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弃疾要能为这事写一首词,那就更好了。
刘淮不由自主的炫耀了一句,可王世隆随即摇头:“不,我看的是另一面。”
顺着王世隆的目光望去,是在队伍正中的一面红底黑字大旗,其上没有纹饰装饰,只有一个字。
“”
事实上,不仅王五郎频频回首,就连跳脱如张白鱼,稳重如陆游,阴鸷如石七朗,聪慧如罗慎言,在不作指挥的时候也都纷纷沉默抬头,望向这面旗帜。
“怎么?这面旗帜有什么不妥吗?”
“没……”王世隆擦了擦额头,将混合着汗水与尘土的脂粉抹成一团,顺便将耳边已经脏得不成样子的绢花摘下,别在马鬃上。
“没有什么不妥……只是这汉家旗帜,已经有三十多年没有出现在山东了,我……我自出生就没有见过什么汉家威仪,此时见到了,感觉就像……就像……”
王五郎是个内秀的,思考片刻突然说道:“统制郎君读过《兰亭集序》吗?后之视今如今之视昔。我觉得有些事情不同了,却又不知道哪里有所不同,明明是寻常行军,却觉得心情激荡。想来只有百年千年之后的后人通过史书回望时,才觉得,哦,原来那时王五郎正在做好大的事业。”
王世隆说的颠三倒四,可刘淮却是听明白了,挥鞭指了指身侧的沭河:“身在历史大潮中,就如同这大河奔流,咱们自身却只是浪花中的一朵。虽然知道这沭河终究会入海,却不晓得自己这朵浪花推着河水走了多远,甚至不知道是否会在下一处拐弯处就会碎掉。是也不是?”
王世隆觉得刘大郎真是人才,说话真好听:“正是如此。”
刘淮点头,却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只因为王五郎是标准的、如假包换、原汤化原食的地主豪强。
他跟全家横死一门心思报仇的张小乙不同,跟满心功名事业的张荣不同,跟一心报国不惜此身的魏胜也不同。
王五郎加入北伐军的目的最起码现阶段的目的只是为了田产庄园,换句话来说,只是为了自家利益。
事实上这没什么可苛责的,毕竟世界上造反之人为救民于水火的凤毛麟角,为救自己于水火之中的才是大多数。
可这么一来,有些画大饼的话,此时刘淮就不方便对王五郎说了。
难道说为有牺牲多壮志,敢叫日月换新天?
你跟李秀李三郎说什么牺牲你一个,造福全乡人还靠点谱。
但对王世隆来说,牺牲了他们王家赢得的胜利毫无意义。
典型的大地主阶级劣根性了属于是。
可偏偏这些平日就能将庄户编练成半军事组织的庄园主是山东两路最普遍的大地主,也是忠义军未来兵力的主要来源之一。
所以这些人不能弃置,也不能放任,只能吸纳到北伐军中,再缓缓引而导之。
这样想着,刘淮转移了话题:“我们北伐军是从沭河下游渡河的,那里尽是滩涂,而上游看起来确实规整了些。”
王世隆向着身侧的罗慎言一拱手:“沭河上游是罗公带着我们二十几个庄子一起修的,统制郎君看看这堤坝,看看这引水沟渠,都是我们一个汗珠摔八瓣才修成的。”
刘淮向身后扭头:“那些庄户?”
“正是那些庄户,我们王家庄的庄户。”王世隆的语气变得激烈起来:“我们刚把河渠修好,女真国族就来了,说奉天子令,王家庄归他们了,并将我们都撵了出去,夺了财务与土地,地里的庄稼都没让收。统制郎君,你说天底下哪有这种道理?”
“你们没有跟金贼拼了吗?”
“拼?怎么拼?”王世隆苦笑一声,“先是上游的几个别家庄子投了金人,然后金人马队大军来了,足有五千甲骑,把王家庄围得严严实实,哪怕庄子上有围子,有防着盗贼野兽的鹿角,却哪里敌得过如此多的大军?”
“五千骑?”刘淮神情一振:“谁统军?从何来?”
王世隆愣了愣,却是立即回答:“其中应该有女真国族的青壮者,但大队还是东平府来的,统军的唤作纥石烈志宁。”
“纥石烈志宁……”刘淮喃喃念叨着这个名字,回忆其在历史中的所作所为,不由得眉头紧皱。
这厮要是还在东平府,很快就会对上北伐军,这可是个难啃的骨头。
王世隆继续说道:“前些日子听说这厮被召回朝中,似乎金人故地契丹人起了乱子,他要去平乱。”
刘淮点头,示意王五郎继续往下说。
“当时纥石烈志宁那厮给我们一天时间,拿不走的东西全归他们,跑不了的人就得给他们当佃户。”王世隆抬起手,指了指前方:“我爹把人分成两半,我的两位兄长留下,与那些故土难离的庄户一起作佃户。我跟着父亲,还有一些庄户去朐山城讨生活。”
“这么多庄户,也能养得起?”
“终究还是有些财货的。”王世隆诚恳说道:“这些身外物都不重要,人才是最重要的,所以哪怕娘亲妹子当了首饰,也得养庄户。有他们我们王家才有再次崛起的希望。”
刘淮满意点头:“夫济大事者,必以人为本。王五郎有这觉悟,来日我才敢与你共议大事。”
大事?什么大事?
王五郎心思一转,还没来得及拐弯抹角的询问,却见一骑沿着田地的垄头疾驰而来,见到中军大旗后,犹豫片刻后,却又明显舍不得践踏马上就要成熟的庄稼,就顺着一条更窄的田垄驱马上了官道。
王世隆眼尖,老远就看见来人盔甲罩袍相对整齐,明显就是忠义军的老底子,然后心中立马觉得有些说不出的怪异。
随着哨骑的逐渐接近,王世隆在一次不经意回头望向自家庄客后,立即就明白了怪异感觉从何而来了。
王家庄的大部分庄客们暂时是辅兵,他们驱赶着牛车驴车骡车,车上是辎重栅栏鹿角以及正军的盔甲。
而这些除了在车上挥鞭赶车的车夫,每辆大车前还专门有一人步行牵着这些畜生,生怕它们扭头啃食庄稼。
可以这么说,珍惜粮食这件事本身已经刻在这些半兵半农庄户的骨子里了。
可为何这刘大郎的部属……或者说是忠义军魏都统的核心属下,竟也能如此行事吗?
来不及多想,哨骑已经来到近前,勒马止步后,在马上一拱手:“禀统制,前方王家庄还有农人在田地,没有任何防备。”
饶是早已从王世隆这里知晓王家庄情况,刘淮依旧精神一振:“王五郎,那是你曾经的家,由你来带路。”
王世隆立即振奋。
刘淮却是继续下令:“张白鱼,步军与你,一里处再披甲。陆先生,步军披甲时就让辅兵立营。石七朗,魏昌,罗慎言,所有马军,随我来!”
第82章 沭水河畔路盘陀
当亲眼见到王家庄的时候,刘淮瞬间就明白了《水浒传》中祝家庄的盘陀路是怎么回事了。
且说虽然古代稍微大点的聚居地都有城防的需求,但由于各地文化军政各不相同,城防的发展也是五花八门。
西方的城防是以‘塔’为核心,欧式城堡的原型就是土堤-堡场式设计,简单来说就是堆一座土山,在土山上修筑主塔作为城堡体系的核心,并提供覆盖全场的压制火力,然后围着修一圈城墙,外边挖上壕沟,围出来一个庭院。后来随着技术进步,作为台基的土山也包上了石材,就形成了所谓的城堡。
而古代中国的城防是以‘墙’为核心,一个完整的体系由城墙、城门、羊马墙、城壕构成。以城墙为载体,设计有雉堞、射口、敌台、城楼、战棚、瓮城等等。
山东两路所说乱了几十年,却毕竟没有乱到五胡乱华,五代十国的那种程度,官府还是有一定掌控力的。
尤其在对民间武力管控特别严格的大宋。
所以豪强结寨自保时,并不能筑成城墙高大的坞堡,否则懂行的亲民官一看,得,县中的心腹大患就你了,奏报朝廷准备平叛吧。
然而山东两路的匪患兵灾又是实实在在的,在这种拧巴的情况下,山东的庄子发展出了另一套防御体系。
以‘路’为核心。
简单的来说,就是找一座小山建立庄园,庄园的院墙大约就是寻常大院的规制,最高一人高,只是墙上开孔,便于向外放箭,墙后有可供人站立的支架。
从这里看,似乎就是平平无奇的寻常地主大院。
然后才是重点,要把入庄的路修得七扭八歪,歪曲纵横,其中还要修上不少断头路,路与路之间还要挖上沟壑,壕沟中最好还要铺上陷阱尖刺。回盘路、岔路、断头路要有房舍、树木或者围栏予以遮挡。
不熟悉道路的敌人在进入这种盘陀路时,首先就会遭遇各种陷阱,然后需要顶着弓弩偷袭甚至包围来寻找正确的道路。
一般的小庄子只能防御盗贼,若是如同水浒中独龙岗般,扈家庄、祝家庄、李家庄三大庄子盘踞一起,盘根错节,互相照应,别说盗贼,就算面对正经军队也可以抵挡一二。
王家庄就是这种典型的山东庄园。
“统制郎君请看,王家庄的形制规划就是如此。”
几名主要将领此时都聚集在距王家庄不过半里的小土丘之上,遥遥远望。身后的二百骑则是一齐从身后备马取下盔甲,开始穿戴起来。
王世隆则是要趁着这半刻到一刻的闲暇,指着王家庄对刘淮做一些交待。
“那王家庄的牌坊之下便是入庄的主路,但是向前奔行百步,右手边会有一座岗哨,大路在彼处岔开,向前走是断头路,右面这条被哨楼遮蔽的大路才是活路。接下来却不能向北,那里看似宽敞,其实是一个大漏斗般渐渐变窄,侧方有鹿角,正是夹击之地。应该转向西……”
虽说刘淮早就见过王世隆所画的地图,可此时直观的见到庄子,不由得还是感叹了一声:“你们平时住这庄子不觉得费劲吗?恶心敌人的前提是先恶心自己是吧?”
王世隆声音一滞,也有些无奈:“确实如此,也是无奈之举,山东盗贼太多了。平日庄子里住着虽说也不算痛快,可读书识字的书院,打熬力气练习武艺的校场庄子里都不缺。像我这种庄园当家子弟,平日里除了领着庄客巡视周边,也就是学习文武艺,倒不是无聊。”
这么说着,王五郎突然发现,刘淮的目光已经不在王家庄上,也不再频频回头去看正在着甲的部属,而是望向了田野。
山东秋收的农作物一般是粟与豆,也就是小米与黄豆,此时已经是硕果累累,接近收获。
因为在整修沭河时,王家庄出力甚大,所以从沭河中引出几道沟渠以作灌溉,王家庄周边的田地也就变成了上好的水田,虽有女真人搞得各种幺蛾子,可收成也算是相当不错了。
四方田野,入目皆是一番金黄之色即将丰收的景象。
然而二百骑一起放肆奔驰所造成的动静已经引起了周围数里的注意,原本在田野中劳作的农人纷纷四散逃亡。
这些农人并不知道,他们曾经的少庄主就在这股骑兵之中,当然,即便他们知道,很有可能也会迅速逃亡。
须知,兵灾原本就是中古时代最恐怖的天灾之一。
王世隆也顺着刘淮的目光望去,还没有看出一二,却听见刘淮复又发问:“五郎,你们建这个庄子,不单单是为了王家一门的生死,也是为了护住乡里百姓,是也不是?”
王五郎立即点头:“正是。”
“那若是兵来了,匪来了,庄户们是不是应该携老扶幼,去庄中躲避?”
王五郎似乎明白了刘淮在表达什么,呼吸变得粗重,复又点头:“正是如此。”
“这样便是了。”见周围些许反应比较慢的亲卫、将领有些疑惑,刘淮干脆出言解释:“你们看看周遭农人,见到大军前来想要躲避,却竟无一人进入庄子,如此可见,所谓的猛安谋克户竟然将事情做的如此不堪,连为自家耕种的佃户也不能容。可见他们是自绝于汉人,自绝于汉人就是自绝于山东!没有汉人,一谋克三百户就是无根之木,无源之水,能济得何事?!”
最后几句,刘淮已经变得声色俱厉,随后就立即下了军令:“不用再等步军了,石七朗,你率五十骑清扫外围。其余甲骑,都随我来!王五郎,你在前方带路直取中枢,今日就为你夺回庄子!”
“喏!”王世隆戴上头盔,拎起大枪,狞笑一声,向身后招呼一声:“王家庄的好汉,与我一起当先!!”
说罢,十数骑当先发一声喊,驱动战马疾驰而去。
而直到此时,再次习惯性的用演讲打完鸡血的刘淮突然发现自己好像犯了个错误。
应该让王世隆的庄户分开,各领数骑带路去攻打占领要害地方,而不是一窝蜂的往庄子里冲。
刘淮刚刚例行反思了一下,又迅速与自己和解。
因为忠义军毕竟是主动出击的一方,即便自己失误再多,再慌乱,也肯定比遭遇突袭的金人要万全得多。
第83章 猛安谋克难成军(一)
事实证明,刘淮的判断全部正确。
此时驻扎在王家庄的只是一个女真谋克,二百余户,算上老弱病残,总共也就一千余口。
照理说,这些人中自然有敢战能战的青壮武士。
可这不是要南征了吗?
完颜亮这不是征召天下兵马入汴京了吗?
猛安谋克户作为国族,自然责无旁贷,所以王家庄的这一支谋克出了足足八十三人。
可别觉得八十三人相对于一千余人不算什么。
这八十三人出征的时候,会骑走最好的战马,穿上最好的盔甲,拿走最好的兵刃。
这八十三人也是整个谋克中最为精锐的青壮,他们见过血,杀过人,当过兵,知道战场是个什么情景,知晓敌人杀过来要第一时间杀回去,而不是先去躲避。
可以这么说,这八十三人就是整个谋克的骨头,而现在,这根骨头被早早抽走了。
王家庄的门口有数名留着辫发的金人值守,他们在发觉有大股骑兵到来的时候有稍许紧张。
可一来这些人没上过战场,不知道兵凶战危;二来没想到会有大股宋军骑兵出现;三来远远望到周遭汉人佃户四散而逃,就还以为是哪支金军骑兵路过。
所以他们虽然一边警惕,一边派人去寻屯长报告,却也没有抽出弓箭,也没有竖起长枪,更没有去推鹿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