倒要看看,杀猪杀出来的杀气,跟我自己演出来的杀气,孰高孰低!”

  老段这个提前过关的都带了头,剩下几个需要补考的更加没有认怂的余地,于是这个儿戏一样的决定,就这样儿戏地决定下来。

  大年初四回来之后,上午打枪听炮,下午操刀杀猪。

  ……

  当天的会议开完,隔天就是大年三十。

  山上停工,剧组解散,驻地的人一下子少了一大半。

  陈一鸣当晚是在山上的临时驻地,和留守的工兵团战士一起过的。

  电和网络早就已经铺好,看春晚毫无问题。

  而且荒山野岭的,放鞭炮没人管了,陈一鸣难得听了个过瘾。

  之所以没有回家,是因为他得加紧把新的分镜稿改出来。

  电影讲究一个张弛有度,既然要求几个主要配角“硬起来”,那么就一定要选其他地方“软下去”,否则就会导致整体节奏失衡。

  而一镜到底的拍法,本身节奏就偏硬。

  原片《1917》是通过场景构造来进行对冲的,空无一人残垣断壁,一望无际的高卢平原,看着战争背景下的凄美风光,观众体验会自然而然地缓和下来,节奏也就软下来了。

  《1951》的底色比《1917》更蓝更冷,在“软”上就得花更多心思。

  迟迟想不到妥当的法子,陈一鸣索性给自己放了一天假,大年初一不干正事,专心打电话拜年。

  挨完陈爸陈妈的混合双打之后,陈一鸣下个电话打给马二爷,后者寒暄过后多了几句嘴,让陈一鸣听出了一点端倪。

  他当时是这么说的。

  “一鸣,不要太有压力,就按照自己的想法去拍,别去顾虑审核啊、票房啊、拿奖啊之类的东西,那都是拍完之后的事,不该占用你现阶段的精力。

  我和老郜、老孙支持你的想法,是因为你的剧本、你的分镜还有你的工作态度,不要把《魔都假日》当成包袱。”

  一圈电话打完,陈一鸣最后打给好哥们马云腾,直来直去地找他打听。

  “大壮,你回去之后有听到什么风声吗?今天你老爸跟我聊了几句闲嗑,我琢磨着怎么话里有话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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