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受限于客观条件无法修正,那就发挥主创的艺术创造力,想尽办法来平衡或中和,进而变不利为有利,追求更好的效果。
从演员自身出发,我认为人物动机的揭示,重要性远大于观众体验的维持。
我同样用林指导的逻辑来演绎。
按照原方案执行,观众刚看完电影时或许因为一镜到底的新奇而心情愉悦,但兴奋劲儿过去之后,思考回到故事本身,多半会觉得自己被愚弄了,跟着白激动了两个小时。
主角是个木头摄影师,配角全是精分二极管,前一秒团结友爱,后一秒慷慨赴死,还死得莫名其妙。
除了一镜到底的噱头,关于剧情和表演,关于电影背后的真实故事,什么都记不得。
所以我用了维持这个词,维持,其实就是对付。
反过来,我们改变过去的文戏拍法,在配角一出场的时候,就直接硬起来,营造出充分的紧张感。
这种倒计时的紧张感,随着传令兵与任务目标的接近,以路上遇到的战友为中继,逐次加重,逐级攀升。
最终,在任务完成的那一刻,与观众紧张的神经一起,彻底释放。
我认为这样的设计,可以在一定程度上,中和三个违背对观影体验的侵蚀。
视角单一使得情感难以投入,我们就强化每个配角的第一印象。
撤退作为终点令人沮丧,我们就加重任务达成时的情感宣泄。
看不见敌人心情压抑,我们就通过创作把观众的情绪调动起来。
这才是电影主创的价值和意义!
正向的观后感不止是开心、舒畅、愉悦,也包括对牺牲的理解、对逝去的惋惜、对悲壮的共情。
造梦师的善后,除了离开影院的那一刻,还有回忆电影的每一刻。”
“说得好,小段的说法,深得我心!”
桑老爷子一拍桌子,吸引了全部的目光,也把林萧的辩驳暂时拍回了肚子里。
“小陈导演,小段所说的,也正是我这些天一直在心里琢磨的。
从上次咱俩的争论之后,我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就是这部电影到底应该怎么拍。
不是我这个摄影师倚老卖老想要抢夺你陈导的话语权,而是一个老电影人面对新形势的不知所措,睡不着觉的时候,人总会想得多一些,上年纪的人想得尤其多。
我年轻那会儿,拍电影就是拍电影,不需要顾虑票房几个亿才能回本,也完全不在意外国人的意见和看法,什么奖不奖的,谁在乎?
但是现在不一样了,小侯他们几个年轻些的应该比我体会更深,八一厂从《解放》之后,20年啦,再没出过什么好片子。
我身边的老伙计们一天天地怪这个怪那个,要我说谁都怪不上,只能怪自己不争气。
既然自己也知道,政策变了,环境变了,观众变了,你还搁那儿抱着老规矩老把式死不松手,能行?
所以,我认同小陈导演跟我讨论镜头语言时的思考逻辑,在没有交情的时候,保持安全距离才是打交道的第一步。
不过我依旧坚持以我为主、绝不盲从的基本立场,这里的不盲从,不止对外,也对内。”
他点了点陈一鸣,“小陈,《1951》想去海外拿奖拿票房,这是好事,也是我们这一代不敢想的事,我十分赞赏。
但是主次绝不能颠倒,一部华国电影,首先是面向华国观众讲一个华国故事,剧本还没写你就在那七减八减的,减到最后弄出来的东西,摆盘再漂亮也就是一碗清汤挂面。
这玩意儿端出去能打动谁?如果一部电影我们华国人看了都不能为之感动,你指望老外对着字幕感动吗?”
老爷子又点了点林萧,“小林,如今的电影确实需要面向市场面向观众,但是它在上映之前,先要面向我们主创。
电影基调的平衡是技术问题,而主创与观众的平衡是价值问题,一个电影人,不能因为商业取向而一味回避价值追问。
一部电影再怎么商业化,也是需要回应某种价值观的,否则就谈不上与观众共情。
如果主创在拍摄时战战兢兢毫无激情,那我可以断言,这部电影上映之后,也一定无法感动观众。
作为主创,必须要有主创的坚持。”
陈一鸣感激地朝着桑老爷子笑了笑,虽然被点名“批判”了一通崇洋媚外,但桑平却在实际上表达了对他的支持。
同样被驳斥的林萧并没有偃旗息鼓,他接过话头继续阐述自己的观点。
“桑老师,拍电影终究不是做研究,我们不是在探索科学和真理,而是花一大笔钱制作一个商品拿出去卖,不能不考虑成本和性价比。
至少单就《1951》这部电影来说,主旋律献礼片只是它的属性之一,内部会议我大胆一点地说,献礼甚至不是它最主要的属性。
拿跟咱们并行的《开国大典》来说,零片酬明星大联欢,单是这种操作模式,就决定其品质不会太高。
但是我现在就可以下断言,等到10月份电影上映,票房肯定低不了,起码3亿起步。
票房,口碑,韩三在策划阶段好歹拿住了一头。
别管《开国大典》的操作有多投机取巧,帝影接过主旋律任务之后交上的第一份答卷,很漂亮。
这片子的本子圈子里已经传开了,我看过,凭心而论说它是主旋律我亏心。
因为最起码的一条,关于主题的价值讨论,弱到近乎于无。
一部主旋律电影,视角全程都在大人物身上,而且几乎没有一个负面人物。
搁几年前,谁敢相信这样一部片子能立项,能过审,还能打着主旋律的旗号上映?
我说的这些韩三不明白吗?他肯定比我明白!
但是一条足矣,这样拍观众爱看,卖得上票!
各位,不是我林萧媚俗迎合市场,而是整个华国电影圈都在迎合市场,不迎合就没饭吃。
之前我所说的三个违背,属于一镜到底主观视角的固有缺陷,我们想要通过炫技出国拿奖,就必须忍受这三个缺陷。
如果在此基础上继续额外添加思考、价值、解释等等诸如之类的东西,我坚决反对。
这不是《1951》的责任,我们大可不必把这些东西背在身上,犯不着!”
桑平当然不能容忍这样离经叛道的言论,段一宁同样不能接受演员的被动工具人定位,当即就和林萧争论起来。
其他人有的垂头沉思,有的笔走龙蛇,有的无所适从。
只有祥瑞,好比网球比赛的观众,脑袋拨浪鼓一般跟着发言者不断地来来回回,眼神却像个好奇宝宝一样懵懂天真。
陈一鸣独自坐在会议桌的一端,闭着眼睛摆出碇司令的标志性姿势,一边听着桑、林、段三人吵架,一边整理着自己的思路。
会议开到现在,大大出乎他的意料,完全失控了。
对于一个导演来说,算是一个重大失误。
这种状况也从侧面给他提了个醒,他对剧组的掌控,并不稳当。
换句话说,《魔都假日》的成绩,还不足以确立陈一鸣在剧组的威望,他现在还镇不大住人。
不过也不是没有好的因素,那就是每一个主创成员,态度上都足够投入,也足够认真。
从这个意义来讲,创作理念上的根本分歧,早暴露又要比晚暴露好。
当分歧最终得以弥合的时候,整个剧组的工作面貌,一定要比打卡做任务的剧组强上不止一筹。
对于他这个导演来说,迫在眉睫的重大问题,就是如何统一大家的意见,形成合力。
可是这真的好难。
因为他也不能确定哪种拍法更好,前世的经历,在这里并不适用。
陈一鸣陷入了痛苦的抉择,是出于稳妥相信经验,还是大胆冒险相信直觉呢。
第88章 超越预期 最大价值
相信经验,就是按照第一版的方案,也是前世原型《1917》的方案,对价值判断蜻蜓点水,重点刻画大背景下的小人物,尽力消解观众对电影的先入为主。
萨姆-门德斯导演面临的境况,其实和本时空的陈一鸣有异曲同工之处。
今世2010的华国观众,拒绝接受传统主旋律面面俱到的人物形象,而前世2019的西方观众,同样厌烦战争片无止尽的黑深残反战思维。
不是萨导不想上价值玩儿内涵,而是观众已经不吃这一套了。
这是《1917》已经趟开的道,上限确实不高,但光是秀技术已经足够惊艳。
陈一鸣只要确保执行力,能够达到原片的七成水准,凭借将近10年的超前领先,一定可以在本时空的世界影史上留下一笔。
有前世经验加成,有现成作业可抄,按照这条路子走,胜在一个稳妥可控。
至于相信直觉,还不如说是相信老段。
相信他的演法塑造出来的我军战士,可以面向国内国外三观千奇百怪的观众,解决人物行动的动机和逻辑。
别看陈一鸣在今天会议的开场白里说的热血沸腾,其实他内心十分冷静,对老段的演法做过细致的分析。
一个杀气四溢的兵王形象,能与我军的胜利划等号吗?
别开玩笑了,哪有这么简单。
如果现实真是如此,84阅兵式之后就不会有后来的多年轮战了。
然而在电影里,还真就这么简单。
一个面相凶狠的混混和一个人畜无害的学生对砍,观众的第一印象,肯定是前者站到更后。
这是一种观影预期,根植于每一个观众的潜意识。
电影里桥段的编排,就是根据潜意识来的。
混混活下来,符合观影预期,可以顺势呈现混混的冷酷残忍。
学生活下来,打破观影预期,可以反向映射学生的坚韧特质。
其实都合理,关键在于剧本需要把观众的这种预期,引导到哪个方向。
然而《1951》的观影预期却是单向的,主角活到最后完成任务,配角一路护送前仆后继。
相应的《1951》可以设置的悬念也很有限,除了主角怎么活,就是配角怎么死。
主角怎么活是一道扣分题,主创的一切努力单纯是为了让主角的死里逃生合理一点,从而让观众少挑些刺,少扣点分。
至于加分就不要想了,主角活到最后不是天经地义的吗?
而配角怎么死,可以做的文章就比较多了。
比如像《1917》那样因为救敌人被一刀捅死,就是典型的打破预期。
效果上讲,比较遗憾。
萨导可能是想体现战场的无常与敌人的丑恶,陈一鸣看完却只想喷萨导魔怔人搞剧情杀。
而符合预期,比较典型的就是《李延年》里面一干配角的死法。
不管是踩雷的还是对炮的,死的都很“丝滑”,就是在观众觉得他该牺牲的时候,很干脆地领盒饭下场。
至于观感,不过不失吧。
因为当战场上的某种情势发展,被观众判断为必死无疑时,对角色的情感投射会迅速消退,避免角色的死亡牵动自身的情绪,这是一种潜意识下的自我保护。
而情感投射过多抽身困难的观众,则会把角色死亡的怒气转嫁到导演和编剧身上,要么斥责剧情编排不合理,要么怒喷主创洒狗血乱煽情。
不管是情感消退还是愤怒转嫁,都是观影情绪上的巨大断裂,理所当然会影响到整体的观影体验。
这个问题是无解的,根源就在于陈一鸣说过的文戏太软导致的脱敏感。
换一个强人人设,同样的绝境会被观众解读为九死一生,内心依旧期待角色创造奇迹。
哪怕最后奇迹没有发生,角色依旧死了,角色期待与观影预期之间,也还是存在微妙的落差空间,这就给情感延续创造了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