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说出去的话犹如泼出去的水,高什也不知道如何找补,只能坐在马扎上生闷气。
刚刚被呵斥的行军猛安看到帐中诸将渐渐有些惶恐,咬了咬牙说道:“总管,这话不能这么说,前几日那些忠义贼与东平贼合军一处,不也被咱们吓退了吗?这些贼人都是外强中干,不敢正面作战的。想来武兴军也是昏了头,中了贼人的奸计罢了。
只要咱们谨守营垒,闭门不出,只是消耗贼人的士气,不给那忠义贼空子钻,那飞虎子又能如何?难道还真的能飞过来不成?”
此言一出,众将纷纷称是。
但有些心思活络之人却在想,当日山东义军没敢来打,是因为金国水军一万五千兵马摆开了阵势,才吓退了数量稍逊的汉儿军。
现在可只有五千正军啊。
这能一样吗?
如果那日摆开阵势的只有五千正军,对面那些贼军早就合围过来了。
见帐中士气稍稍妥当,那行军猛安继续说道:“总管,咱们除了有五千正军,还有七千汉儿水手。这些人可不能让他们继续待在船上了,否则正军还得分出人手去看着他们。
还不如将这些汉儿水手当签军用起来,就算上阵厮杀差一点,好歹还能垫个刀头。”
高什终于点头:“这倒是个正经主意,大良羽,你说的很好。可贼人的水军怎么办?还有宋军……宋国水军都跑过来了,真是奇了怪哉。”
唤作大良羽的行军猛安想了片刻说道:“那就派遣几百兵马,继续在陈家岛立寨,如果看到贼人船只就直接放火箭阻拦。”
说着,大良羽复又低头想了想:“不过俺觉得,贼人水军只是少量,而且海上风浪这么大,也很难摸过来。
至于宋国水军,他们在都统率大军南下后,还在山东折腾个什么劲?就算因为海上风浪太大,不能回去保卫他们的官家,但也不可能为贼人火中取栗吧。
宋军是什么德行,咱们还不知道吗?如果宋国如此硬气,当日东海之乱的时候,徐总管就不是与贼人厮杀,而是该跟宋狗厮杀了。”
高什长长吸了一口气:“如此说来,咱们其实还是能坚守的?”
大良羽重重点头:“能守住的。总管,都统既然将留守的任务交与我们,如果一日未守,就落荒而逃确实是太不像话。而且如此多的舰船,风浪太大,也没办法开走的。”
高什点头,复又点出一名心腹谋克:“高平昌,给你五百正军,你再从水手中搜罗一千人,占住陈家岛!”
说罢,其人复又环顾帐中诸将:“这两百余艘舰船,都是耗费国家重金打造的,无论如何也要保住!”
自大良羽以下,众将纷纷点头,稍稍提振了一些士气。
计略已定,中军大帐中很快只剩下了高什与高平昌两人。
“过来!”高什对高平昌招招手,示意对方附耳过来。
高平昌不明所以,可还是警惕的向四面看了看,随即将脑袋伸了过去。
“你在陈家岛,想个办法,将船都烧了!”高什声音压低说道。
“什么?”高平昌直接跳了起来,惊讶出声,复又捂住了嘴巴,低声询问:“兄长,为何要烧船?”
高什冷笑说道:“你懂个屁,现在关键就是船走不了,咱们也走不了。你当大良羽那些人真想要跟贼人死磕吗?还不是谁都不敢弃了这些船才固守在这里吗?只要船没了,咱们直接回撤,去益都府,去河北,甚至回辽地老家,都是一条出路。
你将船烧了,将罪责推到汉儿水军身上,然后顺手将他们杀干净,死无对证,有什么可担心的?”
高平昌张口结舌片刻:“那为何不把这船一扔,咱们直接撤?”
高什恨铁不成钢的说道:“咱先不说资敌,就说你兄长俺只是个副总管,平日里还有个总管在头上压着,难道就能真的让所有行军猛安心服口服?如果万一有个二杆子心眼子实,非得守着这些船,在军议中把俺架住,到时候俺又能如何说?难道要冠冕堂皇的说俺怂了?”
高平昌依旧有些畏惧:“兄长,就算能将事情撇清,但是你毕竟是此地守将,如何能逃脱的了干系?”
高什冷笑:“都统之所以将咱们留在山东,就是为了让咱们拖住贼军。他就从来没有想过让威镇军清扫山东。他娘的,武兴军做不成,水军全力也做不成,咱们就五千兵马,凭什么能做到?
咱们就说内里有人私通贼人,将船烧了。若是南征大军胜了,谁还管咱们这点小败?若是南征大军败了,谁还有心思管咱们这点小败?只要俺能将这五千威镇军带回去,俺就是功臣!”
掷地有声的说完之后,高什复又看向高平昌。
高平昌在兄长兼将主的目光压力下,也不得不艰难点头。
这他娘的都是什么事啊。
第295章 十年上进未登堂
烧船也不是直接放一把火就能搞定的。
虽然这年头也没有《水军典范》之类的兵法,但苏保衡毕竟是个能臣,设计港口的时候就有防火的初衷,舰船并不是挤成一大坨,尤其在主力南下后,陈家岛内港更显得空旷。
在下雨的时候,想要一把火将船队烧干净,更加艰难。
“……老李,李金言,你就别他娘的废话了,贼人都打来了,你说还死犟什么?”高平昌对着一名都水监的小官不耐说道:“俺也明白告诉你,咱手头就一千多兵马,你说该怎么看住这么多的船?”
唤作李金言的中年男子披着件不合身的官服,一时间也是无言以对。
此人虽然是都水监的官员,却是从水军系统中提升上来的,自然不是什么位高权重之人,只是一名勾当官而已。
李金言犹豫片刻后,似乎要被高平昌说服了,但还是提出了异议:“如果起火……”
“这他妈的鬼天气,怎么能他妈的起火。”高平昌指了指乌云密布的天空,更加不耐烦了:“无论贼人还是宋狗,在这种大浪中,怎么能摸过来?”
李金言刚想要再说些什么,就听到一个声音从身后传来:“老李,你这厮好不晓事。现在高将军说什么你就听什么得了,左右都是他担责任;若是你强顶回去,出了什么事,那就是你该砍头了。”
高平昌脸色一黑,转头看去,就见到一名昂臧大汉披着蓑衣扶刀而来:“高将军,俺大公罗奉将军之命,前来听从调遣!”
高平昌脸上怒意一闪而过,复又哈哈大笑起来:“有大兄弟在,陈家岛稳如泰山啊!”
虽然嘴上如此说,但其人心中也有些慌乱。
原因无他,这大公罗是行军猛安大良羽的族弟,都是渤海大氏出身,也同样是一名行军谋克。
在军议的时候,就属大良羽最为积极,甚至在高什都有些丧气的时候出面稳固军心,这种人的心腹来陈家岛,莫非是因为大良羽发现了什么?
大公罗似乎也发现了高平昌的疑惑,叹了一口气说道:“还不是因为贼军都杀红了眼,俺家二弟三弟早死,家中只有俺这一个独苗,还没有子嗣,不能折了。所以将军就豁出面皮替俺求了在后方的差事,也是天大的恩德。”
高平昌点了点头,复又疑问:“前面已经打起来了?”
“可不嘛。”大公罗摘下斗笠,冷风吹过,复又觉得有些寒冷,不由得缩了缩脖子:“在昨日军议周不久,贼人就打来了,忠义贼与东平贼都来了,那有着好大名头的飞虎子在身后督战,一出手就是硬手,昨夜还有一次袭营。
吴赛那厮你知道吗?平时跟个人物一般,昨夜直接没了下场,若不是总管反应及时,说不得昨夜营寨就破了。”
高平昌心中一突,这些贼人倒是有些能耐。
随即他就感到了巨大的紧迫感。
总管说的对,这个破地不能再待了。
如此想着,高平昌转头看向了已经开始在冷雨中发抖的李金言,冷冷说道:“别废话了,你也听到了,形势很难,现在就听俺的,将所有舰船都聚拢起来,集中看管,出了事算俺的。”
李金言跺了跺脚说道:“那就如将军所言。”
说罢,其人也不废话,直接冒着细碎冷雨,踏着有些泥泞的路面,快步远离了。
且不论高平昌与大公罗两个心怀鬼胎之人是如何开始互相试探的。
就说已经被高平昌选作背锅侠的李金言,他派遣属下将舰船都开到港口之后,转身回到了自家的营帐,脱下身上的衣裳,露出一身精壮的肌肉,将官袍拧干并挂起烤在火堆边之后,其人复又瘫坐在马扎上,望着挂起的官袍,长叹一声,怔愣不语。
“你这呆子,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可犹豫的?”营帐的角落中,一个声音幽幽响起。
仿佛早知道帐篷中有人,李金言也没有意外,直接叹气出声:“老靳,你可知道,昨日飞虎子就开始了攻寨,并且在昨夜差点把大军营寨拿下?”
靳文彦从帐篷角落的黑暗中走了出来,摇头说道:“俺们投靠忠义军也不太久,如何会知道所有虚实呢?但看着忠义军将武兴军都正面打败了,那飞虎子本事自然是不会小的。”
虽然完颜郑家公然宣称过,万万不能让山东良家子为主的武成军与山东汉儿渔民为主的水手们串联在一起。
然而事实上,同为山东汉儿,怎么可能等到事到临头再进行勾兑呢?
尤其在金国政治氛围中,高层军官到处是女真人,汉儿的地位本来就低下,更加要抱团了。这并不是说抱团是汉儿的本能,而是说,不抱团的汉儿很容易被女真人玩死。
早在水军刚刚建立的时候,就有许多人开始了叙乡谊、论齿龄,还有的暗中结拜异姓兄弟的,约定互相帮助,互相守望。
当然,这种口头上的抱团最终还是依靠一场场危难而稳固的,这其中有口惠而实不至之人,自然也就有真的肝胆相照生死与共之人。
比如明明是个统军的统领却干起细作的靳文彦,还有年近四旬才能当个都水监小官的李金言,两人就是生死之交。
李金言叹了一口气说道:“二哥,按理说,俺这个当大哥的,在你开口的时候,就得跟你齐心协力。但俺麾下毕竟还有几百弟兄,俺又不能将他们往火坑里带,所以,自然还是要权衡一下。”
靳文彦嗤笑一声:“大哥,俺看是你怕没了这小官官位吧。”
李金言也笑了出来:“左右瞒不过二哥,俺只是有些感叹,糊里糊涂到了三十岁,直到家破人亡时才知道要上进,十年辛苦,又得了这么个官位,活得算是个人了,却又遇到这么一档子事,二哥你说,这是天意,还是运命?”
靳文彦也叹道:“是世道,这世道不让咱们汉儿安安生生过日子。”
李金言点头:“确实。二哥,你知道为何俺在昨日犹豫,今日复又定下了决心?”
靳文彦摇头以对:“不知。”
李金言苦笑说道:“俺在刚刚得了两个消息,一个是大公罗那厮说的,说是有个叫吴赛的行军谋克死了,甚为可惜;另一个是俺的弟兄探查出来的,说是俺们副统制汪大度在昨夜也死了。”
说到这里,李金言面露复杂,似是愤怒,又似是悲哀:“大公罗那厮,竟然完全没有提俺们副统制的意思!他竟然完全没有提!
一个副统制竟然还不如一个行军谋克吗?这让俺这微末小官如何去想,上进了十年,竟然还是女真人眼中的泥土吗?”
靳文彦静静听完,拱手说道:“大哥,这就是俺们总管一定要带着俺们反金的原因。金国这群狗东西,给他们卖命是得不到好处的。还不如趁着咱们胳膊有劲,手中有刀,反他娘的!说不得还能杀出一个朗朗乾坤来!”
李金言复又仰头思量片刻,站起身来,将那件已经被烘烤半干的官袍摘下,捧在手里细细端详。
就在靳文彦还要再劝的时候,李金言却是扬手将这代表着他十年心血的官袍扔到了火堆里面。
在急速扩大的火苗中,李金言咬牙说道:“他娘的,干了!二哥,你去告诉忠义军的官人们,无论做什么,都要快,因为高平昌那厮将舰船聚拢在一起了。”
靳文彦懵了一下:“这厮这是要干什么?”
李金言笑着摇头:“不知道,但俺知道的是事出反常必有妖,邪乎到家必有鬼,他肯定要干点什么,否则吃跑了撑的来淋雨?”
靳文彦想了想,也想不出这种鬼天气中,集中舰船还能干什么,一时间也只能摇头不语,准备将这信息告诉那些聪明人,让他们去头疼的吧。
“大哥,事不宜迟,俺现在就走。”靳文彦披上蓑衣,走到营帐口,复又回头:“大哥,你这几日一定要小心,虽是要起事,却还是要等忠义军主力兵马来,你可万万不要逞英雄。”
李金言笑着点头:“俺晓得。”
靳文彦挥了挥手,扭头走进了冬日细雨之中。
第296章 珠山路远吹冷雨
靳文彦并不是走陆路来的,不只是因为威镇军将官道口堵死,更是因为阴雨天气导致珠山中的小道更加难行了,如果想要过来,只能从珠山北麓绕上六十多里山路。
他一个间谍,根本犯不上这么绕远。
靳文彦先是独自到了一片沙滩上,随后将一艘由枯木遮盖的小船推进了海中,依靠着娴熟的操舟技巧,驾着小船,顺北风一路向南。
行进三十多里左右,在一条唤作风河的小河河口上了岸,并且登上了李公佐的舰船。
此处在威镇军珠山山口大营十里以南,被忠义军大营护在了身后,根本不怕被发现。
东平军与宋军的三十余艘水轮船停泊在这里,既是为了躲避金军的视线,也是为了躲避海上的风浪。
将一大碗热腾腾的汤饼吃完之后,靳文彦复又喝了一碗姜汤,还觉得有些不过瘾,干脆要了一块生姜,大嚼起来,直到吃得腹中火辣,浑身出汗,才算把那股子寒意驱逐出去。
李公佐只是静静看着,见靳文彦终于舒坦过来,方才正色问道:“如何了?”
靳文彦攥着生姜,拱手说道:“幸不辱命,俺的大哥已经与俺约定,要给金贼一下狠的。只不过要快一些,因为金军将舰船都收拢起来,似乎要做些大动作。”
“大动作?”李公佐皱眉思考,想了半天也没有想明白:“不管了,金贼再厉害,总不能将这些船全都背走。靳二郎,等会儿还能走一遭。”
靳文彦一愣,随即就明白过来,复又有些惊讶:“难道马上就要动手?”
李公佐点头:“俺也是刚刚得到的消息,统制郎君那边试探出了金军虚实,约定在明日夜间一齐动手。到时候俺们水军也会冲上去,你们万万不可妄动,只要接应俺们即可。
还有,俺们是冲着船去的,到时候万万注意……嗯?”
说到这里,李公佐摸着颌下短髯若有所思的说道:“金贼把船都聚拢起来,莫非是要一把火烧了?”
靳文彦感到有些莫名其妙:“不可能吧……高什那厮又不是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