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几金国甲骑哈哈大笑的冲了过来,直接冲进了溃军之中,不闪不避的纵马前踏,似乎想要夺取山阳的城门。
宋军原本就是溃军,此时已经成了惊弓之鸟,虽然人数上占据绝对优势,却根本不敢阻拦这区区十几骑,惊恐着四散而逃。
徐宗偃伏在马上,回头望着这一幕,想要回身作战,却连长矛都找不到,两手空空之下,竟然连拼命都不可得。
眼见距离城门越来越近,徐宗偃心下焦急,却听到城头一阵喧哗,一片羽箭激射而下,将金军甲骑连带着周边的宋军一起射翻在地,大门也轰然大开,百余宋军蜂拥而出,接应溃军入城。
徐宗偃入城之后,一勒马缰,刚想说些什么,战马前蹄一软,就摔倒在地。
徐宗偃在地上翻了几圈,尘土遍身,更加狼狈,然而抬眼看到城头上之人时,复又连忙站起,快步登上了城墙。
“蓝府君!”徐宗偃拱手说道:“小城守不住,徒单贞那厮已经亲身渡河。”
蓝师稷抚着城头女墙,脸色惨然:“我知道,我知道,不怪你,刘信叔大军撤了,仅仅依靠咱们楚州兵马,如何能在金国大军面前支撑的住呢?”
徐宗偃已经没有骤闻这个消息时的恐惧与愤怒,只是喘着粗气说道:“府君,建康大军全都撤了?难道就没有想守一守?”
“没有办法了,庐州已失,淮西几乎全境沦丧,淮东随时可能被切断后路。”蓝师稷的沮丧已经快要溢出:“宝应、盱眙的兵马也已经全都撤走了,他们……他们连运河都不想守。”
“你说,这几年咱们在楚州殚精竭虑,背着骂名,犯着忌讳,对上敷衍,对下严厉,折腾了许多,竟然是这个结果……”蓝师稷长叹一声,仰头望天:“如此多人的心血,如此多人的性命,竟然只是因为王权一人的无能,就付之一炬了。”
徐宗偃静静听完,也是颓然一时。
他将目光投向东北方。
彼处淮河之上,正是百舸争流的景象,无数插着‘金’字大旗的船只来往于淮河南北,将数不清的兵马运输到淮河以南。
金军竟然连浮桥都不搭建,就要强行渡河。
如果这时候有一支能够野战的妥当兵马正面迎上,半渡而击,说不定就能直接吞了这一伙子金军。
徐宗偃复又看向了刚刚驻守的军城,这座与山阳城互为犄角的小城此时已经被金军占据,城头的‘宋’字大旗被扔了下来,‘金’字大旗高高竖起。
被金军擒住的宋军被推上城头,直接对着山阳城开始了刑杀。
徐宗偃不忍再看,回过头来:“府君,咱们现在应该堵死四门,以作坚守。”
蓝师稷摇头:“老夫虽是腐儒,却也知道,外无可救之兵,内无必守之城,没有人会来救咱们了,这城又如何能守住呢?就凭咱们不到两千的兵马,连城头都站不全。”
“发动青壮……”
“来不及了。”蓝师稷复又摇头:“打开南门,让百姓们都逃吧,我在这里坚守,能拖一天是一天。”
这并不是一个好的办法。
因为百姓逃难也不是顺顺当当沿着官道逃就可以,有的走山路,有的要走水路,拖家带口,粮食不足,更别说还有必然会有追杀而来的金军。
在这场大乱之后,能活下来的有五成就不错了。
但凡事就怕对比,如果让百姓被合围在山阳城中,不到半个月,说不得就要易子而食了。
须知道,为了给镇江府屯驻大军筹集粮草,山阳的府库已经空空如也,根本没办法再筹措守城的粮草了。
徐宗偃沉默片刻,咬牙说道:“那府君带着人撤吧,由俺来坚守山阳。”
“不。”蓝师稷转过身来,握住了徐宗偃的双手:“你还年轻,当留得有用之身,以图来日。老夫已是老朽,又是守土有责的知州事,当为国尽忠。”
“府君。”徐宗偃焦急回应,却又因为周遭尽是军士,复又将声音压低:“正因为我还年轻,才应该守城,如此,当城破之时,也能有些生机。”
蓝师稷摇头,眼中流下泪水来:“老夫……我世受国恩,身为守臣,却无力镇守一方,连累百姓受难。若我苟活,如何能对得起将官印托付于我的朝廷?又如何对得起将自家粮食膏血奉出以养我的百姓?”
说着,虽然语气变得激烈,但蓝师稷却依旧压低了声音:“徐宗偃,徐通判,我让你走,不是为了让你苟活,而是说你虽也欠了楚州百姓一条性命,却不能浪送在这个地方。
宋金大战开启,战事绵延之下,十年二十年都有的打,你一定要记住今日我的一番话,记住今日死难的百姓,他们都是因为你我无能而死的。
你要殚精竭虑,不畏生死。来日畏惧了,退缩了,不妨想一想今日!不妨想一想我!快走!”
徐宗偃泣不成声,却也知晓蓝师稷说的极是,只能狼狈掩面而走。
少顷,山阳城南门与水门洞开,前几日没有逃难的百姓纷纷逃出,徐宗偃带着几百兵士也逃向南方,在山阳城以南十里的一处圩子暂且驻扎,试图掩护百姓南下。
金军刚刚渡江,指挥系统有些混乱,没有在第一时间发现。
然而在第二日,也就是十月十三日,徒单贞渡河之后,就彻底看明白了形势,不顾攻城军械没有准备妥当,直接命令悍将蒲察世杰亲自率军攻城。
此时山阳城中,竟然还留有近千宋军,并且在外城陷落后,与攻入城的金军展开了残酷的巷战。
蓝师稷以知州之身,亲自带着这些地方屯驻部队对抗金军野战军,却不过坚持了一日,就被迫退往了内城。
十月十四日,金军开始了屠城。还没有逃走的百姓被堵在了山阳城中,金军挨家挨户搜罗金银财货,并且抢掠年轻妇人,敢有反抗者,直接就是一刀。
哭喊之声渐渐从四面八方响起,却又瞬间消散在了秋风之中。
而此时山阳内城,围拢在蓝师稷身侧的,不过三百残兵而已。
“老夫……老夫耽搁你们了。”蓝师稷胳膊上中了一箭,左臂整个使不上了力气,右手拄着一面宋字大旗,惨笑说道。
残存的宋军们或坐或站,都在抓紧时间恢复体力。
听到蓝师稷的言语,有人抽泣出声,有人唉声叹气,却也有人大笑起来。
“蓝府君,今日咱们在山阳死战,你说,来日会不会有人记得咱们?会不会有个唤作陈武的班头会出现在之后的话本中,也被夸一声忠义?”
唤作陈武的衙役班头,此时扛着一杆长枪,大声的询问。
蓝师稷想了想,却是郑重摇头:“不会的,即便是以老夫的身份,最多也就是朝廷抚恤。若是托天之幸,说不得能被立一块碑,后世以讹传讹,也可能被立庙当个河神山神什么的。至于成话本上的大英雄,那真是想也不要想。”
陈武啧了一声,有些不甘心的追问:“若是蓝府君封了河神,说不得俺们总会有些陪祀吧。”
咚!
咚!
咚!
这是内城之外,金军撞击城门的声音。
有些宋军拿起了兵刃,自觉走向了城门口,开始列阵,但还有些人在等着蓝师稷的回答。
蓝师稷想了想,依旧摇头:“很难的,毕竟你们不是正军,名册上都没尔等的名字。但老夫还是可以保证,若老夫有一日的香火,还是要与众位分润的。”
陈武听罢哈哈大笑,扛着长枪走向城门:“什么正军不正军的,有府君这句话就够了。嘿,老子在这里跟金贼死战,不比那夹着尾巴逃的刘更加英雄吗?”
蓝师稷摇头,复又觉得陈武说得对。
我为国捐躯,难道还当不得一个英雄的名头吗?
想到这里,蓝师稷挺起了瘦弱的胸膛,瞬间觉得,什么刘,名头好大不过尔尔。
咚!
啪!
内城的城门并不是那么坚固,在攻城锤的击打下,很快就有一扇大门被锤成了两截,金军甲士推倒了大门,蜂拥杀了进来。
“杀贼!”
残余的宋军并没有坐以待毙,挥舞着各式兵刃,穿着破旧皮甲甚至是布衣,正面迎了上去。
“点火!”
蓝师稷的身后,楚州府库最后的一些财货已经被堆积了起来,上面铺了稻草,泼了油料。
听到命令,几名弓手将手中火把扔到那堆布帛金珠之上,随后再也不看一眼,回头弯弓搭箭,正面射杀靠近的金军甲士。
宋军的确给金军造成了一定的麻烦,但这些宋军毕竟是不是正军,而且大多都在昨日作战中受伤,面对金军精锐甲士,这些抵抗很快就如同落在火堆中的雪花,消散于无形。
蓝师稷拄着大旗,定定的望着这一幕。
在生命的最后时刻,蓝府君没有想已经被送回江南的家人,也没有想自青年起的宦海沉浮,甚至没有想与自己相濡以沫几十年,却在去江南路上撒手人寰的老妻。
而是想到了在数月前,在那个阳光明媚秋日清晨,背负着楚州无数人希望率军北上的魏胜。
现在想来,竟然只有他才是对的。
蓝师稷举起大旗,艰难挥舞起来。
“宋狗!”有金军甲士已经杀穿了宋军阵型,哈哈大笑着向蓝师稷挥出了长刀:“今日这斩将夺旗之功……”
蓝师稷却仿佛没有看到这金军,举着宋字大旗,反身扑到身后的火堆上。
“魏大刀!”
蓝师稷不知道想要说什么,到了最后,只吐出了这么个名字,就被大火吞没了全身。
宋字大旗被火堆上的热风吹起,高高飞扬,复又在空中燃烧起来。
十里以南,已经踏上南行渡船的徐宗偃似有所觉,蓦然回头,望向了山阳城,眼中似乎也有一团明灭不定的火光。
“不去南边了!”在一众伴当的惊愕眼神中,徐宗偃大吼出声:“咱们去海州!去找魏大刀!他是对的!他从来都是对的!”
片刻之后,水轮船转向,趁着混乱,顺着运河一路向北,进入淮河后,几人弃船上马,踏着黄泛区的烂泥道,一路向北。
其时,正是宋绍兴三十一年十月十三日,金国左监军徒单贞率三万大军渡淮河。
淮东重镇楚州山阳沦陷,守臣蓝师稷战死,时年六十二岁。
至此,两淮大门洞开。
第294章 各自心腹怀鬼胎
十月十五日,山东东路依旧是阴云风雨的天气。
而拜这场冬雨所赐,温度迅速降低,使得冬衣不得不提前下放。
幸亏金军沂州府库过于丰厚,否则哪怕以陆游的能耐,也是要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的。
这也引发了连锁反应,刘淮统率的大军不得不停止一日行军,等待辎重补给抵达。
在经历了一系列犹如分配不均、客将闹事等事件后,刘淮以快刀斩乱麻的姿态,将所有事情压制下去,将大军带到了陈家岛,也就是后世的青岛市黄岛区附近。
且说,陈家岛并不是孤悬海外的孤岛,而是一个半岛。
海岸线在此处向内凹陷,形成一个月牙状的天然良港,而陈家岛就在月牙下方尖尖的位置。
哪怕到了后世,这个被称为胶州湾的半封闭海湾,依旧是山东的优良港湾,正是能驻扎舰船的地方。
亲身看了这一趟地形之后,刘淮立即就明白了为何张荣不从陆地上突袭金国水军了。
金国水军三万正军加上四万水手猬集在一起,力量庞大是一方面,更多的是陆上地形实在是过于易守难攻了。
而且这种易守难攻还不是潼关那种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险峻,而是层层驻地,层层设防,防止敌军突袭的复合型防御工事。
过了草桥镇,前方的官道自西南向东北,西北是藏马山,东南是大珠山,一条路向前,不过三十里,原本还算平坦的地势就会瞬间收窄。只余珠山到大海之间不到两里宽的平地。
如果金国水军三万正军满员,想来会大珠山与藏马山之间层层设防,并且锁住珠山山口。
如若这般的话,没有五六万兵马,是绝对啃不下这块硬骨头的。
但现在只剩下五千威镇军,想要守住金国水军驻地,就不可能再分兵了,只能退守珠山山口,并且还要分出兵马去守着战船,看着那些汉儿水手,自然也就无力再主动做些什么了。
就在刘淮率军在大珠山北麓扎营的时候,威镇军副总管高什也顾不得上下尊卑了,在营帐中将苏保衡的十八辈先祖骂了个遍。
不怪他,真不怪他,任谁被扔到这种境地中,以五千兵马面对如此众多的义军,连躲都没法躲的时候,都会如此失态。
“总管,勿要焦急,俺看着这些汉狗战力也就那样,只要咱们坚定守上两个月,就算没有援军,汉狗也该疲惫了。”有名行军猛安劝道:“到时候,咱们再正面突袭,区区杂兵,不在话下。”
“放你娘的屁!”高什喝骂出声:“知道那忠义贼飞虎子吗?一万武兴军都败在他手里了,现在他带着一万多人来打俺,俺手里只有五千人马,你说这仗怎么打?”
那行军猛安瞬间失语,不敢再言。
高什的话出口,才觉得失态,不应该在部下面前露怯,现在岂不是说他已经怕了那些忠义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