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岛战争确实有一部分新兵参战,因为1950年10月开国之前,我军陆续复原和转业了接近五分之一的兵干,半岛开战之后,才紧急扩招了大批新兵入伍来填补缺口。
不过新兵入伍之后,各地武装部会组织一个半月的基础军事训练,抵达东北之后,又是一个半月的适应性训练,也就是说,每个新兵都要经过3个月训练才会加入半岛战场。
我看剧本里的设定,领受任务之前,主角还在天马山地区驻扎过,照此推算,他起码经历过小半年的军旅生活。
按照我军传统,主角一定经受过相当程度的军事与政治教育,他的精神面貌,理应更加积极、乐观、主动。”
到底是战史专家,第一个问题就打在了陈一鸣的七寸上。
他昨天忽悠于大主持的那套词,继续用在这里肯定不合适。
文艺作品,讲究抓取典型人物的典型特征。
如果是普通剧情片,主角怎么定人设都可以,但《1951》是主旋律电影,主角的人设需要凝聚我军新兵的典型特征。
一个木讷的乡村少年,经过3个月的军营锤炼,居然还是一副听天由命麻木不仁的样子,这说得过去吗?
你这个导演,对人民军队到底保有多少信任?
陈一鸣其实可以用“强化反差凸显人物弧光”的说辞应付过去,这也是前世他拍神剧时用惯了的套路。
正所谓压得越狠弹得越高嘛,为了破除伟光正的既定形象,《亮剑》还塑造了一个活阎王团长呢,也没妨碍那部电视剧成为一代人心目中的经典之作啊!
不过陈一鸣反复考虑之后还是决定再坦诚一些,以二次创作为由剪裁历史的做法,无异于指责余教授“你又不懂拍电影”,简直是无赖行为。
前世的名导们有底气把战史专家当摆设,肆意放飞自己的艺术创造力,陈一鸣可不想这么干。
他深吸了一口气,最后调整了一下措辞,这才开口答道。
“各位老师,我是个新人导演,思想浮泛认知肤浅,自认为只够格拍一个年轻主角。
剧本里主角的成长,其实就是以我自己的经历为模板的。
我承认余老师的意见更符合历史原貌,那个时代的新兵,经过人民军队的洗练锻打,一定会有脱胎换骨的变化。
肯定会有反例,但放大到一个群体,必然是昂扬向上的大趋势,因为人是会被环境带动的,不如此不能解释我们在半岛取得的伟大胜利。
不过从导演的本职出发,我也必须实话实说,《1951》所要服务的受众,首先不是在座的各位老师,而是普通的华国观众,尤其是30岁以下的年轻观众。
他们,才是当前阶段国产电影的主流受众。
在这个背景之下,我把自己代入到电影里的刘东君身上时,是没办法理解余老师所指的那种‘脱胎换骨’的。
我是没当过兵打过仗,但我经历过集体生活,我相信大部分年轻人跟我一样,代入主角时都是通过集体生活来移情。
举个例子,可能不太恰当,但相对贴合我这一代年轻人的记忆。
我上学时在东北,每年冬天都会组织中小学环城接力跑活动,要求每个班级出10个人。
零下十几度在外面跑步,还要比积分排名次,策划活动的人可能很得意,但是具体执行活动的学校,从老师到学生全都怨声载道。
然后这10个参赛选手是怎么选出来的呢?
我所在的班级,1个是体育委员,1个是校体育队的,他俩属于无从推托那一类。
2-3个是主动报名的,至于动机各不相同,我了解过的有追女孩子、出风头、报给老师看、想当班干部,反正与集体荣誉无关。
剩下的名额,分组抓阄,谁倒霉谁上。
我个人的感受,所谓的集体荣誉,只有在开校运会时能令我有所触动。
不过也仅限于当啦啦队加油的时候,像我这种四体不勤的,真让我为了班级荣誉去跑3000米,也还是不肯的。
一个人的三观源于他的认知,我去构思刘东君这个人物时,不可能不融入自己的三观。
他在我最初的想象中,是个什么形象呢?
大概就是剧本开头持中略正的样子。
因为我接触过的集体,成员的品性就是这么分布的,特别无私与特别自私的属于极个别,漠不关心的小部分,随大流的一部分,一般热爱的大部分。
如果提炼一下当代部队新兵的典型形象,积极性主动性肯定要比学生强一些,但一定强得有限。
毕竟再封闭的集体,也离不开社会这个大环境的影响。
战士们抗洪救灾不畏艰险不眠不休,不等于他们在干活儿间歇不叫苦不抱怨,也不等于他们在日常生活中不发牢骚。
这是一个导演必须面对的现实,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主创要让故事的逻辑,符合观众的心理认知。
而不是反过来,指着电影跟观众说,真实历史就是这样的,不理解是你内心阴暗无知浅薄!”
第81章 舌战群儒 提纲挈领
陈一鸣结束了发言,会议室里鸦雀无声。
显然众人都没想到,小陈导居然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连跟他比较熟悉的马二爷和孙副主任,都没有掩饰脸上的惊讶表情。
二大爷心说,你小子咋这么实诚呐!
我是让你在明天的研讨会上随便应付一下,没让你在今天的内审会上掏心掏肺啊!
还是说觉得老孙是孙猴子,啥事都能帮你兜瓷实喽?
最后还是提问的余教授打破了尴尬的沉默,他笑着对陈一鸣说道。
“你这位小同志还给我留了面子,当我听不出来吗?你明明就是借今讽古嘛!
思想觉悟总是有高有低的,所以我们才要弘扬高的,批评低的,这样个人、集体乃至社会才能持续向前。
而这正是主旋律电影的价值所在,不是吗?”
陈一鸣咧嘴一笑,还颇为做作地摸了摸头。
“余教授您说的对,所以随着故事线的推进,主角也在战友的影响下经历着蜕变与成长,毕竟电影的时间跨度只有2个多小时,剧本里的进步速度已经是飞速了。”
老余啼笑皆非地虚空点了他一下,“你个小滑头,行啦,算你过关。
时代在变,人在变,主旋律没理由不变,你只是把起点压低了一点,表现空间拓宽了一些,算不上什么原则性错误,试一试也好。”
余与飞的肯定让会议室里的气氛缓和了不少,马、孙两位大佬稍稍松了口气。
李箭觉得对589阵地的指挥官着墨少了些,态度过于公事公办,台词里没有表现出对牺牲战友的痛惜,以及对传令二人组的担忧。
配角的话,陈一鸣就可以把创作规律掏出来了,反差论万用万灵。
陈一鸣表示,后续的渡河危机是589阵地的机关炮解决的,为此他们担下了暴露重火力的巨大风险。
通过实际行动体现战友情,应该比直接说台词更能打动人。
而引导观众自己推理和思考,想必也比演员直接演出来,更能让观众收获体验感。
王树斌是拍老了红色题材的,他问得要比李箭尖锐得多。
他对剧本的评价是“过于克制”,甚至是“克制到显得刻意”。
他问陈一鸣究竟是怎么看待我军战士的,么得感情的职业士兵,还是挣扎于战火的流离者?
主角遇到的战友为了掩护他,牺牲得毫不犹豫,但剧本里并没有给出任何动机,做出任何铺垫。
归根结底,剧本没有回答我军为什么会胜利这个关键问题,你是真不知道,还是装不知道?
陈一鸣彻底放开了,他不仅没有变脸,反而给老王鼓起了掌。
“王老师,您的反应与质疑,正是我心目中最理想的观影反馈,说明我的路子没走错。
在您看来,剧本里对每一名战士的刻画,他们的行为与言辞,有任何歪曲或是抹黑的地方吗?”
王树斌想了一下,迟疑地开口答道,“没有。”
“然后我想问,一秒生一秒死的战场,是解释原因动机的场合吗?”
王树斌没有说话,只是摇了摇头。
“人物的关键选择当然要有动机有铺垫,但不一定通过台词直接说。
我想最终的成片应该可以回答王老师的疑问,毕竟镜头里的演员,可以通过肢体和表情反映内心情绪,这不是我用片面的文字可以讲清楚的。
最后我想说,访问过天马山战役的李玉成老英雄之后,我开始真正理解我军战士的选择。
他们首先是恪尽职守的士兵,然后是被坚果拉入战火的百姓,最后才是以身许国的英雄。
这是一个渐进的认知过程,当年参战的数十万战士,有的意识到了,有的没完全意识到,有的还没意识到已经牺牲,有的回国之后才意识到。
王老师问我知不知道我军胜利的原因,我的回答是,因为我军大部分战士认识到了第三层,而对面的联合军大部分士兵只停留在第一层,甚至第一层都达不到。
不同的认知,决定了不同的选择。
想要清晰反映这种认知变化,不是《1951》区区2小时电影能够承担的任务,我背不动。
我只会如实还原当年战场的片段,把背后的认知过程交给观众。
不同认知水平的观众,自然会有不同的观感。
一定有像王老师一样的观众,试图去深入探究人物内在的动机。
次一级的观众,会感慨于我军战士的英勇无畏。
至于信仰动摇的观众,会质疑电影在刻意美化。
不管哪一种观感,都能引发对那段历史的讨论,《1951》也就达到了目的。
其实故事里的主角,到影片结束的时候,思想认识也不过走到第二阶段。
但即便如此,对比刚刚领受任务的时候,他的成长已经足够明显。
主角才17岁,他完成了任务、活了下来并收获了成长,虽然电影没有接着往下拍,但我相信观众能够在想象中延续主角的未来。”
……
内审会一直开到晚上8点,陈一鸣拿出浑身解数舌战群儒,努力保住几个主要人物的人设没有被大删大改,不过部分台词、细节的修改终究在所难免。
最大的受害者其实是侯永老师,他的镜头本来就不多,结果起码三分之一的台词被挪给了团政委。
另外一个比较大的分歧,则是电影的结尾。
争论到最后,依旧是以陈一鸣的妥协而告终,他答应在原结尾的基础上再拍一段,稍许提振一下影片整体的“蓝色”基调。
约好了下周三之前提交修改版剧本,陈马二人推辞了孙副主任的晚餐,直接回酒店。
《魔都假日》的顺风顺水,让陈一鸣一度忽略了华国电影人的最大痛点,审查。
如今这部《1951》,该找上来的终究还是逃不掉。
看着坐在身边发呆的陈一鸣,二大爷轻笑着摇了摇头,还是太年轻太嫩啊!
“收收你那矫情劲儿,剧本的内核与骨架都没有动,这些改动绝对算不上大。
如果不是总政文艺中心出面,而是走电影局审查委员会的正规路径,就凭你这剧本的题材,拖到建国61周年都不一定上得了。
两个月审核,两个月打回,次次反馈都卡在60天的最后一天,你慢慢等吧。”
陈一鸣回过神来,讶然地扭头看向二大爷。
“怎么可能,铂爵的电影这待遇我信,可《1951》是魔影的片子啊。”
二大爷一声嗤笑,“明天那个还是帝影的片子呢。
到时候让你开开眼界,体会一下什么是‘武人动刀血溅五步,文人运笔血流千尺’。”
隔天,陈一鸣两辈子第一次走进帝都电影学院的校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