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导演要谢罪 第106节

  开场炮声一响,护士姐姐就敏感地注意到,坐在她旁边的李政委身体瞬间紧绷。

  护士担心地侧头观察李玉成的脸,平日里一贯木然的脸此刻无比地生动,眉头微微皱起,眼睛半眯不眯,在大荧幕光线的反射下熠熠生辉。

  她再也没有心思看电影,把一大半的精力放到老人身上。

  今天临出发之前,主管医生反复跟她交待,一定不要让李老太过激动。

  大屏幕上,卡车停稳,战士上场。

  一直关注着老人的护士马上注意到,李政委搁在座椅扶手上的手瞬间抓紧,手背上青筋暴起。

  她不由得暗暗叫苦,这算不算是情绪激动呢,如果她现在让李老离开影厅,多半会被一眼瞪回来吧。

  那架势她见过一次之后,就再也不想见第二次。

  护士在心里默默祈祷,漫天神佛保佑,后面千万不要有过于逼真惨烈的场景出现,她真的应付不来啊!

  其实护士有些杞人忧天了,李玉成只是条件反射下的身体应激反应,怪只怪安晓峰把炮声的音效做得太过还原,罗宝河把硝烟的特效搞得过于写实。

  高度追求真实的代价,就是习惯了神剧里一炮下去火焰连天效果的观众,反倒对只腾烟不冒火的“真正”炮击没什么感觉。

  当初剧组在讨论特效呈现的时候,也曾纠结于“艺术”与“真实”之间的平衡。

  最终选择“真实”路线的原因,也不是陈一鸣患有还原战史的强迫症,而是为了先抑后扬,进一步凸显榴弹炮齐射那一幕的震撼感。

  从内部试映时的反馈来看,贯穿全片的炮击音效和烟雾特效,在“真实”的幌子下确实有所弱化,没有给观众带去太多负面影响。

  米图看着占据大半个屏幕的炮击硝烟,听着隐隐炮声下两个主演与山顶哨兵的对话,居然并不觉得声音太吵或是画面太脏。

  因为心神都在剧情上,她本人无暇思索内里的原因,其实无需细究,不过是她习惯了而已。

  开场戏的炮击距离更远,声音是经过放大的,而南岸山顶的炮击距离更近,声音却反而是缩小的。

  这种反差本来很容易被观众识别出来,但就是因为炮击若隐若现地一直没有停,观众的感觉已经大幅钝化,这才给了陈一鸣瞒天过海的机会。

  如果追求声音的完全真实,等于2个小时的电影,光打炮就一个多小时,那样电影将毫无可看性,吵都吵死了。

  得益于安晓峰精湛的音效技术,米图可以完全排除炮击背景音的影响,更专注地感受演员的表演,思考台词背后蕴含的信息。

  米图虽然是女生,但是战争片看得并不少,而且不挑食,只要评分高口碑好,不分国别不分题材都会看。

  因此她能够意识到,《1951》与以往主旋律战争电影在气质上的不同之处。

  前一幕戏,打头的参谋大步流星地赶路,间隔好几秒才会问个话,问话的时候全程目视前方,完全不存在惯常的转身、扭头或侧脸等提示性的互动。

  跟在后面的士兵步伐肉眼可见地松垮,一看就没怎么接受过训练,回话的时候带着迟钝,就像口吃的人尽力控制着让自己正常说话。

  从构图到表演,无不透露出一个信息,这俩人完全不是一挂的,而且非常不熟。

  米图当然可以预见,两个主角在后面一定会建立羁绊。

  这是一种由远而近的处理方式,本身并不出奇,只是放在华国战争片里会有些怪异,反倒是在西方战争片里更为常见。

  而两人的对话,同样让米图有一种怪异感,台词短小精悍,让米图很难忘记。

  “西南山里边的?”

  “这是北边,我打南来,怎么个南,我不晓得。”

  “怎么当的兵?”

  “家里养活不起,赶上县里招兵,我就来了。”

  “在队上都学过啥?”

  “走队列,打背包,扔手榴弹,挖沟。”

  “班里教你认字了没?”

  “刚会写名字。”

  “任务紧急,来不及帮你写家信。”

  “么的事,写了我娘也不认得,我们村里没人认字。”

  “这次任务很危险,咱俩可能都回不了家,你可以怨恨我。”

  “么的事,政委给过我土豆了。”

  不看脸,参谋的情绪一波三折,但依旧清晰。

  至于为什么不看脸,因为镜头很调皮,平铺直叙的地方给正脸,一到情绪转折的关键时刻,马上摇走到木小林那里。

  就像是故意在跟观众玩儿捉迷藏,又像是给扮演参谋的段一宁创造炫技的机会,看我厉害吧,不靠表情只靠语气,照样把复杂的内心戏拿下。

  内心细腻的米图绝对是《1951》的知己,她能够敏锐地识别出陈一鸣每一个看似随意实则故意的设计。

  为什么不给段一宁正脸?

  因为这个段落的戏剧任务是木小林的“亮相”,戏眼不在参谋身上,自然不能给老段太多的表现机会。

  另一方面,这段戏背身说话的场景设计,是电影整体蓝色基调的侧面体现。

  这样一来,剧烈的情绪波动就不能予以突出和强调,否则岂不是自相矛盾?

  用语气传递情绪,程度刚刚好。

  当然,如米图般敏感的观众属于极少数,像李唯一就完全感觉不到这些东西,他最直接的感想就是,两个人走路说话的戏,看起来居然一点儿也不闷,甚至还挺舒服。

  他的注意力,更多放在了两人经过的那些背景板上。

  每当有武器出镜,他都会条件反射地兴奋一下。

  这让他有足够的耐性,等待过河之后的战斗戏份。

  李唯一算是半个军迷,刚才团长指着沙盘做的任务布置,他一下子就明白了,因此他可以很清晰地把握二人组的行程,知道过河之后进入敌占区,才是二人组真正的考验。

  而真正的军人李玉成,在看到战壕行进的段落时,反倒一下子放松下来了。

  护士姐姐不由得有些奇怪,电影刚开始的时候,不过几声炮响老李就那么紧绷,怎么现在炮声都连成片了,他反倒没什么反应了?

  其实原因很简单,李玉成出戏了。

  至于罪魁祸首,就是沙教授苦心孤诣“复原”出来的战壕体系。

  一米宽,两米深,之字走线,防炮洞有拐弯,火力点有顶盖,工兵团的战士们在老沙的指挥下,把这段战壕简直是当艺术品在修。

  修得这么精致,李玉成当然会出戏。

  战线变动频繁的机动防御阶段,没有哪支部队会这样修战壕,一没人手二没必要。

  这就是艺术与真实的纠葛中,陈一鸣不得不向艺术一侧妥协的部分了。

第135章 岳父 疯狂

  《1951》重映的时间,陈一鸣同时来到影节宫,于下午2点准时走进媒体会客室。

  这是他的戛纳日程表上,第一个重量级的媒体专访,来自戛纳官方场刊《每日银幕》。

  采访他的记者名叫克罗艾-博内特,一位褐发蓝眼四十几岁年纪的优雅女士。

  简单的寒暄过后,采访依然从那个“烂大街”的问题开始。

  “陈,昨晚我也在《1951》的首映现场,放映结束后的气氛真是太棒了,今天《1951》还登上了第一天场刊的封面,对此你有何感想?”

  “首先谢谢你的掌声。至于感想么,受宠若惊吧,平生第一次收获这么长时间的掌声,觉得很有压力。”

  克罗艾听过翻译之后笑着追问,“为什么要有压力?我觉得《1951》很不错,是一部很难得的让我感受到温暖的战争片,它配得上昨晚的待遇。”

  陈一鸣一本正经地回答,“可能是我不太习惯吧,去年这个时候,我还是一个普通的公司职员,做着与拍电影毫无关系的工作。

  在我的日常生活中,人们不会像昨晚的观众那样,用直白夸张的态度来表达自己的喜好。”

  女记者抬手掩住脱口而出的惊呼,“我的天,陈,你比的电影更让人惊讶。

  也就是说,不到一年时间,你拍了两部电影!

  据我了解,你的处女作,全球票房超过2亿坚果币,而时隔半年的第二部作品,你就来了戛纳。

  你是上帝之子吗?”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陈一鸣身边的人早就对他的神奇习以为常,陈一鸣本人更是从未觉得自己有什么了不起。

  然而当一个外国记者出于职业习惯,省略掉所有的中间过程把开头与结尾直接联系在一起,陈一鸣才发现,原来自穿越之后的这段时间,自己还真挺了不起的。

  他的职业跨度堪比前世那位卡车司机,但是人家也不是一出山就天下无敌,而是经历过一段时间颇长的学徒生涯,实验作品的积累与个人能力的延展,梳理起来有理有据令人信服。

  到他这里,出道即巅峰,练级是什么?不存在的!

  简直可以类比猴子出世,完全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但凡是个正常人,都很难把他的新闻学历、公关背景与电影联系起来。

  陈一鸣能怎么办呢,他又不能跟记者说,他是一个技能天授的挂逼。

  如果是国内媒体,陈一鸣还可以把功劳推到剧组其他人身上,反正在华国,演员、作家、歌星、老板都能跨界当导演,只要手下副导演够多。

  他之前是铂爵总经理,四舍五入算是二老板,勉强满足导演的最低要求。

  真要这么回答,岂不是家丑外扬了?

  实际上,对于陈一鸣的横空出世,国内还真有不少煞有介事的分析,认定陈一鸣就是个摆在台前的花瓶,幕后肯定另有高人。

  不然实在没办法解释,《魔都假日》那纯熟的商业片节奏与技巧,这是华国导演普遍缺失的东西,很多拍了半辈子电影的老导演都玩不转。

  也是因为这个理由,有媒体就提出一个推断,认为《魔都假日》的真正导演是莉莉他爹,为了捧女上位甘心让陈一鸣这个毛脚女婿得名声,还拿出老科林自导自演的MV当证据。

  毕竟开脑洞也要遵循法则,谁都知道国内导演大多数没那个能力,少数有能力的也早就功成名就,犯不上藏头露尾地当枪手。

  于是老科林被遥拜为岳父,隔着太平洋喜提好大儿!

  今天以前的陈一鸣,完全不需要考虑友邦惊诧的问题,胡说八道也好,神秘主义也罢,都不会对他产生什么影响。

  但是如今面对国外记者,再满嘴跑火车就不合适了。

  陈一鸣用一个较为浮夸的哈哈哈,把自己内心的无措与尴尬一笔带过,然后大脑疯狂转动,绞尽脑汁地寻摸一个相对靠谱的回答。

  “可爱的女士,你一个人的赞赏,超过了昨晚两千人的掌声,此时此刻,你让我前所未有地膨胀,幸好我有足够的自知之明。

  包括这次来戛纳,也只是来见见世面长长见识,能入选主竞赛单元已经是我最大的幸运。

  至于《魔都假日》的票房成绩,那真的不能说明什么,完全是运气使然。”

  克罗艾当即反驳,“不不不,陈你过分谦虚了。一年时间两部长片,而且都十分优秀,这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我想你一定有自己的诀窍。”

  戛纳场刊的记者,专业性果然不是普通记者可比,陈一鸣的忽悠没能奏效。

  想了想他答道,“谈不上诀窍,还是我刚才说的,我有足够的自知之明。

  在我看来,导演可能是电影制作中入门最低上限最高的岗位,只要你能找到靠谱的帮手。

  我最幸运的地方在于,结识了很多电影领域的好朋友,他们不仅具备优秀的专业能力,而且不会挑剔我的学科与背景,愿意陪我发一次疯。

  在发疯的过程中,我尽力保持住了头脑的部分清醒,没有从头疯到尾,也许这就是《魔都假日》和《1951》得以顺利制作完成的原因。”

  克罗艾对陈一鸣的说法很感兴趣,果断抛开采访提纲继续就此聊下去。

  “陈,我从很多导演那里同样听到过类似的说法,拍电影是一种疯狂的行为,他们无比投入并享受那种在掌控与失控之间游离挣扎的快感,你对此怎么看?”

  陈一鸣笑道,“我想你误会了我的意思,你所说的疯狂状态是导演们创意勃发的表现,我所说的发疯,就是单纯的发疯。

  至少我剧组里的朋友们,最早看到我的剧本和分镜稿时,都是这样评价的。

  在我跟伙伴第一次聊起公主在魔都出逃这个点子时,我的美术指导第一反应就是问我,你这是拍电影还是拍短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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