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山变 第763节

潘祖荫认为这话很有道理,并且引伸他的看法,确定了办理此案的宗旨,将案内所有涉嫌人犯汇齐。审讯对质,要问枉法不枉法,当以应销不应销为断。

于是传讯户部及工部的承办报销案的司官,各递‘亲供’。有的说:“军需用款,均按照咸丰十二年前成案办理”;有的说:“查照乾隆年间例案核办”;有的说:“遵照同治七年奏定章程核销”,各人一个说法,各人一个根据,纷歧叠出而语焉不详,刑部只知道其中必有毛病,却不知毛病何在?

这就只有一个办法了,奏请饬下户部、工部堂官,指派干练的司官秉公核算,一时帐簿纷繁,算盘滴答,刑部大堂,热闹非凡。

这一来,王文韶装聋作哑就有装不下去之势了——因为说他受贿巨万,他可以表示清者自清,浊者自浊,总有水落石出的一天,所以越泰然便越显得问心无愧。但在他署理户部尚书任内,已经核销结束的案子,奉旨重新核算,便无异朝廷明白宣告:王文韶不可信任。

不但他自己如此想法,清流也在等候这样一个时机。自然又是张佩纶动手,时机也把握得刚刚好。眼见到了谷雨节气,京中的天气逐渐燥热,皇帝最不喜天热,尤其是北京城在清明、谷雨节气之中,天气干燥,让人虚火上升。他就是在这个时候,身体不适,连着三天卧病在床,连召见军机处,也只好在病榻上进行——这也更让他的心情坏到了极致,这样的天气虽然燥热,但屋外*光大好,自己却要拥被高卧,换做是任何人,也会烦闷的

张佩纶的折子便是在这时候上的,缘由是“请饬廷臣引嫌乞养,以肃政体而安圣心”,在折子中,将王文韶贬得一文不值,说他“虽无秽迹,本亦常才,就令伴食中书,束身寡过,殆未能斡旋时局,宏济艰难;今屡受弹章,望实亏损,度其志气消沮,愤懑不平,内发叹咤之音,外为可怜之意,久居要地,窃恐非宜。”

接着引用乾隆朝的一个大臣,也是杭州人的梁诗正的故事。梁诗正物望不孚,高宗暗示他辞官,而梁诗正恋栈不去,于是高宗趁南巡经过杭州之便,命梁诗正在家侍养八十岁的老父,以为保全之计。张佩纶认为这个故事,正适用于王文韶:“例载:亲年八十以上,即有次丁终养者。王文韶母年八十有三,终鲜兄弟,养亲乃人生至乐,当此崦嵫渐迫,喜惧交萦,实亦报国日长,报亲日短之际。若听其去官终养,该侍郎家在杭州,有湖山以涤尘氛,有田园以供甘旨。”如其不然,就算王文韶“持禄保身,其子庆钧,及其交游仆从,狂恣轻扬,非王文韶所能约束,必令白首偏亲,目见子孙不肖之事,忧危惶惧,损其余年,殆非文韶所忍出也。”

最后是在‘以安圣心’这句话上做文章,说“皇上圣躬虽渐臻康复,犹宜颐养舒勤,乃二月初一日因邓承修劾王文韶,召见枢臣,初六日因两省报销案,又召见枢臣,此两日并无内外简放员缺,亦无各省急递章奏,当霜风渐厉之时,正几暇养和之日,乃以文韶奉职无状,至增宵旰忧劳。该侍郎夙夜扪心,能无悚愧?”因而要求:将他的这个奏折,交下军机处,‘令王文韶善于自处。’

皇帝也顺水推舟,不作任何表示的将原折发了下去。王文韶一看汗流浃背,识得张佩纶的严重警告,如果再不‘善于自处’,他还有更厉害的手段,要参劾他的儿子王庆钧以及门客仆从,仗势恃强,所作的许多不法之事。在他看,最恶毒的是,以为皇帝因为他的‘奉职无状’而‘宵旰忧劳’,当此春阳燥暖之际,亦不得安然怡养。这一挑拨,如果忽视,则圣眷一衰,真的可能有不测之祸。

于是,当天他就上了个奏请开缺的折子。皇帝胸有成竹,降旨慰留,预期着张佩纶必不罢休,要看他第二个折子,说些什么?

张佩纶的第二个折子,对王文韶展开正面的攻击,措词运用,却另有巧妙。共是一折一片,折子上说他才具不胜,如果皇帝据以罢斥,则发抄原折,可以不提报销案的弊端,对王文韶还算是顾面子。但要说服皇帝,则又非提报销案的弊端不可,因而加一个附片,指出两省报销案三可疑:第一疑:“王文韶曾在云南司派办处行走,报销之弊,当所稔知。此案既致人言,必有书吏在内,若于奉旨之日,即密饬司员将承办书吏,羁管候传,抑或押送刑部,岂不光明磊落,群疑尽释?乃谳传函牍屡传,机事不密,任令远扬,归过司员,全无作色。人或曰:文韶机警,何独于书吏则不机警?”

第二疑:“此案报销,将岁支杂款,全行纳入军需,本非常科,即疆吏声叙在先,亦宜奏驳,既已含混复准,经言者论劾,若户部即请简派大臣复核,则过出无心,犹可共谅。乃至户部堂官奏请复核,始与景廉面恳回避。风闻银数出入,散总不甚相符,且事先迅催兵工两部,不及候复,率先奏结,尤为情弊显然。人或曰:文韶精密,何独于报销则不精密?”

第三疑:“崔尊彝、潘英章为此案罪魁祸首,既据商人供称:汇款系为报销。状证确凿,该两员即属有玷官箴。周瑞清已经解任,该两员不先革职,亦当暂行开缺,乃迭降明谕,但曰:‘严催解送’。他枢臣即未见及,王文韶若欲自明,何以默不一语?人或曰:文韶明白,何独于该两员处分则不明白?”

张佩纶真不愧是清流中的健笔,字里行间的指责,皇帝当然看得出来,第二疑暂且不论,第一疑指王文韶故意放书办逃走,意在消灭罪证。第三疑是指王文韶包庇崔尊彝、潘英章。衡情度理,确有可疑。

因此,持着这一折一片,皇帝便开始认真考虑让王文韶走路。继任人选,倒是早就想好了的,此刻还要考虑的是,张佩纶分析事理,精到细致,不光是会骂人、会说大话。然则该当如何重用?思考未定,便只有暂且搁置,于是王文韶第二次上折辞官,又蒙慰留。但语气跟前不同了,说“览其所奏各情,本应俯如所请。不过军机处及总理各国事务办事需人,王文韶尚称熟悉,着仍遵前旨,于假满后照常入直。”

这‘尚称熟悉’四个字,是军机章京看风头所下的贬词,经抱病复起的奕和文祥商量过,奏请裁可而见诸明发上谕的。熟悉朝章故事的,一看王文韶落得这四个字的考语,就知道他非得辞官不可了。

王文韶自己却还有些恋栈之意,因为他的亲族故旧,门客僚属,平素出入门下的一班人,聚讼纷纭,意见甚多。主张自己知趣,及早抽身的固多,认为反正面子已经丢完了,里子不能不要也有,皇帝虽然精明,但这十余年中,因为当年事情的缘故,于他总是有几分慈蔼,若是能够有得力之人在皇上面前进言,也不见得会听信张佩纶的话,罢斥一部尚书。再有一派认为要引退也得等些时候,张佩纶一上弹章,随即请辞,看来完全受他摆布,面子上未免太下不去。

王文韶对这个看法,颇有同感,还想看看再说,无奈坏消息不一而足。先是江苏巡抚奏报,据崔尊彝的家丁呈报,说他家主人在丹徒县旅途病故。丹徒县就是镇江府城,虽为循运河入长江、到皖南的必经之地,但崔尊彝死在一月初,丹徒县接到崔家家丁的呈报是在二月,何以在镇江逗留如此之久,又何以迟一个月呈报,情节自然可疑,所以上谕命当地官府确切查明,崔尊彝是否病故?

其实用不着查,与江苏巡抚卫荣光的奏报同时传到京里的消息,说崔尊彝是服毒自杀的,这就见得情虚畏罪了。朱光第听得这话,大为紧张,案中两名要犯,已经去了一个,如果潘英章步崔尊彝的后尘,也来一个‘病故’,那时死无对证,周瑞清可以逍遥法外,全案亦就永远要悬在那里,因而不能不采取断然的手段。

他做事向来有担当,也不必禀明堂官,将王敬臣和周瑞清的家丁谭升,秘密传讯,软哄硬逼,终于又榨出来一些内幕。据谭升供认:崔、潘二人到京后,跟他家主人都常有往还。这倒还不关紧要,王敬臣供出来一段事实,对周瑞清却大为不利。

他说:潘英章从他那里取去的银票,其中有一张是由百川通票号来兑现的。于是传讯百川通的店东,承认周瑞清跟他的百川通有往来。上年九月间,周瑞清拿来一张顺天祥的票子,存入百川通,换用了他那里的银票,显然的,这是周瑞清的一种手法,不愿意直接使用顺天祥的银票,免得落个把柄。

此外王敬臣还说,有个户部云南司的‘孙老爷’,也曾经拿潘英章用出去的票子,到他那里取过银子。这都是‘通贿有据’,户部奏请将周瑞清暂行革职,以便传讯。户部云南司的‘孙老爷’,是不是主稿的郎中孙家穆,自应查究,亦请先行解任。

照准的上谕一下,朱光第立即执行,亲自带人逮捕周瑞清,先送入户部‘火房’安置,不准家属接见。送进去的铺盖、用具、食物,无不仔细检查,连馒头都掰开来看过,怕内中夹着什么纸条。

事情进展到这一步,案情逐渐明朗,而王文韶也再不能安于位了,上了一份奏折,请求归养。

王文韶辞官,报销案却不能就此底定;正好相反,皇帝有意借此再度掀起朝局中的大*澜

在恭王与曾国藩等人想,王文韶开缺,户部一案就算有了结果,邓承修指责军机颟顸无能的话,可以略而不提,至多轻描淡写地解释几句,便可交代。那知二月十六日的早上,军机处叫起的时候,皇帝问道,“邓承修的话说得有理。军机上总不能不认个错吧?”

恭王愕然,不知这个错怎么认法,向谁去认?如果错了,就得自请处分,既然他这样发话,自己就该有个光明磊落的表示。于是他略略提高了声音答道:“臣等处置谬妄,请皇上处分。”

话中有点负气,是谁都听得出来的,皇帝心虽不悦,倒也容忍了。不过这一下更为坚持原意,“这处分不处分的,日后再谈”他说,“在朕这里,尔等都是国家柱石,偶尔有监理不到的,总还能为你们遮掩一二;但举国滔滔,众口籍籍,对言路上不能不有个交代。明发的上谕,天下有多少人在看着,错一点儿,就有人在背后批评。听不见,装聋作哑倒也罢了,既然有人指了出来,不辩个清清楚楚,叫人心服口服,朝廷的威信可就不容易维持了。”

第107节两省报销案(4)

第107节两省报销案(4)

第107节 两省报销案(4)

这番话说得义正辞严,恭王也很见机,再往下争辩,就可能会有难堪,所以一面唯唯称是,一面回头看了一下,示意大家不要轻忽了皇帝的要求。

皇帝的要求是要让军机自责。“朝廷的威信一半系于枢府,自责太过,变成自轻自贱,这难道不是有伤国体吗?”

“信公,说这些做什么?”阎敬铭做好做坏的解劝,“皇上的脾气你也不是不知道,说出的话几时有折扣可打了?”

许乃钊脸色阴沉,一语不出。阎敬铭给奕使了个眼色,示意此事由他来解劝比较适宜。

“涤翁?”奕这样问曾国藩,“您以为呢?”

“既然做错了,总是要认错,皇上当年就说过,自朝臣以下,若是全能以实事求是之心办差,何愁我大清国势不威?”曾国藩说道,“不过,也正因为如此,邓铁香的文字,更是要逐一辩驳的。否则的话,日后传扬出去,我等颜面尽失还在小事,若有人以此立言,成时虞陨越之讥,军机处如何承旨办差?”

曾国藩名义上还是在说遵从皇帝的旨意办事,但内中深意,却是不言自明的——御史随意攻讦军机大臣、六部堂官的恶例一开,今后禁无可禁,国事就很难措手了。

军机处都是人精,这样的意思也悟得出来,“涤翁高见,我明白怎么做了。”奕点头,随即传军机章京进来,让他们按照这番意思拟旨。这道上谕,煞费经营,‘达拉密’承命拟旨,写了两次都不合恭王的意。最后由许乃钊和曾国藩字斟句酌地推敲过,才算定稿。

对于邓承修的指责,是很委婉地一层一层解释,先说王文韶,“系候补人员,吏部开列在前,是以令其补授该副都御史,既系未孚众望,才行亦非上佳,着即行开缺。”再说王文韶在这一次户部报销案中承担的责任,也只是以户部侍郎署理尚书,时日尚短,公务不恰,以致有此缺失——这番话半真半假,不过瞒哄过去了;总之‘并非军机大臣为王文韶开脱处分,敢于徇庇。’不过,‘机务甚烦,关系甚重,军机大臣承书谕旨,嗣后务当益加谨慎,毋得稍有疏忽。’

在奕几个人看来,最后这一段话,不论如何轻描淡写,军机甘愿领受责备的痕迹已经很明显。但上复到御前,皇帝仍然不准,“署理尚书的时日尚短,这倒是实情,但要说部务有所不恰,就难逃为该员遮蔽之私了”

“皇上,王文韶领差事不过一二年之久,户部堂官,差事最称繁复,其人一时间有未尽圆通之处,也是情有可原的。”

“王文韶做户部尚书的时候是不很长,但他在户部侍郎上做了有三五年了吧?怎么说部务还不曾熟悉,为下面的人欺敝?若真是三五年的时间都不能将差事运作得得心应手的话,那,朝廷还要这些读书人做什么?干脆,就全都交给那些司员一级的胥吏好了”

奕脸一红。皇帝说的本来就是实情——各部的日常运作,往来公事,也确实是操诸于那些末流小吏之手的;各部堂官看上去威风八面,但实际上所要做的,也只是应声画诺而已。但这样的事情是数百年以下的积弊,从来没有人能改变得了;皇帝以此为借口,行究诘之实,令人难以心服。

“皇上说的是,但臣以为,朝廷有朝廷的难处。各部部务,术业专攻,非是侵yin其中多年而不能融会贯通、如臂使指。”

“你说的这些,朕也知道,但也绝对不能因为这样的缘故,就使国家大政尽皆操于小吏之手便说这一次的事情吧,王文韶要是多动动脑筋,或者你们中的某一个平日里多到户部去看看,料想那些人也未必敢行以如此不法你们说,朕说得对不对?”

旁的人也还罢了,阎敬铭和许乃钊就很觉得有些局促了——清制,国事尽在六部,而为了加强皇帝对于六部的管理,有两重机构来进行负责,一个是军机处,一个是内阁。这两处衙门的公事有交错,有重叠。

先说军机处,入值军机处的,一般而言是两种人,一种是王族亲贵——选择这样的人不是为其能力有多高,学识有多深——自然,若是这两者占全,自然是最好,便如奕;再有一种便是久历封疆,对地方行政无比熟悉的大员,如曾国藩;还有一种就是京官,这其中又以六部九卿为主。大约是从吏部、户部、都察院等国家紧要衙门的直属长官中进行选择。

各部尚书入选军机处,又有两种不同的方式,一种是交卸部务,专责赞启轮扉;一种是不交卸本来的差事,平时在军机处入值,退值之后,还回到所属部院中去,担任自己的职务——但这后一种,在咸丰朝之后,久矣不见。这是因为皇帝体恤——能够入选军机处的,除非是奕这样的身份特殊的皇室子弟,其他的,大多都是年老气衰,唯一的一个特例就是阎敬铭,但在咸丰十一年之后,也免去了他户部尚书的职衔。

另外的一重机构就是内阁。内阁以大学士组成,分为四正两协,合计六员,叫做入阁。军机处之外,朝臣做到协办大学士,就可以为人称之为‘中堂大人’,但入阁而不能进军机处,犹不能算是朝中重臣,唯有像曾国藩、许乃钊这样,身担大学士和军机处的,才算是名副其实。

而内阁大学士,却是一定要交卸部务的,但另外有一种办法,就是以大学士管部——因为这两重机构,就出现了一人管多部或者多人管一部的情况。

以许乃钊为例,他是体仁阁大学士,奉旨管着礼部,又因为户部差事繁忙,皇帝担心阎敬铭照管不来,命他从旁分担——这也是为什么今天皇帝话说到这里,他和阎敬铭大觉尴尬的原因。

而更让奕等人觉得奇怪的是,皇帝始终抓住这件事不放,到底要达成什么样的目的?或者说,要行进到什么样的程度,才能让他满意?这就不能不问一声了,但却不能直抒胸臆,而是要绕着弯子来,“皇上,臣以为,云桂两省报销大案固然引发国人关注,百姓热议,但也不妨冷静对待,否则的话,给天下人以为,朝堂之上,皆是借机生利的小人,天朝颜面攸关,不可不谨慎从事啊。”

“颜面?你和朕谈颜面?”皇帝震怒,用力一拍御案,砰的一声大响,吓得众人都跪了下来,“要是你们能够恪尽职守,又如何会有今天这样颜面尽失的事情出现?户部是天下度支所出之地,却闹得满城风雨——连‘里子’都烂了,还谈何颜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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