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方很可能因为信息交流不畅而互生嫌隙,甚至会导致火并。
这也就是宋国立国百年,武人被压制已成习惯,李铁枪还愿意跟这群亲兵掰扯两句。
若是在五代十国时,辛弃疾与李铁枪就该各自回营整顿兵马,准备应变了。
曹十八似乎也知道自己做得不对,但是想到耿京的严令,还是心一横,招呼几名手下,堵在了门口。
辛弃疾见状直接不耐,拎起装着义端和尚人头的匣子,向前走了两步。
曹十八‘诶呦’一声,犹如遭到了隔空内力的重击,向后一倒,顺势滚到一边,连连惨呼。
其余亲兵也有样学样,在地上滚作一团。
辛弃疾又好气又好笑,却也不觉得自己变成了绝世高手,只是摇头后,与李铁枪一起径直向正屋走去。
李铁枪嘿然一声,将辛弃疾护在身后,当先而行。
耿京起事时一共只有七人,李铁枪就是七人之一,在这种场合,他的脸就是通行证。
果真,听见动静的耿京亲兵纷纷从廊下侧屋冲出,可见到怒气冲冲的李铁枪后,又纷纷作看风景状。
踏上台阶,李铁枪使劲擂响了房门:“大帅,大帅,你在屋里不?都晌午了,莫睡了,俺进去了啊!”
“啊……”
屋中传来两声细细的尖叫,似是女声,然而李铁枪等了片刻,却听不见耿京的声音,不由得当即皱眉。
与辛弃疾对视一眼,李铁枪瞬间理解了对方眼神中的意思,用力一点头,抬起大脚,一脚将房门踹飞出去。
一直保持着冷峻表情的辛弃疾终于绷不住了:“大铁枪,你这是作甚?”
“啊?你不是使眼神让俺踹开门吗?”
“我那是让你稍等!”
门外两人刚刚呛了两声,房中终于传来一声喝骂:“谁他娘这么大胆敢踹老子的门?金贼杀来了?!”
伴随着声音,一名身高近两米,只着筒裤的昂藏大汉拎着长刀快步冲了出来,他那胸前一尺长的胸毛随风而动,脸上连鬓胡须根根竖起,快步走来犹如泰山压顶一般。
临近房门,他那铜铃般的眼睛仿佛有点不适应正午的阳光,稍稍眯了眯,然后手搭凉棚,才看清站在门口的辛弃疾与李铁枪。
“哈哈,五郎、大铁枪,你们回来了。”
大汉哈哈一笑,将长刀扔到一旁,拍了拍手,复又有些恼怒:“刚才是你俩哪个夯货踹的门,也不怕把俺吓成萎瘘。”
李铁枪咧嘴笑道:“刚刚是俺听着屋里没动静,担心你得了马上风死了过去。不过耿头你裤子都没脱,想必没在办正事。”
那巨汉也就是耿京了,他闻言回头骂了一句:“大铁枪你个混货,老子日马都能生出骡子来,日几个娘们还能马上风?”
李铁枪继续说道:“那耿头你不成驴了?”
三人笑骂几句后登堂入室,室内的两名女子已经穿好了衣服,耿京挥了挥手,将她们赶了出去,又瘫坐在椅子上,对着壶嘴喝了几口凉茶:“五郎,大铁枪,你们的差使都办好了?”
辛弃疾将装人头的匣子放在桌上,又从怀中掏出印信:“节度大印和义端的人头我都拿回来了。”
耿京打开匣子,将光溜溜的人头拿到眼前,啐了一口:“啖狗屎的秃驴,还想把俺们卖个好价钱,就凭你也配?!”
骂完之后,耿京将义端人头扔回到匣子里,擦了擦手,又接过铜印:“字缺了俩角,确实是俺的大印。”
耿京将铜印又扔给了辛弃疾:“五郎,你是掌书记,接着管印。还有……”
耿京挠了挠散乱的头发:“五郎你寻回印信,追杀叛徒有功,俺不能不奖赏你。这样吧,义端那几百人让俺给围起来了,此时既然事了,你替俺去兼并了他们。”
辛弃疾没有想到犯错之后不仅没有受处罚,竟然还能收获数百兵马,不由得有些犹豫:“节度,我这次只是将功补过,不应该……”
耿京没让辛弃疾把话说完,就摆了摆手说道:“五郎说话好没道理,错是义端那厮犯得,你斩了义端,自然有功无过。此事就这样了。大铁枪,你那是怎么回事,联系上大宋了吗?”
李铁枪知道耿京是在转移话题,连忙配合:“耿头,别提了,俺这次算是崴脚了……”
半个时辰后,李铁枪终于把这一趟奇妙旅程细细讲完。
耿京摸着下巴上的胡须:“五郎,你怎么看?”
辛弃疾思索了一下:“节度,向外联络是一定要做的。就比如大铁枪此次虽然没有联系上大宋,却也知道了魏胜与刘淮两位壮士要北伐。无论这两位有多少人,战力如何,咱们都要去联络,最起码能得知些许情报。”
耿京点头应许,同时示意辛弃疾继续往下说。
“还有,节度,咱们不能一直窝在泰安州。对内而说,节度是纠合四方兵马,他们心思杂驳,长久屯驻一地,必然离心离德;对外而说,金贼也不会让咱们安心割据一个州郡,金贼南征之时,益都统军司兵马南下,很有可能沿着汶水进军。只要分出两个万户来打,咱们就只能往泰山与蒙山逃了。”
耿京手一颤,拔下两根胡子:“两个万户……两个万户确实没法打。”
金国虽然内部动荡,完颜亮将诸多老臣宿将斩尽杀绝,但这么大的国家,自然既会有漏网之鱼,又会有新生代跟上。
耿京是见识过金国精锐是什么样的。
之前起义军在济南府的失败,就是被东平府与益都统军司的兵马共同夹击了。
第78章 试问前路在何方(下)
当时来与耿京作战的两员大将都不是庸人。
东平府府尹唤作纥石烈志宁,他现在虽是初出茅庐,名声不显,却是完颜亮心腹中的心腹。
在原本历史上,数年后,纥石烈志宁不止为一方主将,参与平定了契丹大叛乱,更是在符离之战中,击败了宋军名将李显忠。
而统领益都府统军司大军的则更为出名,正是大金楚国公,太尉完颜奔睹。
他自幼被完颜阿骨打养在帐下,早早授予金牌,承诺了前程,在女真军中被唤作“金牌郎君”。
完颜奔睹在军中经历过完整的灭辽灭宋之战,用句比较中二的话就是他属于旧时代的残党,在上个时代中,他的战友是完颜宗望、完颜粘罕、完颜娄室,他的对手是韩世忠与岳飞。
在名将寥落、承平日久的后靖康时代,完颜奔睹堪称天下无敌。
被这两人率金国正军精兵夹击,耿京败得不冤。
“还有就是,咱们快没粮了。”辛弃疾继续说道:“虽然马上就是秋收,但泰安州民少地贫,养不起这么多军队,如果不再继续攻打女真屯田军,那最迟到十月,咱们就断粮了。”
金国军队的编制大概是分为三类,禁军、边防军、屯田军。
其中屯田军就是内迁的猛安谋克户们,有点类似后世的满城。他们往往占据当地要道,在土地最为肥美之处筑城结寨,并且强制让农民作佃户。
这个过程是一刀切的,无论是土地是地主豪强的还是普通百姓的,凡是让猛安谋克户看上的土地,都会被掠夺而走。
而这些土地大部分都是水田,又是熟地,收成自然会非常好。这些粮食理论上都是金人的,起义军抢起来一点心理负担都没有。
耿京点了点头:“确实不能再窝在泰安了。军中都是一群大肚汉,还有拖家带口的,可也不能不让他们吃饱,唉,当家难啊。五郎,你是聪明人,你说该往哪打?”
辛弃疾有些犹豫,但还是诚恳说道:“私心上,我想回济南,但出于公心,我支持往南打。但不能碰兖州、济州这种大州,更不能碰邳州等沿着淮河的州县。金贼南下,必然要依仗大河进军,咱们硬拼不过。应该去莒州、沂州,尽量靠近大宋。”
李铁枪皱眉:“那离家乡不是越来越远了吗?”
辛弃疾摇头:“不是这个道理,横在咱们与家乡中间的是金贼,打不过金贼,哪怕回了家,也早晚被撵出来。杀得金贼越多,咱们离家乡越近。若是来日灭了金贼,哪怕隔着万水千山,回家也在咫尺之间而已。”
耿京一拍桌子,大声说道:“正是这个说法!”
辛弃疾继续说道:“咱们天平军要先忍耐,等到宋金正式开战的时候,或去南方为大宋助战,或到北方断金贼后勤,都是可以的。”
耿京重重点头:“五郎,你说的有道理。这样吧,你去把那些夯货召来,就说耿大头领有令,咱们碰头絮叨絮叨这事,最近几天就把出兵日子定了!”
“喏!”辛弃疾拱手得令,却又驻足,面露为难。
仿佛知道他要说什么,李铁枪急忙说道:“辛五哥赶紧去吧,这都过晌午了,再晚点那群夯货还以为耿大头领要请他们吃饭呢!”
然而辛弃疾还是艰难说道:“节度,现在不止大事未成,甚至都算不上安全,节度如何能在脂粉堆里厮混呢?若是下边人有样学样,且不说这仗该如何打,这些女子从何而来?彼时咱们还是起事为乡人挣命的军队吗?”
几句话说出来,辛弃疾觉得心中一阵痛快。
耿京的脸色却迅速变得难看起来:“五郎,主要看最近闲来无事,张七那厮献上俩娘们,俺就尝了尝,必然不会成定例,必然不会……这样吧,俺马上给她们银子,把她们送走如何?”
虽然得到了保证,可辛弃疾却是不喜反惊,目瞪口呆的问道:“谁?张七郎张安国?我原本以为是本地大户巴结节度,如何是咱们的老兄弟做的此事?这是掘根基的大事!不成,我是军中掌书记,通管军法,请节度将令,让我处置此事。”
耿京强压怒火:“五郎,此事俺会自行处置……”
辛弃疾原本躬身行礼,闻言抬头,更加惊愕:“节度,你可知他们献给你一分,他们自己就会留下十分?别看此时只是给你两个女子,暗地里他们可能就做出破家灭门之事了!此事必须……”
“俺说了!俺会自行处置!”
耿京终于不耐,怒目圆睁,怒喝出声。
李铁枪连忙向前,推着辛弃疾往外走:“五哥,刚才不是说让你通知各军来开军议吗?这是正事,你赶紧去,我再劝劝大帅……”
辛弃疾也没在坚持,被推出了房门,在台阶上长叹一声,对着屋中耿京的身影行了一礼,转身离去了。
李铁枪转身回屋,将房门关上:“耿头,你得相信五哥,他说话再难听,终究是为你好,没有害你的心思。”
耿京苦笑,举起茶壶又饮了一口:“俺如何不信五郎?不信他还能让他掌管印信与军中文书?甚至他丢了一次还让他拿着。若是连五郎都不信了,那还能信谁?信耶律兴哥那个杂胡吗?”
“五郎他读书多,胸中有韬略,胜咱们这些人百倍。你说咱们一群厮杀汉,杀人是常事,哪里懂得行军打仗呢?若没有他,咱们就是土匪流寇,天平军连军队的架子都组不起来。他说的话,俺如何能不重视?”
李铁枪不解:“那节度为何发怒?”
耿京继续苦笑:“因为他辛五想要处置张七,他辛弃疾是俺的心腹肝胆,难道张安国就不是俺的手足耳目了吗?手心手背都是肉,总归舍不得用刀割。”
李铁枪想了想,也不由得跺脚:“他娘的张七干得这狗插驴卵的破事,挨收拾也活该。”
耿京瞥了李铁枪一眼,也是嘿然出声:“俺以前听说书的,说忠臣都是耿介直言,奸臣都是谄媚逢迎,可忠臣又是下场极惨,奸臣都是活得滋润,俺就想这皇帝老儿真是昏君,忠奸都辨不出。”
“可真轮到俺头上,张七有啥好事都想着俺,俺难道还能抽他一顿鞭子不成。俺跟你说啊,那俩娘们,嘿,她们那屁股真的……”
见李铁枪也一脸鄙夷的看着自己,耿京老脸一红,也觉得没趣当即闭嘴。
两人坐在堂中,望着门外风吹柳枝,一时间沉默了下来。
第79章 忍使吾民饵贼军
“事到如今,还有什么路可走呢?”
高安仁此话一出,周围数人一片沉默。
其中自然有奔波一日夜的缘故,可高二郎所问的也没人可以回答。
去投奔渤海族大佬高景山自然算是一条路,然而这条路也只能保证活着,却无法保证前途。
难道还指望高景山这种在靖康时代就是行军万户的大佬,能把一个同族之子当心腹子侄吗?
想当他子侄的人海了去了,你高安仁算老几?
可不去寻高景山,也就只能回渤海老家了。
落得那种下场,还不如昨日就跟宋军拼了呢!
此时高安仁身侧还有八人,都是家将,甲胄也还算齐整,却俱是灰头土脸,满脸沮丧。
他们在一个院落里,东西两边是半人多高的土墙,南北则是两座土坯屋,坐北朝南的土屋窗户房顶还齐整一些,是住人的屋子。靠南的则是有顶无墙,是饲养大牲口的棚子。
这是一个典型的北方农家院落。
众人围坐在篝火旁,篝火上架着个铁锅,铁锅中煮着院子原主人所养的大牲口。
他们脚下还有些许属于人类的血迹与残肢,只不过尸首都堆在角落,不会再对他们的食欲造成影响。
只是在院角低声啜泣的两名衣冠不整女子,让原本就压抑的气氛变得更加压抑。
一名留着辫发的女真人拿起大马勺在锅中搅了搅:“郎君,要不咱们就去汴京,俺听说陛下招纳天下壮士,组建中军。已经有不少好汉应募了,咱们勇力不缺,郎君足以当个队将,待征宋时在陛下面前立功劳后,再来收拾海州的什么忠义军,还不是手到擒来?”
“拔速,你这是哪年的消息了?”一名头发整齐,明显是汉儿军出身的甲士立即反驳:“去年开始征得兵,今年眼瞅着就要秋收了,哪里还有坑等着咱来填?”
“那你说咋办?”
“要我说。”汉儿甲士声音变大:“要我说咱们最起码要先去找大郎,告诉他知州的死讯,再说其他。大郎作为长子,总不能连亲爹是死是活都不晓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