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为妹子,米图的感受与护士差不多,比起18个蘑菇云的视觉奇观,她对这段戏的运镜与构图更感兴趣。
前景是闷头爬行、汗水淋漓的主角,远景是烟尘蔽日、火焰横空的末世,她觉得自己在观赏一幅后现代主义的系列画作。
看近景,两个主角坚定爬行中的每一次定格,都是一幅值得反复咀嚼的浪漫图景。
看远景,炮火的每一次齐鸣,都会把弥散开来的烟尘再次劈开,如同毁灭魔王在传送门外勃发的怒火,对着逃离他的虫豸愤怒地咆哮。
米图不由得想到那位两面之识的“故交”,自己确实是因为陈一鸣这个名字,才会格外留意一部主旋律电影。
同时,她发动了诸多群友的力量,又搭上不少人情,得以抢到了第一场试映的电影票。
如今看来,“故交”没有让她失望,甚至远远超出了她最初的预期。
刚知道《1951》是一部战争片时,她其实是比较担心的。
从爱情小品一下子跳到战争大戏,这跨度已经不能叫升级了,应该叫上天。
他看起来那么年轻,能够驾驭把握得住吗?
现在她已经完全没有了担忧,只是刚才这场戏,就体现了主创的自信与不拘一格。
把常规战争片里高机位、大全景、多角度大肆渲染的火炮发射,只是当做演员运动的背景出现,显然是会被很多导演怒喷暴殄天物的。
她身前的两个小哥,就在抱怨炮击总是固定在一个很低的角度,拉到半空中不是更壮观吗?
米图并不恼怒,她的内心,一下子有了一丝优越和窃喜。
故交你知道吗,你精心构思的这幅末日油画,并不是每个人都有鉴赏的眼力。
曲高唯忧和寡,高山难觅知音。
的创作意图,我都感受到了,你大可不必忍受匠心孤独。
米图噙着微笑,极度放松地看着两个主角再次出发,隐入树林。
震耳欲聋的炮声渐不可闻,木小林再次开口时,嗓音干涩得如同锈蚀的风箱。
“秦哥,那些火炮,是不是打向天马山背后河岸的?”
“没错,两个炮营轮班,炮击日夜不停,我们经过的是其中一个,还有一个在另外的方向。”
木小林沉默下来,两人一前一后地继续向前。
秦志亮抬手看了看手表,又抬头看了看天色,剑眉拧起,面色冷峻。
好一会儿过后,木小林再次开口询问,“秦哥,你说那个阵地上的炮兵,知道他们发射的炮弹炸死了我们很多人吗?”
秦志亮反问,“他们当然知道,你干嘛问这个?”
木小林嗫嚅着回答,“不干嘛,就是心里不大舒服。”
秦志亮并没有追问,而是警惕地看着四周,时不时地抬手看表。
木小林隔了一会儿自己续道,“在运输团的时候,有一次高炮打下来一架飞机,我们都被动员起来进山搜飞行员,那是我第一次见到敌人的样子。”
秦志亮脸上有些不耐烦,嘴唇动了动,但终究没有说什么。
木小林继续说道,“押着飞行员一进驻地,那个金毛大鼻子就被高炮团的一个连长带人给围了,说要毙了他血债血偿。
班长早就跟我说过,人民军队优待俘虏,那个连长只是推搡了飞行员几下,听说就被关了禁闭。
当时我觉得,高炮连长不应该违反纪律,但是我现在不这么想了,血债血偿,天经地义。”
秦志亮低喝道,“木小林!立正!”
木小林条件反射地站定,不知所措地转头看过来。
秦志亮继续低声训斥,“我说向后转了吗?蹲下!”
木小林懵懵地蹲下,秦志亮走过去蹲在他旁边,低声开口。
“我们是军人,不是杀手,还血债血偿?你们班长就是这么给你做正治教育的?
想想张连长,主动暴露机关炮,让阵地又挨了一轮燃烧弹。
他难道是为了给战友报仇?他是为了掩护我们渡河!”
秦志亮拍了拍木小林的肩膀,缓和了语气说道,“木头,我们来这里,是为了守护背后的家乡和亲人,不是为了杀敌立功,更不是为了报仇雪恨。
鲜血和牺牲,是守护的代价,是军人的职责。
不要去怨恨敌人,他们不值得,那样会蒙蔽你的眼睛。”
木小林直愣愣地点了点头,秦志亮长舒了一口气,站起身说道,“加速前进,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米图听了这段话之后,跟大荧幕上的木小林一样愣了一下。
此时此刻,她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是一部主旋律电影,需要具有鲜明的态度和立场。
在此之前,电影一直在回避宣教或是灌输,哪怕米图知道在指挥所里出现过一个政委,他的台词也是非常克制与中性的。
直到面对木小林的“觉醒”,秦志亮化身政委,说了这样一番姑且可以算是意识形态的话。
只是参谋展示的这个态度,似乎也不是那么主旋律,至少跟她想象中的主旋律,不完全一致。
以她的电影记忆,过往华国取材自半岛战争的电影,从来没有传递过如此“人性化”的态度。
不要怨恨敌人,他们不值得!
米图深深为这句话所触动,因为其中蕴含着一种强大的精神自信。
坚信目标无可动摇,坚信胜利终将到来,坚信牺牲终有所得。
她不由得联想到关于半岛战争的那句经典口号,抗X援Y,保家卫国。
这一刻,她对这8个字有了新的认知,对那些终止于青葱年华的“最可爱的人”,也有了新的理解。
他们去那里,是为了守护身后的家乡与亲人。
不是为了杀敌立功,更不是为了报仇雪恨。
放映厅里,还在为之前的炮击而兴奋的细碎讨论声,已经完全消失。
两个主角起身出发,依旧是寂静无声的行军。
静谧的氛围好像是穿透了大荧幕,在放映厅内延伸、舒展,直到像一张透明的薄毯,把每一个观众都笼罩于内。
米图觉得这种氛围很舒适,她似乎能感受到,木小林那回复到轻盈的脚步,反映着他内心的何种心情。
明明还是一板一眼的行军,却让她有一种小兔子跳跃的灵动。
米图看着他一跳,一跳,跳出树林,跳出草丛,跳进一片土壤被新鲜翻起的凹坑。
下一刻,木小林头侧的胸墙上出现一个弹孔,溅起的土块砸在他的脸上。
与之同步的,是一声沉闷的枪响。
“卧倒!”秦志亮反应很快,自己矮身蹲下的同时,没忘记喝令木小林隐蔽。
两人惊魂未定的时候,一个戴着草圈披着伪装的身影从凹坑侧面的交通壕内闪出,身后是另外两个同样打扮的本方战士。
米图神色一震,经过相当长一段时间的二人转之后,终于有新角色登场了。
比起米图,李唯一更加振奋,因为他意识到,接下来将是期待已久的战斗场面。
观影至今,李唯一对这部电影评价颇高,创意够新颖,表演很给力,大场面也多,如果说真有美中不足的话,就是迟迟没有驳火。
打仗的片子不打仗,味道终归是有些怪怪的。
很明显,主角组遭遇了敌方狙击手,同时又幸运地遇到了己方侦查小组。
大荧幕上,秦志亮与侦查组长沟通情报,木小林与侦查队员交换信物,气氛那是相当的和谐美好。
李唯一却知道,这不过是大战前的宁静,没看组长在布置进攻战术了么,镜头外应该还有一个队员,已经潜伏到了进攻位置。
潜藏在他体内的军迷基因一下子被调动起来,李唯一观察着电影里的地形,对照着组长的战术布置,脑海里已经有了大概的人员位置图。
一人火力压制,一人绕侧牵制,一人抵近掷弹,组长则负责精确射击。
李唯一简直要被感动到热泪盈眶,终于有一部国产电影想到复现我军的“三三制”了。
不是人海冲锋,不是死打硬冲,而是有分工、有配合、讲战术,体现轻步兵巅峰的真正步兵进攻。
然而李唯一高兴得太早了,以往的战争片又不是没有战史顾问,难道他们不知道“三三制”?别的厂不知道可以,八一厂还能不知道?
不拍“三三制”的原因很简单,人员散得太开,画面太空不好看。
八一厂做不到的事情,陈一鸣也做不到,穿越在这方面带不来多少加成。
因此李唯一期待已久的战斗大戏,真打起来不过半分钟的事。
“嘟”,这是组长的哨音。
“哒哒哒”,这是火力手的压制冲锋枪。
“砰砰砰”,这是绕侧步枪手的牵制火力。
“砰”,这是组长的大八粒在击发。
“轰”,随后才是掷弹手扔出的手榴弹落地的爆炸声。
组长拎着步枪躬身跃出炮位,参谋扑上前趴在胸墙上,给观众带去了更宽阔的视角。
李唯一能够看到组长在土丘之间窜高伏地若隐若现,在他身前,掷弹手已经扑进了一个炮位,绕侧的侦查兵从另一个方向靠近,视野中看不到火力手的踪影。
就在这时,“砰”地一声枪响,绕侧侦查兵的身影消失不见。
李唯一心头一惊,紧接着又是一疼。
组长反应极快地挺身、扭腰、架枪、开火,一边极速清空弹夹,一边连声呼喊“亮子、亮子”。
“叮”,加兰德步枪的空弹夹弹出弹仓,得不到回应的组长毫不犹豫地招呼另外两名队员撤退。
跳回炮位的组长对参谋说道,“我不确定打没打死那个观察手,炮火急袭说来就来,咱们得马上撤退。
等下我们往东南方向撤,你俩等炮弹落地再出发,往南进树林,沿着山谷一直走就是天马山的东坡。
能跑多快跑多快,这片区域已经被标定,敌人炮火延伸的速度会非常快。
守天马山的都是好样的,你们一定要把他们带下来。”
3人侦查组飞速跑路,似乎是为了佐证组长判断的真实性,片刻之后,半空中就传来炮弹的嘶叫,成片落下的迫击炮弹带起大蓬的烟尘。
李唯一愕然发现,自己期待的战斗大戏,就这样结束了。
如同好莱坞西部片里的牛仔对决,枪响人倒,胜负立分。
敌我双方彼此互换了一条人命,最终还是火力更加凶狠的对手占据了上风。
原来前辈们就是在这样恶劣的态势下,打赢了那场战争吗?
主角二人按照侦查组长的提示,在炮击开始后出发。
参谋不时回头看向东南方向延伸的火线,以及越蹿越高的硝烟,提示着观众,侦查小组的危险境况。
组长又一次料中了敌人的反应,主角们的身后也开始落下零星的炮弹,参谋边跑边喊,“加快速度,这是校射。”
很快,两人身后腾起的硝烟就连成一片,爆炸声越来越密,驱动着烟尘越来越近。
李唯一之前还对这部电影的真实性击节赞叹,无时不在的炮击声,很好地还原了半岛战争中坚果堪称奢靡的火力配备。
此刻,他对这些却只感到厌恶。
仿佛是知道他的所思所想,就在两人即将离开草丛进入树林的时候,拖后的参谋突然一顿,定在原地不再动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