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是听说从朐山县开过来一支正经八本的官军,驻扎在了大伊镇中。
正当李秀琢磨着抛弃山寨赶紧跑路时,当天刚入夜,大伊镇就突然乱了起来,人声鼎沸,火光冲天,喊杀声与哭喊声响彻云霄,哪怕在数里外的山中也清晰可闻。
李秀从睡梦中惊醒,来不及多想,就抄起朴刀,带着数名伴当向着山下大伊镇探查情况,还没走到一半,就见大伊镇名声极差的周大户一脸惊慌沿着小路跑上山来。
李秀虽然素来瞧不上此人,但平日里也向对方打过几次秋风,知道这周家家中开着几个砖窑,家中有窑工三百人,实力非凡,平日只有他欺负别人的分,怎么会如此狼狈。
然而李秀还没有问出口,周大户就高呼祸事来了,军贼正在屠城。
李秀望着山下大伊镇中的火光,依旧没闹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紧接着却是数不清的大伊镇乡亲从各个小路上山而来。
一时间,李秀只能强自镇定心神,摸着黑为乡亲安排住处。
真的是摸着黑,连个火把都不敢点。
因为山下的军贼是什么行状,李秀根本就是两眼一抹黑的,虽说正常情况下,夜间不会有军队攻山,但谁又能说得准呢?
李秀带着部下维持秩序,并且让心腹把守山门,忙活了半宿,中间还杀了十几个趁机作乱的二流子,直到东方天空蒙蒙亮之时,将上山的近千人初步安定下来。
原本容纳上百人的小山寨被挤得满满当当。
住处还好解决,此时也只是刚刚入秋,天气依旧炎热,大不了露天躺一宿。但粮食确实是不够了。
李秀算了一下,寨中的存粮撑死也就能吃十天。
可山寨上的众人还没来得及发愁,接下来的局势更让人看不懂了。
先是第二日清晨,大伊镇中的金军火急火燎的开拔,然后在李秀犹豫是否要拖着黑眼圈下山探查一番时,金军又三三两两呼啦啦的沿着官道逃了回来。
而这些金军大多都是丢盔卸甲,狼狈不堪,他们只在大伊镇取了一些粮食财务,就继续慌忙北逃了。
很快啊,到了下午之时,大伊镇又来了一波军队,并在低矮的城楼上竖起了‘宋’字大旗。
到了夜间,终于有人上山来报信,说是宋军北伐,已经大败金军,而昨夜被金军强征的大伊镇百姓都已经放归了。
听闻此言,李秀几乎又是一夜没睡着。
怎么说呢。
这就纯粹属于普通人站在人生十字路口时的焦虑了。
但李秀终究还是个豪杰,在纠结了一夜之后,在宋军到来的第二天清晨,还是带着几名伙伴,外加着急下山照看自家产业的周大户一起,伪装成了贩卖毛皮的山中猎户向着山下大伊镇赶去。
有人可能会疑问,大伊镇刚遭此劫,还会有小商小贩入城作买卖吗?
答案自然是有的,而且还不少。
封建社会的小农经济就是这样,抗压能力极其低下。
寻常人家日常只有几斗的存粮。打来的獐、织成的布、砍来的柴都得迅速换成吃食,否则会出大事的。
此时来大伊镇不一定是死,但如果不来,很有可能就被饿杀了。
事实上,不只是商贩,就连大伊镇周边的农田也出现了辛苦耕作的农人的身影。不少农人面容哀戚,身上还裹着孝布,家中明显是刚死了人。
但那又如何呢?死了的人已经死了,活着的人总得活下去。
“李三爷,咱们莫非是要去见宋军的将主?”过了低矮的城门,周大户就抖着满脸肥肉,迫不及待的来问。
李秀正在瞪着布满血丝的眼睛暗中观察大门处来往的守卫,并且惊讶于他们不止没有盘剥,甚至连进门税都没有收,闻此言之后似笑非笑的反问:“周大户,难道不行吗?”
周大户闻言一愣,却是立即讪笑出言:“李三爷,俺前日夜间慌忙离家,却是家中老小都没有顾得,俺想先回家看看。也请李三爷到家中盘桓一二。”
李秀心中不屑。
周家可是一老老少少大家子,前日周大户别说老婆孩子了,连老娘都扔给了军贼,独自慌忙逃生,实在是令人不齿。
这种人裤裆里有没有那一串都是个疑问。
“装什么样子?”李秀的伴当中当即就有人出言嘲讽:“真要担心家中妻子,如何不与金贼拼命?反而夹着尾巴逃了!”
周大户脸上的肥肉一抖,虽然觉得难堪,但还是低声回答:“事到临头,怕了。”
“如何现在又不怕了?”李秀戏谑以对。
周大户犹豫了一下,一拱手说道:“李三爷,你知道俺前夜为啥敢摸黑上山寨吗?因为李三爷你是个讲规矩的。规矩再苛责也好,那也是有规矩。不会像金贼,两时辰前还客客气气的说话,两个时辰后就开始不由分说的杀人。如今眼见街市井然,足以见得宋军主将是讲规矩的,这世道,只要是有规矩俺都能受,再苛刻也能受。”
李秀:“那你为啥不敢跟俺直接去见那将主?”
周大户欲言又止,反而是李秀的一名伴当阴阳怪气的接话:“还不是因为周大户平日里不修德,怕被戳穿了大善人的猪尿脬吗?”
“总得备一些心意的……”
周大户话声还未落,只听见街道上的行人突然喧哗了起来。
“又杀人了!”
“这才歇了两个时辰……”
“便宜他们了,多活了两个时辰……”
“不成,俺得去看看……老幺,抱着咱爹的灵位……”
眼见街道上无论是商贩还是百姓都一窝蜂的向前走,李秀扭头示意,也同样背起毛皮,带着伴当,跟着人流向前走去。
第60章 苦心多为安民术(二)
周大户跺了跺脚,他平日里对百姓作威作福惯了,此时终究不敢一个人乱逛,也加快脚步,追向李秀。
几人跟随人流,一起来到镇上的西市场。
这里平日里是商贾聚集摆摊的地方,东侧是周遭村庄农民猎户渔夫之类的也在这里买卖货物,西侧则经常有大宗货物扑卖,因为会有几百石粮食的买卖,所以这西市场修得异常广大。
此时这片市场已经成了一大片空地,大量被烧毁的棚子,倾倒的木梁被堆在市场一角,周遭全是断壁残垣,少数没有倾倒的房屋墙壁也是黑黢黢的,似是前几日遭遇了大火,却又被控制在了西市之内。
只有李秀眼尖,借着晨光可以明显看到,无论是倒塌的墙壁上,还是烧成半截的布帐上,甚至脚下的青砖上,都有或多或少的黑红色血迹。
也不知道死了多少人。
李秀心中虽然也有所猜度,但是说他有如何触动那就扯淡了。
说句难听的,山东这个地方,从宋徽宗那时候就开始乱,到现在已经乱了几十年了,中间死了的人不计其数。
更遑论完颜亮篡位后,又是迁都汴梁,又是安置猛安谋克户,还集结大军征伐天下。
这些民夫钱粮田产从哪里来?还不是从普通百姓手里抠出来的!
没了田地,没了青壮,春耕秋收都没了着落,粮食自然也不会再有。这种恶景,在整个中原河北已经持续五六年了。
而如今的山东两路,已经有数以万计的人作了贼!也已经有数以万计的人成枯骨了!
与这些人间惨事相比,大伊镇上发生的事,在李秀看来,根本就算个屁。
然而当李秀看到市场最北侧那一片高台之后,却还是愕然。
这个高台大约是以前大宗扑卖的场所,有半人多高,百步长,三十余步宽。
此时台上的边沿站着几名披坚持锐的甲士,而靠内侧则是有几张桌椅,主位空着,侧位有一名中年文士正在数摞文书中翻找着什么。
而第一时间吸引李秀目光的,除了在风中招展的四面写着‘驱除鞑虏,恢复中华,立纲陈纪,救济斯民’的认旗,就是在高台正中央站立的高大青年男子了。
“打了一天交道,你们都识得我刘淮刘大郎,我就不废话了。”
刘淮站在台上,借着晨光同样翻看着手中文书,扯着有些嘶哑的声音来言:“邓铜盆来了吗?邓大郎在哪里,应个声!”
“来了!俺来了!”
一名头戴白巾的中年男子拄着拐棍,一瘸一拐的挤开人群,来到高台前,抬起头,目光祈求的望着刘淮。
“邓铜盆,杀你父兄妻子的金贼唐括洪,昨天已经被我军阵斩。”说着,刘淮又对台子侧后方招了招手,两名宋军甲士推搡着数名垂头丧气的金军俘虏来到台上。
“这是那一什人,谁参与了,指出来!”
唤作邓铜盆的中年男子只是一怔,那夜兵荒马乱的,又是逃命,能匆匆认出为首的金人已经不容易了,又能如何能认得许多人。
然而下一瞬,邓铜盆就反应了过来,那仇人竟然在昨日就死了?!竟然已经死了?!在这一刻,被愤怒压盖的某些情绪汹涌而出,邓铜盆竟然呆立在当场,布满血丝的眼睛圆睁,豆大的眼泪却是滚滚而下,止都止不住。
刘淮叹了一声,虽然这种宣判政治表演的意义大于维持正义,但是这种事情这两日见得许多,有些感同身受后,自然也会反过来催人心魄。
“邓大郎,这些人都是那唐括洪的手下,跟着他杀过人,可你总得指认一二,我才好明正典刑。”刘淮蹲下,轻声劝道。
邓铜盆张大嘴巴,想要说话,喉咙里却是不由自主的发出嗬嗬的声音,一句话都无法成声。他只能用一只手捂住嘴巴,任由泪水顺着脸上的沟壑流到手上,颤颤巍巍的伸出另一只手,只是胡乱点了几个留着辫发的女真人。
刘淮又是叹气,向后招手,一名手持长刀的宋军上前,将邓铜盆点的三人踢倒,一刀一个,枭首示众。
剩余的几名俘虏抖若筛糠,却是一句话都不敢说,生怕惹恼了刘淮。
“邓大郎,节哀,你家丢的财物,我们尽量分拣出来,你却是得等等。”刘淮又是劝慰几声。
邓铜盆只是胡乱点头,随后掩面而去。
刘淮又翻起文书:“成阿大,家住丁字坊的成阿大来了吗?你状告脸上刀疤,缺了半只耳朵之人杀害你全家,包括父母兄嫂共七人,还烧了房子,对吗?成阿大在吗?”
台下嘈杂声一片,却是没人应声。
“安静!安静!成阿大来了吗?!成阿大!”
刘淮喊了几声,刚想翻下一份文书,就听见细细的声音:“将军,将军,俺们在这里。”
顺着声音望去,却见一名细细小小的十三四岁女子抱着个两三岁的男娃努力从人群中挤出来,并且奋力呼喊。
男娃头上缠着白布,目光有些呆滞,在他的怀中,则是抱着一个小小的牌位。
小小的女子,小小的男娃,小小的牌位,加在一起也依旧细小,也就难怪刘淮一时间并没有发现了。
“肃静!”
在刘淮第三次吼出声的时候,场面终于稍稍静了下来。
“小娘子,你就是成阿大?”
“俺不是,他才是。”女孩将男娃稍稍抱得高了一些,又似乎委实抱不动了,只是举了一下,就将其放到地上。
唤作成阿大的男娃有些站不稳,摇晃着抱住了女孩的小腿。
“俺叫徐二丫,原本是济南府人,五年前俺阿耶阿叔被征作了民夫,说是给大金皇爷造宫殿,就没回来。两年前俺娘被税吏催粮,实在交不上,就上了吊。后来是成大爷心善,收俺为义女。”
徐二丫似乎也知道向忠义军鸣冤的规矩,如同竹筒倒豆子般把自己的身世来历说了个清楚。
刘淮心下恍然,知道这徐二丫大约是成家的童养媳,婚配的对象大概就是正抱着徐二丫小腿的成阿大,所以成家才没有让她改姓。
可由于没有正式成亲,所以徐二丫现在的身份介于媳妇与奴婢之间,更像成阿大的大姐。
正是由于这个不尴不尬的身份,徐二丫才以成阿大的名义,请人写了状书,递了上来。
第61章 苦心多为安民术(三)
“前日夜里,镇中忽然乱了起来,俺爹让俺抱着阿大躲在草垛里。俺在草垛里,就看着贼人闯进来,逼迫俺爹拿出财物,俺爹也照做了。可这些贼人……这些贼竟还是将俺爹杀了,最后确实逼问不出财货,竟然放火将俺娘烧了……呜呜呜……俺娘疼得满地滚,眼见要扑到草垛,却硬生生转头,撞死在了门柱上……”
说到这里,徐二丫终于泣不成声,连带着两三岁的成阿大也嚎啕大哭。
此时全场已经无声,不止张小乙这种本地人恨得咬牙切齿,就连坐在侧方,一直以淡然示人的陆游也停止翻阅文书,呆坐出神。
刘淮再次叹气,一挥手,又是两名金军俘虏被押了上来。
只不过这次是张白鱼亲自押送。
“徐二丫,这两人都有疤瘌,都缺了一只耳,也都是队将,你来认认,谁是凶手?”
其实用不着认了,当两名金军俘虏被带上来的时候,徐二丫就死死盯着其中一人,偏偏这人却不似别的俘虏一般垂头丧气,却是昂然自顾,狠狠向着徐二丫瞪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