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导演要谢罪 第110节

  打头的木小林心无旁骛地一头扎进树林,再回头时才发现不对劲,当即冲出树林向参谋跑去。

  从参谋定格开始,镜头就一改摇来晃去的画风,跟参谋一起一动不动,看着木小林的背影远去,再看着木小林转身折返。

  作为资深军迷,李唯一立刻意识到了什么,随后参谋的喊话印证了他的猜想,尽管他并不愿意看到自己猜想成真。

  “别靠近,别管我,转身跑,记住我们的任务。”

  李唯一在心里呼喊着,镜头快摇啊,怎么不摇了,之前不是摇得挺欢实吗?

  然而镜头并不理会李唯一的想法,它牢牢地固定在参谋的肩后,不给李唯一再看参谋一眼的机会。

  只是用轻微的抖动告诉李唯一,炮弹正在一步步地接近。

  远处的树林边缘,镜头遥遥对准木小林的身影。

  他正在试图前进,又似乎被什么东西束缚了身体,迈出的右脚迟迟难以落地。

  终于,它的右脚坚实地落定在地面,左脚跟上并拢立正,右手抬起敬礼定格。

  前景的肩膀猛地挺直,镜像般地右手抬起敬礼定格。

  镜头总算动了,却不是李唯一期望的运动轨迹,它从肩膀与手臂构成的三角区域穿出,飞速跃进到木小林的近景特写。

  这是一张怎样痛苦到扭曲的脸啊。

  看得出它的主人在极力保持着军容,然而面部肌肉却并不受主观意念的控制。

  它们激烈地抽搐着、抖动着、挣扎着,抗拒着,最终还是彻底崩塌,被喷涌而出的眼泪和鼻涕尽数覆盖。

  木小林闭上了眼睛,又猛地睁开,一个标准的向后转,再次冲进了树林。

  镜头跟随着木小林的背影渐行渐远,终究还是没有如李唯一所愿地再摇回来。

  戛纳影节宫,德彪西放映厅。

  波拉克微笑摇头,在笔记本上记下,“留白的艺术,滑头的导演”。

  他一直期待着看到第一主角的成长弧光,也猜想着第二主角会以何种方式落幕离场。

  结果么,部分满足期待,部分体验愉悦,部分意犹未尽,部分啼笑皆非。

  他注意到了陈一鸣一个极为个性化的特点,就是在平衡的观感之上,玩弄极端。

  比如从电影开始到现在,从未出现过的对手。

  比如一个接一个的道中人,都是猫一样的性格,绝不肯死于人前。

  一次两次是偶然,一直的偶然自然就是必然。

  显然这是导演刻意的设计,就像是顽皮的孩子,固执地要求家长陪他一直玩儿无聊的游戏。

  只不过波拉克并不反感就是了。

  因为第一主角的成长,符合波拉克的心理预期,并没有让他感到重复与乏味。

  与普通观众不同,不管是众炮齐鸣的大场面,还是狙击手对决的战斗戏,波拉克的视线一直追随着居于镜头次要位置的木小林。

  于是他收集到了足够的线索,并将之串联成线,描画出木小林成长的暗线轨迹。

  因为亲眼目击重炮轰击的震撼场面,敌军炮兵的真实具象,终于与耳濡目染的牺牲画上等号,少年的心灵经历了第一次转变。

  在被参谋当头棒喝之后,扭转报仇雪恨的狭隘思想,重新找回纯真的初心,恢复到雀跃的本性,这是第二次转变。

  狙击战中刚刚结识的朋友,下一刻就面临死别,波拉克本以为这会是第三次转变。

  然而他被导演耍了,剧情突然急转直下,危机纷至沓来,少年根本就来不及转变。

  参谋踩上地雷光速谢幕,只留下一句话和一个军礼,朋友与导师先后离去,两次转变合二为一。

  而第二主角的最期,波拉克按照戏剧理论早已认定是全片的重头戏,导演居然在这里直接留白了。

  反常的是,波拉克仔细梳理内心的观感,发现自己并未抱有任何负面情绪,也就是说,参谋如此落幕,他完全能够接受。

  所以他才会感觉意犹未尽和啼笑皆非,一般来说,公路片中的第二主角怎么谢幕,是一个非常关键的问题。

  谁都知道第一主角的人物弧光需要催化剂,这只能由第二主角提供,如何让这个固定套路具有新意,十分考验导演的功力。

  让波拉克没想到的是,陈一鸣在这个关键问题上耍了滑头,凭借一镜到底的任性资本,强拉硬拽地把视角从第二主角迁移至第一主角。

  偏偏波拉克又不得不承认,这种处理方式从逻辑上是说得通的。

  因为电影前半部分为这一刻做了大量的铺垫,比如参谋冷峻、少年木讷的性格塑造,比如对话简洁的整体风格,比如配角一以贯之的隐蔽下场。

  现在少年已经具备了蜕变的基础,欠缺的是一个恰当的时机。

  波拉克饶有兴致地看着大荧幕上茫然前行的少年背影,猜测着陈一鸣接下来又会如何“折磨”他。

  这一段有点拖,本来想一口气写完,但是写到后半夜实在写不动了,明天写完。

  拜谢书友支持!

第139章 成长 有毒

  此时在波拉克的楼上,陈一鸣与克罗艾的对话,同样围绕着那个少年在进行。

  克罗艾用自己的个人感受引出话题,“陈,看过你的两部电影之后,我有一个猜想,你似乎特别钟爱年轻的主角,《魔都假日》的公主,《1951》的传令兵,都是如此。

  所以说,你的电影主题是成长,是这样吗?”

  陈一鸣双手虚拍给女记者点赞,“确实如此,因为我自己就是一个年轻人,也在经历成长。”

  克罗艾不满足于浅层次的讨论,她继续追问,“那是作为导演,是如何在一个更高的维度审视成长的?

  你很喜欢把人物推至一个极端的环境,让其面对不好与更不好的两难抉择,这是你个人的主观趣味,还是你认为成长就应该是痛苦的?”

  陈一鸣思索了片刻后回答,“坦白讲在编写剧本的时候,我没想过这些,最初我就是想讲一个让我本人提得起兴趣的故事。

  虽然电影的归宿是面向大众,但创作本身是一件个性化的事情,我认为应该纯粹一点。

  与此同时,我也不觉得故事的创作者与掌控者,也就是导演和编剧天然具备更高层次的视野,华国有一个词叫知见障,意思是懂得越多越是固执己见,最后的结果往往就是脱离大众。

  关于成长,我认为与创作一样高度个性化,不存在通行世间的定律。

  我从来不认为成长是一种痛苦的历程,因为我只是截取了公主和传令兵人生中的一个微小片段,电影里讨论了他们成长付出的代价,然后戛然而止。

  事实上,他们同样有着巨大的收获,而且会在以后的岁月里受益终生,只不过受限于篇幅没有提及而已。

  也许以后我会拍一部笑着成长的电影,把成长的现时喜悦分享给观众。”

  克罗艾灵性接口,“然后把成长的延时代价隐藏在结局里,让观众心意难平是吧?这算什么,咬一口苹果发现半条虫子?”

  陈一鸣摊手叹道,“成长不就是这样吗?某位哲学家的名言,小孩子都是既要又要的,当他开始明白获得什么的同时必须放弃什么时,他也就长大了。”

  克罗艾一脸坏笑,“你说的哲学家,是不是就是你自己?

  好吧,我们还是讨论得具体一点,关于背负电影主题的男主角,你一定有很多话可说。

  根据我收集的意见反馈,昨晚很多专业人士都对传令兵的扮演者赞赏有加,甚至有人觉得他会是本届戛纳影帝的有力竞争者。”

  陈一鸣换了一条二郎腿来迭,想了想说道,“很高兴戛纳的观众能够喜欢他的表演,刘确实是这部电影最大的发现。

  在此之前,他只是一个普通高中的中学生,有一点微不足道的校园话剧演出经验。

  他很信任剧组的安排,独自一人在华国西南的偏僻乡村生活了一个多月,在电影开场把一个木讷少年的形象很好地竖立起来。

  其实他本人完全不是这种性格,而是截然相反,喜欢唱歌、话剧、赛车,是一个社交达人。

  当然也有赖于大量的练习,这部电影排练与实拍的次数非常多,刘穿越毒气的那场戏,全程走戏超过60次。

  并不是拍的多就等于拍的好,我觉得刚好相反,如果演员本人不具备毅力、耐力和创造力,拍多少次都只是单纯的浪费时间。

  我想这才是刘真正宝贵的精神品质,希望他能够一直保持住它,这会是他漫长演艺生涯的最大财富,如果他确实有志于此的话。”

  克罗艾一下子来了兴趣,“真的吗?刘是一个纯素人,不是表演学校的学生或是童星?哇哦!

  那么问题来了,你是怎么找到他的?

  既然你说刘是个社交达人,你又是如何确信他可以胜任一个木讷的主角呢?”

  “哈哈,那是一个戏剧性的过程,希望你听完不会认为我在编故事。

  我写完了剧本初稿,然后在华国三个最著名的表演学校海选出六个学生,进入最后一轮面试。

  面试当天,刘跟着他的表哥,也是六个学生之一,来试镜现场看热闹,然后刚好被我捡到。”

  克罗艾听完翻译之后也跟着哈哈大笑,显然她确实认为这是陈一鸣在编造某种“传奇”。

  她继续追问,“我们都知道,能在欧洲三大奖中引发热议的20岁以下演员,基本都具备某种本色出演的特质,而你选择了一个本性并非木讷而是恰恰相反的演员,因为什么?

  你相信他去乡村生活一段时间之后,就会本性大变吗?”

  陈一鸣坦诚地答道,“华国有句俗语,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人怎么可能换个环境就性情大变呢?

  如果这种情况真的发生,那么只有一个可能,就是你我以为的本性,并不是真的本性。”

  克罗艾接口道,“本我、自我和超我是吗?”

  陈一鸣摇头,“到不了那个形而上的层次,我只是觉得一个人的本性会比较复杂,单一的标签难以概括而已。

  比如刘,我选择他做主演,除了年龄、外形合适以外,只是因为偶然之下看到了他发呆的样子。

  木讷并不是主角的固有标签,这取决于刘体验生活之后呈现出来的状态,也许是开朗活泼,也许是调皮捣蛋,也许是其他的什么。

  他进入剧组的时候是什么样子,主角就可以是什么样子。这是我的故事,我当然可以随时对之做出调整。”

  克罗艾张大了嘴巴,这个回答显然令她很惊讶。

  “陈,我可不可以认为,你是看人编故事,而不是编好故事再找演员?”

  陈一鸣点了点头,“确实如此,电影本来就不是导演和编剧一家的事,演员是非常重要的创作者,毕竟第一时间给观众施加观感的是他们。

  此外,摄影、灯光、录音以及后期工种,同样是电影的创作者,某种情况下其重要性可能比导演、编剧以及演员更高一些。

  我相信看过《1951》的观众,都会对里面的运镜印象深刻。

  那是摄影师与演员的共同创造,我这个导演的作用是给他们打辅助,单论存在的价值,并不比镜头旁边的录音杆更多一些。”

  陈一鸣的话引发了克罗艾的共鸣,她大点其头,“是的是的,穿越毒气的那场戏,我至今回想起来还是觉得不可思议,刘的表演确实精彩,但镜头的贴切呈现更加令我痴迷。

  很难相信,一场单一视角的独角戏,却有着一种美妙的韵律,就像是演奏家,牵引着我的情绪不断积蓄、累积、充实,直到烟消雾散那一刻彻底升华。”

  ……

  在万里之外的魔都,米图此刻的情感并没有升华,她只觉得心里头堵得慌。

  从火炮发射的段落开始,导演似乎是觉得前期铺垫已经到位,于是突然按下了加速键,开始疯狂地提进度。

  甚至让米图有了应接不暇的错觉。

  在迷宫般的炮阵地,侦查小组来的快打的快跑的更快,像是火燎屁股一样把节奏带得飞起。

  结果就是,米图这个军盲根本没看明白这场战斗是怎么打的,乒乒乓乓一顿音效输出,就打完了。

  土匪长相的侦查组长战斗作风也如同土匪,战友牺牲仿佛对他毫无触动,对战友遗体也不屑一顾,唯有引走炮击火线的举动,给他保留了那么一丝人民军队的风采。

  然后又是如影随形的“吭吭吭”,“吭”得米图一度有了厌烦的情绪。

  眼看着主角组即将逃出生天,米图也即将把情绪调整到位,眨个眼的功夫,参谋下线了!

  什么鬼!这么草率的吗?

  这算剧情杀吧?不然木小林才是跑在前头的那个,为什么触雷的不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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