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臣弟身为首辅,未能燮理阴阳,有亏职守,臣弟第一个就要请旨处分。”
“你自然也跑不了”皇帝哼了一声,“不过暂时还不必急着料理你。许乃钊、阎敬铭二员,身为朝廷枢庭大员,事先不能指摘发微;事后不能早作禀告。乃有今日户部上下,贪墨侵鱼之弊事通传海内,引民间物议,外邦耻笑之果。着阎敬铭降三极,褫夺三眼花翎,位列赵光之后;许乃钊朕早知其年力久衰,未必能彰显圣朝气度,不过爱其颜色,多方容留,以致有今日之失”
曾国藩越听越害怕,皇帝所说,竟然是有要将这一次户部所出的大案全都砸在许乃钊身上的意思了?他拉一拉前跪的奕的朝服下摆,示意他适时出言求恳,若是等到天子重责出口,再想挽回,就千难万难了。
奕故作不知。曾国藩是朝廷南派领袖,眼见本邦重镇面临君父一怒,却不敢出言解救,反而来求自己,算什么意思?因此把头垂得低低的,一言不发。
“免去许乃钊一切官职,以原品秩休致,回府养老”
许乃钊心中悲苦,只为这样一个不能算是大错的过失,就要罢黜一国的军机大臣,无论如何也是过苛;但终究是读了一辈子书的人,胸中自有丘壑,也没有什么悻悻之态,听完皇帝的旨意,老人原地碰头,“老臣领旨,谢恩”
“皇上,臣在奉旨正管着户部的大臣,部中出了这样的差错,臣难辞其咎,甘愿于许大人同罪,一起退出军机处,以示公平”
“大胆阎敬铭,你是在说朕处置不公吗?”
“臣不敢。臣只是以为,户部出了这么大的岔子,臣的罪比许大人只重不轻,臣甘愿受罚”
“好既然你主动请罪,朕倒不好不接受了,就……”
奕这一刻已经看出来了,皇帝只是想借此事逐许乃钊出班,并无牵连太广的意思。眼下给阎敬铭的话逼到死角,若是也把他打发出去,日后一定会后悔想到这里,忙迎头一拦,“皇上,臣有话说。”
“你说。”
“皇上,阎大人是户部老司员出身,于部务无比熟悉;入值之后,屡有功勋,不提我大清三度用兵于外,他在朝中料理军务,粮饷、兵秣所需;只是当年承皇上圣意,在各省推行厘金新政,阎大人就立功匪浅,请皇上看在他多年奔劳的份上,宽宥他言语不恭之罪吧。”
皇帝瞪了阎敬铭一眼,语气中满是装出来的愤恨,“今儿个要不是老六给你说情,就把你也赶出军机处——阎敬铭,你别以为离了你不行,我大清有的是人才,非你不可吗?笑话”
挥退了几个人,皇帝转回暖阁,心中暗自思忖,这一次的事情办得实在算不上很漂亮,有点以强势压人的感觉,而且,对于他内心来说,也觉得不舍。许乃钊和阎敬铭都是自己二十年前的旧人,君臣之间很有几分情谊。
但朝臣之间,南北对峙的局面越来越严重,尤其是以曾国藩为主的南派,更是愈发强盛,已经成尾大不掉之势——这或者并非是曾国藩、许乃钊之流的本意,但架不住学生、弟子、门人的簸弄,久而久之,也便怡然自得了——这种相权的隆重,对于皇帝而言,是很大的威胁,所以,即便私心再觉得不忍,也不得不断然处置。只希望自己的这一番作为,能够给曾国藩等人提个醒,否则的话,多年倚重,也要弃而不顾了
为户部报销案中爆发出来的弊情,皇帝很是震怒,先是廷寄云南,把那倒霉的知府潘英军押解到京,将他的官职一概免去,发往宁古塔,与披甲人为奴
不过比较起户部司员,他还算是幸运的。皇帝在这件事上痛下杀手,一道旨意将户部云南、广西两司中从员外郎到主事、书办、笔帖式、差役的所有人全数绑至闹市口,也不问是不是上命下派,更不问是不是另有隐情,一概开刀杀头
他知道,若是这样的案子交部议处的话,最后的结果一定是按照大清律,落得个丢官罢职的下场——这是他不能容忍的,因此,连这种必要的程序也省却了,径直下旨,解决掉这些国家的蛀虫,看看日后谁还敢顶风作案?
刑部侍郎朱光第深以为不妥,以‘所行非刑’之名,给皇帝上折子,为这些人乞命,他甚至连看都不看,更遑论笔下宽恕了。这还不算,那个已经去职赋闲的王文韶,他也不肯放过,几次在御前朝对的时候大发雷霆,看那样子,竟似是要把他也同锅烩了,才算满意。最后还是曾国藩、奕等人一再苦劝,才让他打消了这个念头。
“朕实在是不明白,朕的脾气你们就不知道?最恨的就是臣下贪墨登基不久就早有上谕,一再申令可能有些人看近数年来,国势日隆,万民升平,大约是有人以为朕不会再像当年那样,对于这种上下尽知的弊政有所察觉?或者即便察觉了,也会秉持圣人的忠恕之道,予这些人以自新之路?”
“若是你们抱着这样的念头,便是错了。朕告诉你们,只要朕还是大清的皇上,对于贪墨官员,就有一个杀一个不要说是户部两司中的官员,就是杀尽了天下官吏,朕也在所不惜”他端坐在乾清宫正中的须弥座上,白皙而丰腴的脸蛋涨得通红,大声咆哮着,“……朕知道,现在各部之中尽有些混账规矩,又开始有抬头之势,便说工部吧,国家承平,你们中的一些人屡上条陈,劝朕将城内外各处景观略加修饰,实际上,还不是从大工中捞取好处?只要说动了朕,先不必提日后能不能落到实处,只是从京、外各处皇木厂等地获得的孝敬银子就不下百万两计;还有吏部,……”
他叹了口气,竟是把这个话题生生的咽了回去,下面跪着的朝臣中有人是知道的,曾国藩奉旨管着吏部,皇帝这是在给他留面子呢“从咸丰五年之后,朝廷对臣工的俸饷一加再加,一个四品的小京官,一年之中所能到手的俸禄银子就不下三千两。兀自饕餮不足?还要伸手捞钱?”
群臣股栗,跪在地上,把头埋得低低的,生恐发出一点声音,招引来怒火临头,“朕知道,便是说了再多,也挡不住黄白之物的诱惑;这样也好,我们君臣之间的立场泾渭分明,也省得朕再和尔等多费什么唇舌,朕不惜给后世留一个暴君的骂名。只要发现,不问多少,也不管主从,一概杀头抄家尔等若是不信的话,不妨就试一试。看看是你们的手长,还是朝廷的刀快”
在乾清宫严厉的训斥一番,皇帝起驾还宫,刚刚好,长公主秀慧带着新出生不久的婴儿到皇后宫中请安,听母亲说皇帝近来的心情极坏,故意带着孩子来朝见皇阿玛,一来是让他看看外孙,二来也是有心开解圣怀。
秀慧生了个儿子,取名曾广平,出生还不及一个月的小婴儿,眼睛都不大睁得开,整天混吃闷睡,看上去粉嘟嘟的,可爱极了。秀慧抱着儿子,请旨进到阁中,盈盈行礼,“叩见皇阿玛。”
“哦,你来了?”皇帝的心情还是不大好,摆手让女儿起身,“怎么,不陪你额娘多说一会儿话呢?”
“女儿本来是想多陪陪额娘的,但因为多日不见皇阿玛,心中思念,这才拜别额娘,到皇阿玛这里来了。”
“你产后不久,身子还虚弱,来,坐下说话。”
秀慧站起,却并不就坐,转身从奶妈怀中抱过孩子,走到他身前,“皇阿玛,您还没见过外孙呢。您瞧瞧,可爱不可爱?”
皇帝探头看过去,是一张很丰满的小脸儿,嘴巴儿红扑扑的,睡得正香,孩子眼线细长,可见是得了乃母的遗传,“蛮可爱的,可起名字了吗?”
“起了,是孩子的祖父所起,名叫广平。”
“哦。”皇帝最喜欢小娃娃,但今天实在是心情不佳,略显厌烦的点点头,“慧儿,你先……带着孩子回去吧,阿玛觉得有点累,等改日吧,你再带孩子进宫来。”
“皇阿玛,您的身子不好,不如女儿给您传太医来?”
“不用,朕只是觉得心累,传太医也不管事的。去吧,去吧。”
第108节料理
第108节料理
为邓承修的一番奏折,竟在朝局中引起这么大的风波,其中固然是皇帝有意借此事而平地掀起波澜,但言官的地位,从此之后越发抬得高不可攀也是实情。而兔死狐悲,眼看许乃钊丢官出京,那些平日不惬于清议的大老,不免个个自危。
其中又有同为军机大臣的骆秉章,深知皇帝不会就此罢手,与其等到给他找到错处,如许乃钊那样,落得丢官罢职,灰溜溜的滚出北京,倒不如主动一点,自己上表请辞吧。
奏折封上,皇帝照例挽留几句,骆秉章接二连三的上了三份奏折,内中说自己年纪衰迈,未能赞启轮扉,为君父分劳,入朝多年,尸位素餐,深夜梦醒,岂无愧哉?反倒不如退居林下,为新进贤才留一进身之阶,自己回到故乡,日夜焚香祝祷,期盼皇上万福安康云云。
皇帝看看差不多了,准许他仿效许乃钊前例,以原品秩休致,回乡安度晚年。
军机处一下子去了三个人——文祥久病在床,听到府探望的奕回奏,文祥自知不起,只等着皇上赏赐陀罗经被了——倒显得空落落起来,不过皇帝却丝毫没有增补一员的意思,曾国藩几个人冶食议事的时候说起,大约圣心还是在琢磨不定吧?
眼看着到了二月底,叫起的时候,皇帝问道,“如今许乃钊和骆秉章因故退值,你们几个人身上的担子也越来越重了。朕想,军机处中以曾国藩马齿最尊,所照应的差事也是最多,大违朕爱惜老臣之意;就将刑部和工部的差事交给他们年轻人吧。”
说到此处,他自失的一笑,“说是年轻人,赵光和阎敬铭两个也已经是快到半百之年的了。不过想来,比较起曾国藩来,还是精力较为旺盛,嗯?”
“是”赵光赶紧说道,“臣年已过五旬,但自问筋骨健硕,残躯尚能供皇上趋走数年。”
“嗯,那就这样吧,你和阎敬铭两个人多多担一些担子,也是疼惜前辈。”他的话题一转,又谈及到这一月以来,最让人头疼的吏治清明一事上来,“不过,你们做是做,管是管,可要做好,管严。别弄得又出了户部这样的混账事,否则的话,朕不饶你们。”
“是。臣等敢清白做人,小心料理?”
“还有一件事,是朕的家事。”他换上一副在奕等人看来很久违的笑容,“长公主为朕添了个外孙,前几天抱进宫来,朕为政事不谐,都没有仔细看过。过几天吧,得到了三月初,朕当亲临曾府,也好和孩子们聚一聚,彼此热闹热闹。”
曾国藩顾不得多想皇帝免去自己几分差事所带来的心中寒意,忙碰头说道,“老臣不敢”他说,“皇上若是思念孩儿,臣自当命犬子带子进宫来,何劳皇上移玉之下,命驾他顾?”
“不怕的,朕在这城中也住得腻歪了,想出宫去走一走——走得若是远了,又架不住你们唠叨,干脆,就到曾国藩府上去做一天的客人吧;此事就这样定了。”
“那……。”曾国藩无奈点头,“请皇上宽待数日,容老臣从容布置,以迎接圣驾。”
“又要布置啊?你可得快一点,要是拖得太久,日子开始热起来,朕就不去了哦”
曾国藩也笑了,“臣明白了,待臣回府之后,立即准备,再请皇上真龙降临臣府。”
“哦,是前几天的时候,皇后和朕说的,是为朕的第一个外孙广平求封赐一事,给朕驳了回去。”他说,“朕平生最喜欢孩子,只要是朕能够满足的,都尽量满足,但事关国家名器,不可轻许啊你们想想,一个未足月的婴儿,就领着一份世袭云骑都尉的爵禄、俸饷,拿到几时、拿到哪一天是个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