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听他继续说道,“特别是新统一不久的德国,因为和我大清并无正式的往来,所以托请英国公使,转交了一份由德国外务部呈递总署衙门的外交知文,大意是说,感谢中国皇帝陛下于各国友好往来人士的欢迎举措,并邀请中国大清政府派出适当的仪从,对德国进行访问。”
洋务之事,曾国藩是不懂的,他也不愿意插手过多,给人以揽权的迹象,因此只是听着,却不插话。“所以呢,朕想开年之后,派人去一遭德国,看看彼此双方有没有进一步发展的可能。以宝鋆为正使、志颜、宝廷、曾纪泽为副使。你以为如何?”
“皇上决断,自然是极好的。”曾国藩稳稳当当的说道,“不过臣以为,纪泽草茅新进,西语未称流利之外,于西洋礼法也从未有潜心研习之机,此去德国,臣恐他一时不察,有辱国体。所以臣想,还是将其从出使人名单中检出吧?”
“就因为很多事情他还不熟悉,所以要多多学习。你这个做人老子的,不说让孩子有历练的机会,怎么反倒推拒呢?”皇帝含笑说,“此事就这样定下来吧。”
“是。”
“还有一个事。是朕听肃顺说的……”他三言两语把肃顺奏陈的,李鸿章和翁同龢征询,看能不能让赫鹭宾之子小赫参加中华科场会试一节说了,最后问道,“朕知道你腹笥宽,你倒说说,若是朕专为此降旨,准许小赫一体入闱,有没有前例可循的?”
“这,只有前唐后宋的时候,曾经有准许西洋国人一体入闱的先例。圣朝以来,从未与闻。”曾国藩说,“但臣想,西洋百姓,倾慕中华文化,这也正可见我大清国力正隆,引八方来投的盛世景象——皇上若是恩出格外,原也不妨。”
“不你没听明白朕的意思。容许小赫入闱,不要算做是朕恩出格外,而是要以常态之法,就此绵延下去”
曾国藩不以为然,有一个小赫就已经是破天荒之举了,还要正式作为朝廷立法,允许各西洋国家的百姓入闱同考?不要说百姓是不是乐见,只说实际,怕也不会有那么多人来吧?弄到最后难免留哗众之讥,却未必能收取宠之效呢
他说,“我中华文明历经五千年而从无失却道统,朕以为,全在教化人心。换言之,也是在于同化二字”
曾国藩郑重点头,这一点上,他倒是于皇上的说话心有戚戚焉的。当年的满洲铁骑纵横无敌,以关外一隅而取天下,但入关之后呢?到今天二百年,早已经不复见当年的英武身姿。这其中固然有旗人贪酷堕化,但对于汉文化的追求,使得满人日渐消磨往日豪情,也不失为一个很主要的原因。
“所谓马上取天下,不能马上治天下,就是这个道理了。”皇帝说道,“朕不是说武功不足恃,那是国家承平,百姓安居的第一保障。但武功用之于本国也还罢了,用之于外国,实在是无奈之下的最后选择。理顺人心,使百姓安于各执所业,还是要靠这种……文化,或者说文明的力量。”
“臣,不明白。”曾国藩老老实实的摇摇头。
“其实很简单的。如同小赫这样,肯于埋头学习我大清《四书五经》、《朱子格言》等圣人典籍,就可以看得出来,在小赫父子的心中,我中华上国文物,实是强于他本国传承而下的。否则的话,小赫不清不楚的,忽然起了这样的心思做什么?贪图那几两俸禄银子吗?”
“皇上所见深远,臣不胜钦服之至。”曾国藩恭恭敬敬的答说,“但若说只在这一科就准许小赫入闱,臣恐失之急切,不如将此事交部公议,待有所定见之后,再让小赫下场科比?”
“嗯,朕本来也没有打算着就在今年让他入闱。”皇帝说道,“不过,若说下场,你以为,让他在哪一省站额?”
曾国藩也觉得有些头疼,小赫哪一省的籍贯都不是,让他到哪一省去参加乡、省这两级考试?“那,臣想,不如作为特例,所有有志于走我中华仕途正道的西洋学子,都由朝廷降旨,在北京专设一区,容许彼等入场考试?”
“也好。此事落定之后,就照此办理”皇帝笑着说道,“翁同龢和李鸿章说,错非给小赫编入‘洋皿’,这固然是他一时戏言,但也不妨就此当真。等开年之后,朕就降旨,编一个洋皿,又当如何了?有这么多西洋人到国求学,日后朝堂之上更可以见一些金发碧眼儿,岂不也是朕武功之外,文治之盛吗?”
看他得意洋洋的样子,似乎已经是在憧憬未来美好的前景了。曾国藩无奈苦笑,还要外国人在中华的庙堂上出入?只怕仅是行礼一节,就会让他头疼呢这会儿不敢打断他的美梦,只是赔笑点头。
皇帝转而又问道,“是了,长公主也快到临盆之日了吧?”
“是”曾国藩答说,“自从长公主……”
皇帝奇怪的一笑,眼神向他扫过来,“朕以长公主称之,是为了心疼娇女,这是朕一己之私;你是他的长辈,直呼其名即可——此事,朕给过你旨意的。”
“是,皇上爱重老臣,臣感佩莫名。但长公主是臣的主子,臣不敢有丝毫失礼之处。”
“若是你这样说话的话,就枉费了朕的一片心思了。”皇帝并不以曾国藩这样很得体的奏答满意,“她是朕的女儿,这没有错。但嫁到你曾家,就是你曾家的媳妇——汉人有话,出嫁从夫,难道不是的吗?”
“是。”曾国藩于这样的事情寸步不让,亢声答道,“女子三从四德本是古训。但为人臣者,更要知礼守法。长公主天潢贵胄,皇家血胤,臣又岂敢直呼其名?”
皇帝的眉梢向上一扬片刻之后神情放松下来,“算了。看你这副道学家的样子,朕就知道,怎么也说说服不了你的。你爱怎么称呼就怎么称呼吧。”他问道,“她近来的身子可还好吗?”
“长公主的身子很好。”曾国藩说道,“皇上和皇后派抚屏公过府,几番请脉,都是脉象平稳,母子安康。”说到这里,他也忍不住笑了,屈膝从座椅上下来,跪倒在地,“臣……皇上将长公主委嫁,一年之内,为臣府开枝散叶,臣代先父母,叩谢皇上恩典”
皇帝有点不好意思了,女儿嫁为人妇,为夫家开枝散叶本是伦常,给曾国藩这样一弄,让他觉得怪怪的,“算了,你起来,我们接着说话。”
曾国藩答应着,爬起身来,“曾国藩,你今年多大年岁?”
“臣是於嘉庆十六年生人,今年虚度五十九春。”
“到今年的十月十一日,就是花甲之庆了吧?”皇帝笑着点头,“嗯,到时候要认认真真的庆祝一番。朕亲自为你庆祝”
“老臣贱辰,岂敢劳动圣上?”
“你我君臣,彼此投缘,机遇相得,至今也有整二十年了。”皇帝含笑说道,“有时候啊,你别总和老六似的,拿朕当大清国的皇帝,连一点兄弟情义都看不着;朕倒盼着你能够像肃顺那样,心中敬爱主子,但时不时的,和朕说说闲话,朕反倒更加高兴呢”
曾国藩真是心中感动,抬头看着对面男子明亮的双眸,不敢逼视太久,又垂下头去,“老臣以一介文臣,蒙皇上不次捡拔,信任有加,这份对皇上忠悃之心,臣……”
“行啦行啦。你的心,朕知道。所以朕说,若论忠诚、血诚,你曾国藩不做第二人想,但就是不及肃顺那般的可爱哈哈”
曾国藩再一次苦笑起来。
和曾国藩在军机处畅谈得痛快,皇帝也不回宫,径自传旨,“今儿个在军机处用膳,着御膳房伺候”又一指他,“你和朕一起用膳”
还不及曾国藩跪倒谢恩,听门口一阵脚步声起,熟悉得很的阎敬铭的说话声随之灌进,“涤翁,今儿个过府给老大人拜年,不料忘记了早编好的日程,……涤翁可在?”
说话间门帘挑起,阎敬铭在前,袁甲三在后,两个人步入军机处,从外到内,双目不适,一时间没有分辨清楚,等到看清楚了,二人唬得就地跪倒,“臣,叩见皇上”
“阎敬铭,你越来越威风了?”皇帝面色如水,瞪着前跪的阎敬铭,“身为军机大臣,在这样的枢庭之地大呼小叫,成何体统?”
“臣……死罪”阎敬铭也是合该倒霉,今年过年,他是回家乡过年的,过了正月十一才回来。他是西北籍人在京中最称位高权重的大臣,这一次回故乡,从省到府,故乡父老,这种迎请之事,无日无之,他本不善饮酒,但乡梓盛情难却,只好勉为其难了,几近一月而下,可以说每一天都长在醉乡。
后来他实在有点坚持不住了,便托词京中开衙在即,从山西启程,赶回北京。一路上,他心中都存着一个很愧疚的念头——旁的人都是在京中留值,偏偏只有年纪最轻的自己一走了之,不知道是不是劳累到几位老大人了没有?因此打定主意,一回到北京,就到军机处入值,让其他几个人抓紧这些时间,多多休息。一切都由自己来做。
回京之后的第二天,和他京中寓所距离最近的袁甲三知道他回京来,赶过来为他拜年,后者也是刚刚从河南老家返回不久,说了几句话,阎敬铭要到军机处去,正好袁甲三闲来无事,也就跟着一起来了。
皇帝训斥阎敬铭几句,又骂袁甲三,“你袁氏一族,以你为尊,和曾国藩一样,都算是理学前辈。就这样听着他大言放肆,连说也不说一声吗?朕看你们是一对糊涂虫”
袁甲三大感委屈,他是体仁阁大学士,翰林院掌院学士,同样是朝中一品。但内阁学士,不得如军机,也算是有名无实,这一次跟着阎敬铭来,本来是想借着给曾国藩拜年的机会,彼此亲热亲热——他知道文祥老病侵寻,命不久矣。到时候一定会再增补一员,以他的资历和年限,都可算是不做第二人想,但自己年纪太大,比曾国藩还要长上五岁,未必能够入得皇上的法眼。不过,若是能够得曾国藩一言助力,临终之前,为人叫一声‘中堂大人’就不是奢求因为这样的缘故,他才会不顾马齿,反过来主动到阎府拜年,进而跟着他到军机处来的。
不料求荣反辱,眼见皇帝居然在座,而且面色不善,袁甲三暗叫不好,这一次能够全身而退,怕就是妄想了因此趴在地上,碰头有如捣蒜,“皇上,老臣昏悖,老臣糊涂请皇上恕罪”
曾国藩却不将此事放在心上,他知道皇帝为人忠厚,断不会为这一点小节而重责老臣的,果然,说了几句,皇帝摆手让他二人起身,“可用过午饭了吗?”答曰不曾用过。“正好,今儿个你们两个人好口福,和朕一起用。”
阎敬铭咧开丑脸一笑,“不瞒皇上,臣就是打着今儿个能够遇到皇上,蒙主子赏食的念头来的。臣连早饭还没有吃呢”
皇帝扑哧一笑,又有些好奇,“阎敬铭,朕知道你不喜说笑,今儿个是怎么了?”
“臣蒙皇上给假,回园祭祖,双目所见,俱是繁华盛景,乡梓百姓,念及皇上数十年来隆恩不绝,言语之间,一片赤诚”阎敬铭一面说,一面逐渐收拢的笑容,正色说道,“臣看在眼里,感在心头”
“臣从晋省启程还京,路上时常在想,人言为官一方,有遗爱于民,此固然是君子立身之道。但却也并不完美。若是接下来上任的是一任贪酷官员呢?百姓仅仅得了数年惠政,接下来又不知道要受多少年的苦”他说,“正因为如此,才可见我皇上爱民如子,忧民如伤的无尚圣怀正是为了有皇上这样的明君,才有了百姓数十年的安康景况晋省百姓托臣对皇上说,愿皇上天子万年,保佑天下太平,百姓富足”
皇帝也真的有些感动了,双眸中神采连连,不停的点头,“听你所说,山西百姓如今的日子还过得下去?”
“比之当年,简直不可同日而语。各府道县,不论士农工商,一派富足。臣便服而行,值此新年期间,街市上繁华以及,而且,从百姓的面容上可以看得出来,这种欢欣都是发自内心,全无半点虚假”
“如此看来,这二十余年的辛苦,总算没有白费,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