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待罗慎言回答,罗谷子就自顾自的说了下去:“张俊这狗杀才直接入城开始烧杀劫掠了!他们虏掠良人妻妾,夺取财物,杀戮无算,其酷烈无异金贼。”
“后来金人再来的时候,亳州父老直接绑了房人杰,弃宋投金!”
说着,罗谷子就重重叹了一口气,脸上的皱纹都深了几分:“今日老夫降了宋人固然简单,可来日落得房人杰的下场,岂不成了天大的笑话?”
罗慎言也叹了口气。
如画江山,竟然被宋金这两个操蛋政权中分,这些自诩为豪杰之人既不想效忠异族,却又对赵宋政权绝望,只能随波逐流浑浑噩噩的活着。
罗谷子摁着罗慎言的肩膀:“大郎,你是好孩子,但若是事有不谐,你不要管我,去找到你弟弟,将他养大,好生活下去,明白吗?”
罗慎言只觉的肩膀上的大手似有千钧之重,想要说些什么,话语却是哽在喉咙,吐不出来。
就在这时,一骑从远处飞奔而来。
在长队列之后的数十名青壮立即紧张了起来,手持那些乡兵溃散时扔下的长枪盾牌,警惕的望向来骑。
罗慎言此时也顾不得说别的,轻轻推了一把罗谷子,让他先到后方躲着。
而罗慎言则是昂头挺胸,挎着朴刀来到青壮身前,大声呼喝:“贼来须打!贼来须打!”
数十名青壮也同时高喊:“贼来须打!”
一开始参差不齐,喊了几声之后渐渐变得统一,这些青壮也稍稍挣脱了畏缩,变得勇敢了一些。
本身‘贼来须打’不仅仅是一句口号,更是写在律法中的村民互助手段。村里若来了贼,如果保正招呼时不敢出力打贼,事后绝对会吃板子的!
所以,罗慎言用‘贼来须打’来作口号时,才能让这些没上过战阵的青壮习惯性地鼓起勇气。
这种小手段来对抗正规军那是痴人说梦,但是来应付散兵游勇尤其那些溃败后想要在大伊镇民抢一把的金军骑兵来说,绝对够了。
毕竟对于这些骑兵来说,宋金交锋的战场都逃出来了,为抢点米粮财帛被一群泥腿子用长枪了结,那也太憋屈了。
更别说身后还追着一群宋军了,逃命要紧,哪能浪费时间?
所以,金军溃兵大多都捏着鼻子认了,从西侧田垄中绕行而过。
可这一次来骑却没有如此。
他勒马停在了百步之外,一边吹响口中的哨子,一边将宋字大旗绑在矛杆上,用力挥舞起来。
罗谷子父子沉默的看着这一幕。
然而令两人意想不到的是,见到宋字大旗后,在官道上蜿蜒前行的签军队伍竟然没有恐惧惊呼,而是缓缓止步回望。
大部分签军在不久之前还是普通百姓,并不知道什么是令行禁止,所以不是一齐止步的,而是犹如倾倒的多米诺骨牌般向前传递,又像风吹过的麦浪般回过头来。
长长的队列骚动了起来。
罗谷子紧张四望,赶紧让人维护秩序。
这种时候混乱起来,不单单会失去与宋军对峙的最后筹码,甚至单单自相踩踏就会造成巨大伤亡。
可令他意想不到的是,随之响起的是震耳欲聋的欢呼声。
欢呼声中,签军之中不少人干脆坐到地上,失声痛哭起来。
若不是还有些吏员维持着秩序,说不得许多人就已经蜂拥向后迎去了。
罗谷子心中苦笑,觉得自己实在是过于自大了。
哪怕有千般理由,万种忌惮,但这些签军大多数在昨日之前还是普通百姓,经历了一场屠杀之后被征发作了签军,正处于极度惊惶之中。
须知道,这些签军中有许多人家人的尸体还在大伊镇中,连安葬都没有。
他们太需要安全感了。
签军的秩序之前全靠军法弹压,现在则是依仗罗谷子的威望,以及签军对于回家的渴望来维持。
可签军最急迫的安全感,罗谷子却是无法提供的。
所以,宋军以拯救者的姿态出现之时,立即就让他们找到了依靠,签军又如何不会感激涕零呢?
想通了这一节,罗谷子几乎以一种沉默的姿态,注视着宋军骑兵三三两两的赶来,注视着不少官吏从签军队列中走出,迎向宋字大旗。
即便人情练达如罗谷子,也不知道之后会发生什么了。
所谓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正是此时。
第58章 王者之师重行仁
直到一刻钟之后,又是数十骑从远方疾驰而来。
逼近之后,大伊镇百姓才看到,马上的宋军骑士大多都是略显疲惫,身上还带着血污,然则顾盼之间却是剽悍之气尽显,明显就是刚刚从沙场上厮杀得胜归来的骄兵悍将。
可令人惊奇的是,这些骑士每人马上还驮着一名少年。
“二郎!”
罗慎言不由得惊喜交加,大吼出声。他的眼尖,老远就看见被为首的宋军雄壮骑士怀抱在身前的,不是他弟弟又是何人?
“兄长,父亲!”
“老师!”
“师兄!”
二十几个半大孩子被骑士从马上抱了下来,他们刚一落地,就迅速的向罗谷子跑去。
只有罗怀言向前跑了两步之后,又止住脚步,向刘淮一揖:“将军,我为您引见我父。”
见罗怀言一副小大人的模样,刘淮不禁失笑。他摘下头盔放在鞍鞯上,也不擦拭盔甲上的血迹,就跟着罗怀言来到罗谷子面前。
“父亲,这位是大宋忠义军刘淮刘统领。昨日救下孩儿与诸位师弟的正是此人;今日率骑兵为先锋,击败金军甲骑的,也是此人。”罗怀言先是对着罗谷子一揖,随即就连忙介绍起刘淮来,避免父亲产生某种误判。
罗谷子拱了拱手,还没有说话双手就被握住。
他只见面前的高大年轻将领满脸微笑:“罗先生,久仰久仰。”
刘淮倒是没有听说历史上有罗谷子这号人物,想来也不是什么名臣名将。但在昨日与罗怀言的交谈中,他知道了罗谷子曾经修沭河的壮举,当即就觉得得把此人拉拢过来。
须知道,治河可是农业时代一等一的大事。
在治河时如何让大户出钱,如何让民户出力,如何规划灌溉渠道是一方面。
更关键的是在治河成功之后,如何划分水田旱田,如何让上上下下都能吃到肉喝到汤,如何让所有人都满意,更是一门大学问。
用现代的话来说,罗谷子是那种既能做蛋糕又能分蛋糕的猛人。
而且他做出来的蛋糕是农业时代最为宝贵的东西有配套灌溉系统的耕地!
能做到这事,能力与威望缺一不可!
正常情况下,罗谷子是要被立生祠的,高低得当个山神河神,被沭河两岸的百姓传唱歌颂的。
可大金自有国情在此。
一方面吏治混乱,地方豪族势力盘根错节,官吏贪墨成风,罗谷子一个小小的知县根本无力对抗;
另一方面修河小成的时候,正巧碰到女真国族南下安置,在当时的海州知州蒙恬镇国的主持下,原本要分配给汉人的水田旱田全都被分给猛安谋克户不说,许多平民百姓也被划分成了奴仆。
辛辛苦苦,付出了无数人力无力,却为他人做了嫁衣。无论是地主大豪还是平民百姓都损失惨重,心气一散,剩下的沭河下游终究是没有修完,而罗谷子也在愤怒之下弃官而去,在老家当了个教书匠。
区区四五年,就算罗谷子威望不如之前,他对于海州各地豪强地主山川地势的了解也必然不会少的。
想到这里,刘淮看罗谷子的眼神已经有些热切:“罗先生,我北伐军已经击败海州金贼主力,当今局势,先生可有教我?”
罗谷子任由刘淮沾满血渍的双手把住手腕,沉默半晌,出口反问:“那将军看来,此时应该做什么?”
刘淮心中知道这算是在考校了,当即诚恳说道:“在大的战略上,自然应该一鼓作气,直取海州治所朐山县。只要先将高文富摁死,再扫荡海州的镇防猛安与在乡间的猛安谋克户,海州一地自然可平!”
罗谷子缓缓点头,他自然知道这一计划有极大的可行性至少在海州一地还是有可行性的。
至于之后金国的益都府与水军,甚至已经集结在汴梁的金军主力会如何反应,即使刘淮有所打算,也不会再此时就对罗谷子全盘托出的。
“至于眼前……”刘淮将手一挥:“我军北伐,是为了吊民伐罪!伐罪之后,自然当厘定秩序,解生民倒悬之苦。”
“罗先生,这些签军绝大多数都是被强征的百姓,自然应该放归。可此时却万万不可将他们解散,否则他们说不得就会去做贼了。先生当以自身威望维持秩序,让他们回到大伊镇,再分发粮食,以定人心。如此,才算是能给他们找到一条活路。”
罗谷子一直定定直视刘淮双眼,直到听到此处才抽出双手,拱手一礼。
他设想过很多,觉得面前这名年轻将领会炫耀武力;
也想过对方会直接将这些签军征作民夫;
甚至想过所谓的宋军是一股强大的盗匪,此次作战只是为了捞一笔大的。
这并不奇怪,山东盗匪从宋徽宗时就多如牛毛,近几年无论是开山赵、张旺徐元还是耿京都是打着宋国的旗号。
可罗谷子万万没想到的是,刘淮竟然给出了吊民伐罪这个答案,具体的安民手段甚至比自己想的都周全。
事情过于离谱,以至于罗谷子都有些不可思议。
这个世界上有多少年没有出现过正正经经的王者之师了?怎么就能让自己碰上?
然而也来不及多想了,刘淮见罗谷子做出如此姿态,哈哈一笑,再次用脏兮兮的手把住了对方的胳膊,再次出言问道:“罗先生可有教我?”
“只有一言。”罗谷子正色言道:“无论此战胜败,都万万不可耽搁秋收!否则这海州就得处处饿殍,遍地烽烟了!”
这既是劝谏,又是合作条件。
对,的确只是合作,而不是投效。
大丈夫投效是要托付生死的,哪能仅凭一句话就被说服?
而罗谷子的意思也很简单。
我可以帮你稳定局势,但目的是为了保住海州父老,而不是为了什么大宋江山宏图霸业之类的狗屁。
你们的成败跟我罗谷子无关!
刘淮自然能感受到罗谷子的疏离,但他不在乎。
只要罗谷子入伙,就得做事。而做出了事业之后,难道他还会坐视自己的心血付之东流吗?
“这是自然。”刘淮诚恳回应,随即似有所觉一般回头看往来路。
罗谷子顺着刘淮的目光望去,只见一支军队正在沿着官道迈着整齐的步伐开来。
这支军队队列齐整,旗帜森然。而最让人瞩目的是,哪怕官道两边的农田已经被金军践踏的不成样子,其中军官也依旧将士卒约束在官道,不让他们越过沟垄一步。
“我父亲来了。”刘淮微微一笑,朗声说道。
罗谷子目光凝固,望着那面魏字大旗,以及写着‘驱除鞑虏,恢复中华,立纲陈纪,救济斯民’的四面认旗,彻底呆住了。
第59章 苦心多为安民术(一)
在多年以后,当李秀率本部兵马杀进燕京城时,他会回想到他第一次见到刘淮的那个上午。
那时候,李秀仅仅是带着几十个兄弟在大伊山落草为寇的山大王而已。
与宋江方腊这种硬核狠人不同,李秀这个山大王当得属实惨了一些,不止不忍心对乡里乡亲打家劫舍,甚至连过往客商都不怎么动手。
平日里除了勒索一些大户,就是到猛安谋克户的领地上抢一把。
颇有些侠盗的意味。
这么一来,他们的名声虽然好,平时日子却是过得比较惨的,这几十号人还得下地干活,属于凑凑合合活着。
但是七月二十日的纷乱,让李秀这个平时脑子还算好使的山大王开始混乱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