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郎是文官……”
“文官又如何?在大金做官,文官就可以不要家将了吗?”
“俺说的是文官捞偏门手段少,能养得起咱们这些大肚汉吗?而且跟着文官又什么前途?还不如走高都统的路数,进大军作大头兵。”
“你想做大头兵,我却不想做。”
“俺看你就是被宋狗杀怕了,就想去过安生日子!”
“拔速,你个腌泼皮,你别以为……”
伴随着两人的争吵,气氛终于变得有些热烈了。
高安仁犹如被抽了魂魄一般,没有发怒,也没有出言劝阻,只是愣愣的看着锅中咕嘟冒泡的肉汤。
“好了……莫要吵了……”曾经的高文富亲卫首领乌野扶着胳膊低声出言劝阻,他受伤的臂膀虽然受到了妥当治疗,可偏偏战事急促,伤势静养不得,以至于他现在每说一句话,骨头断裂处都是一阵剧痛。
“咱们就剩这几个人了,难道还要拔刀火并吗?”呵斥了部下几句后,乌野脸色艰难,转头看向高安仁:“二郎,你到底是如何想的?”
“六叔,你说俺爹的首级,现在是不是已经挂在朐山城头上了?”
此言一出,周围瞬间寂静。
而高安仁说完之后,又是仿佛不敢置信自己刚刚说了什么,直接呆愣住了。
乌野还以为高安仁又要流泪,正要出言安慰,谁知高二郎却是咬住牙关,额头青筋暴起,赤红的双眼圆睁,眼珠就如同要从眼眶中跳出一般。
“俺不甘心!不甘心啊!”高安仁仰天咆哮,声震四方,连那在院角哭泣的女子都被吓得不敢再出声,只是低声抽泣。
乌野眼睛也红了:“二郎,咱们潜回去,悄悄把老知州的首级取回来。我就不信,宋狗刚来就能把朐山城守得如铁桶。”
高安仁摇头,环顾身侧八人,迅速的冷静了下来。连续的失败,使得这名原本狂傲的金国将领变得沉稳无比:“事到如今,也只有你们八人还跟着俺了,于情于理,俺如何能让你们轻易抛洒了性命?天意既然让咱们囫囵着活下来,自然要留性命作大事!”
见自家郎君振作意气,其余人也是纷纷精神一震。
“俺不想去找高都统,也不想去寻俺大兄,俺要在山东与宋狗周旋,海州待不住就去沂州,去益都府,去东平府。俺就不信,偌大的山东两路,竟然没有一二忠义之人。”高安仁语气冷静而坚决:“早晚有一日,俺要堂堂正正的回朐山城,去安葬父亲!”
周遭八人,有人振奋,有人目瞪口呆,有人嘿然,也有人畏缩。
“六叔,你的伤势肯定不能再奔波了。”高安仁对乌野诚恳说道,又转向了刚刚的那名汉儿甲士:“小胡,你刚刚说的也有些道理,父亲殉国这种大事,不能不让大兄知道,你再找两人,一起护送六叔去找大兄。”
此言一出,除了唤作小胡的汉儿甲士长舒一口气外,只有一人有些意动。
“就你俩了。”高安仁当即拍板。
那人又是惭愧,又是有些庆幸,连忙拱手称是。
乌野还要说话,却被高安仁阻止:“六叔,你现在行不得马,拿不起枪,你但凡有什么想法,也得必须先养好伤,到那时若俺还活着,你就来找俺。”
乌野扶着胳膊,内心五味杂陈,还是恳切出言:“郎君,你想留在山东两路,可是细细思虑过了?山东两路可都抽调了大军准备南征,空虚无比了,哪有兵马去与宋狗厮杀呢?”
高安仁点头:“俺这一日夜都在想,宋狗为何要来海州,而不去攻打淮河上的宿州、邳州、徐州?别的不说,只要攻下徐州一线,大金的南征也只能作罢。”
“因为宋狗兵少。”乌野脱口而出。
“的确,宋狗兵少。”高安仁继续点头应道:“俺左思右想,用这么少的兵,若想打出最大的战果,只能去攻打沂州,截断沂水,这样山东东路的密州、登州、宁海州等数个州郡物资兵源转运都会被堵塞。”
“而宋狗若想截断沂水,必然要攻下州城临沂,若想攻打临沂,最快的路程就是沿着沭河向上游打。须知沭河与沂水间隔最短处,也就是临沂城周边,不过三十里而已!”
高安仁说到此处,长吸一口气:“沭河之旁,要么是猛安谋克户,要么是投效了父亲的土豪。他们在征地时都沾了血,投效宋狗的本地汉儿肯定不能容他们。俺要去临沂找仆散知州,把这些人全都纠集起来,趁宋狗还没有做大的时候碾死他们!”
听到高安仁有一个完整可行的计划,其余八人精神更是振作。
此时锅中的肉食也煮得差不多了,高安仁拿起马勺:“诸位今日想走的,俺也不留,但只要与俺一起做大事,从今以后,有俺一口吃的,也就有你们一口,你们就是俺高安仁的兄长。”
说着,高安仁拿起瓷碗,盛满肉食,先是双手捧给乌野,随后又挨个盛给其余亲卫甲士,并口称兄长。
其余人连忙接过饭食,并慌忙推辞不敢受兄长这称呼。
唤作拔速的甲士喝了两口肉汤,却又立即抬头,望向院角的两名女子:“刚才郎君说的军情,她们都听到了。”
高安仁恶狠狠的撕咬了一口肉食,如同在撕咬仇人的血肉,囫囵咽下后同样回头望去,随即轻描淡写的说道:“杀了。”
拔速抹了抹嘴巴,从腰间抽出瓜锤,迈步走了过去。
短暂求饶声刚刚响起,随即就是两声如同西瓜碎裂的声音。两声短促的惨叫后,血腥味飘来,这两名刚刚遭受凌辱的女子就没了声息。
拔速用女子裙摆擦干净瓜锤,又突然觉得这两具尸首处在上风向,似乎会打扰众人用饭的兴致。他不由得暗叫一声晦气,低身拽起这两女胳膊,将其拖到院的另一角。
“走你!”
拔速将两具尸体扔到这家人其余的尸体堆成的小堆上,觉得让这一家十五口圆满在一起了,不由得点点头,他自觉又是做了一件善事,可谓功德圆满。
第80章 身是山东游侠儿
天下事犹如大河之潮滚滚向前,宋金两国的战争机器全力开启后,每个人都被裹挟到历史进程中,犹如滔天巨浪中的一叶扁舟,时浮时沉,不得自由。
只不过有的人选择随波逐流,而有的人则是奋力向岸边游去,试图改变一些事情。
在七月二十五日这天,在山东与淮东发生了几件小事。
第一件事是,东海县知县支乐和在张小乙的劝说下,易旗改帜,反正归宋。
第二件事是,朝中似乎有人想起了曾经的得胜湖英雄,将张荣提拔为淮东副总管,然而文书到了楚州,却发现张荣早已不知所踪,只能暂时作罢。
第三件事则是,刘淮与李秀都曾经骂过的楚州通判徐宗偃亲自去面见刘,在土地上以剑为笔画出山川地势,以山阳涟水防线说服了刘,终于让刘派遣殿前司策应右军统制王刚前往楚州,以作备战。
但王刚没有进驻山阳,而是屯驻在山阳以南六十里的宝应。
蓝师稷与徐宗偃不由得大为失望。
可以这么说,楚州上下担了天大干系而试图完善涟水山阳防线的努力彻底流产了。
消息传出,涟水县百姓立即开始南迁,不到旬日,涟水几乎成了空城。
与此同时,北伐军则是开始了新一轮扩张。
且说海州有五县之地,其中朐山、涟水、东海三县已经正式归宋,海州西侧的沭阳与最北的赣榆却还是由金国统治。
这两处的地理也十分重要。
赣榆正好处于山东丘陵的边缘地带,城东侧是大海,西侧则是连绵丘陵,地势虽然不是那种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险要,却也算得上一道大门。
堵住这个口子,就能迟滞从山东半岛来的敌军。
而沭阳则更为重要,城池依沭河而建,向西就是被黄河夺了河道的淮河,距淮上重镇下邳不过百五十里,而距离魏胜的老家宿州更是只有咫尺。
可以说,只要宋军拿下沭阳,并在这里屯驻兵马,一旦金军南征,沿着黄河南下进攻两淮,那么忠义军就有了威胁金国后勤的能力。
当然,拿下这里,就要做与金国正军硬碰硬的准备。
为此,哪怕张荣着实恼怒魏胜突然扩军,却也在魏胜决定去沭阳,而将赣榆让给东平军的时候愣了半晌,从此再无一丝反对。
面对接下来的严峻局面,忠义军的确得迅速扩大实力,否则很可能被金军一拳打死。
忠义大军此时还在扩军的过程中,因为秋收在即,所以虽然魏胜打出了名头,但是愿意应募入伍的人却是没有想象的那么多。
当然,也有可能是因为忠义军起势时间过于短暂,山东地界最常见的庄园主们都还没有下定决心。
不过对于刘淮来说,这也算是好事。
若是像祝家庄、扈家庄之类的豪强都踊跃参军,兵力大涨是一方面,忠义军的成分会变得复杂无比。
所以,前军扩军到千人,中军扩军到一千七百人后,魏胜就留左军统制董成留守朐山,右军统制张小乙安抚隔海相望的东海县,并且由罗谷子出面,组织文法吏,来保证秋收。
而前军与中军迅速出征,沿着沭河向上游的沭阳进军。
刘淮依旧统帅前军在大军前方开路。
与众将暗搓搓的担心不同,哪怕刘淮与魏胜为了军政争得面红耳赤,但魏胜还是给了刘淮足够的信任,甚至从兵力配置,军械配给方面,也看得出魏胜对这个义子的宠爱,甚至溺爱。
原本跟随刘淮的马军大多立功,在扩军中成了什长队将之类的基层军官。张小乙所部也跟着主将去了右军。只剩下张白鱼麾下三十余骑功劳不够,继续不尴不尬的充当马军骨干。
至于从高文富父子手中缴获的四百余匹战马与二百余幅重甲,魏胜平均分配至五军,只不过将中军骑士送与前军,又给刘淮建立起了一支人数高达二百人的甲骑部队。
在兵凶战危北伐战场,魏胜此举无异于将三分性命寄托在刘淮身上。
刘淮对此自然也心知肚明,他所率的除了二百甲骑,还有四百也就是四个都的步兵,外加四百辅兵,无论兵甲还是军械都十分齐全。
千人中,大约只有六成是新兵。这个比例在如今急速扩军的忠义军中已经算是很低的了。
这么个新兵比例,在没有敌军骚扰的情况下,沿着沭河行军,照理说应该没什么大问题吧。
然而,哪怕刘淮已经有了些许心理准备,但还是低估了行军的艰难。
此时刚刚立秋,依旧炎热,再加上是沿着沭河进军,日头蒸腾水泽,使得水汽上涌,燥热之余更添一些闷热,如同蒸桑拿一般,就算端坐不动,也会很快大汗淋漓。
这就是所谓的暑气了。
而另一方面,统率步骑千人与率领百骑在难度上根本不是一回事,尤其是这千人中还有大半是新兵。
十几里路走完,不说开小差、装病被迅速处置的,单单只是中暑的士卒,就有足足五十人。
关键时刻,还是淮左老革出身的魏胜起到了定海神针的作用。
他让中军运来了大量的盐巴与酸梅干,煮成酸梅汤,让军士与辅兵用革囊水袋随身携带,饮下后就能一定程度上缓解中暑症状。
这些酸梅干与盐巴都是之前在朐山抄略府库得来的,魏胜又专门下令进行了采买与囤积。
当时还有人不解,可除了魏胜这种老于军伍之人,又有谁能想到,酸梅干有朝一日也是军用战略资源呢?
“王五郎,你莫要腹诽,你的庄户终究没有行军打仗的经验,这次让他们当辅兵,也是一种保护。”
刘淮见到与自己并辔而行的王世隆屡屡回头,望向身后,还以为他在担心此次被征调为辅兵的王家庄户,不由得诚恳出言劝告。
王世隆似乎回过神来,连忙摇头。
他大约二十多岁的年纪,面容俊朗,身姿挺拔,唇上蓄着的两撇胡须,使他脸上坚硬的线条有所缓和,平添一分儒雅。
然而他厚重的肩背与挽起袖子所露出的粗壮手臂足以展示出其人武力上的不俗。
如果是只有这些,任谁都得说一句王世隆王五郎文武双全。
偏偏这厮耳边插了一朵绢花,脸上敷了厚厚一层粉,可敷粉水平又不到家,脸与脖子存在很大色差,就有些滑稽了。
再加上日头渐起,天气渐热,让人额头生汗。
一阵风吹来,细密的尘土与汗水再加上敷的粉在王五郎脸上胜利会师,并搅在一起,使得这厮脸色犹如害了急病一般,一片蜡黄。
在原本的历史中,王世隆此人后来加入了耿京的起义军,属于听调不听宣的外藩。他率军屯驻海州北部,主要在莒县与日照县率马军作战。
后来在李宝陈家岛大捷后,王世隆归属于李宝麾下。
再后来张安国叛杀耿京,辛弃疾率五十骑赴济州复仇,其中就有王世隆参与。
如果不是魏胜北伐时间提前了一个月,没准王世隆就会在这一个月中起事,独立成军了。
第81章 宾从威仪尽汉官
刘淮的话让王世隆微微一怔,随即却是立即在马上拱手说道:“统制郎君,在下不是在担心庄户,在下也不知分寸的蠢人,很浅显的一个道理,他们若不在后面当辅兵,就很有可能被驱逐在前当死兵了。统制郎君如此安排,在下心中只有感激。”
刘淮点头,却又有些好奇:“那你刚刚在看什么?”
“看那面大旗。”王世隆向后一指。
“飞虎旗吗?”刘淮也回头望去:“当初与父亲戏言,说若是能让我独自建军,我会自作飞虎军的军号。我家小妹听了,连夜绣了这面飞虎大旗,怎样,我家小妹的手艺好吧。”
这飞虎军与飞虎队倒是没有什么关系,纯粹是刘淮仔细研读《稼轩年谱》时对辛弃疾编练的那支飞虎军印象深刻,所以存了狭促之意。
反正现在都在山东抗金,只要不死,早晚能见到辛弃疾,到时候问一句‘我这只飞虎比你那只如何’,岂不能让他印象深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