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拉到军机处值房传唤一声,奕心中又是欢喜,又是惭愧。欢喜的是,他入值军机处多年,中间虽偶有反复,但终于还算是朝臣中最得皇帝信任的,多年以降,他也大约知道了皇帝的脾气。例如今天这样的事情,若是他心中没有一个定见的话,是不会传召自己到御前答话的。惭愧的是,自己领总署衙门多年,对于西洋国家也算得上政通人和了,未有对东洋,却还是如在五里雾中,摸不到什么头脑。
想着自己的事情,到了养心殿中,不等他跪下去,皇帝先拦住了,“不用行礼了。给六爷搬杌子来,惊羽,倒茶。”
奕躬身谢恩,在绣墩上落座,“臣弟无能,于此封衙期内,还要劳烦圣躬。臣实在是心中有愧。”
“留你们几个人在新年期间入值军机处,本来就是为了防止和处理这种突发事件的——我们中国人过年,东西洋人却是不过的。”他几句话把这一节掀开去,笑问道,“老六,朕很羡慕你啊。”
“啊?”奕不解,他怎么突然说起这个来了?还羡慕自己?
“是啊你是不知道,你皇嫂还有这些下人,把朕看得死死的,根本不容朕有乱行乱动的机会,哎朕简直要给闷死啦。”
奕听得好笑,抿嘴一乐,“臣弟想,皇后也是关心主子,毕竟白龙鱼服,易为鱼虾所欺。上一年的时候,皇上就为店肆杂役言语羞辱,臣弟闻知之后,心中实感怆痛”
皇帝撇撇嘴角,自己都不觉得有什么屈辱,你怆痛个什么劲儿?他本来是想引出奕逢迎的话,自己便顺水推舟,也好出宫转上一圈,奈何对方不上当,实在令人失望这样想着,更觉得还是肃顺更合乎自己的心意。
“皇上?”奕看他沉吟,在一边问道,“这一次日本人所发来的知会,臣弟疑难不能决,还请皇上指点。”
“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他说,“日本人不过是想借机孵蛋罢了”
“借机孵蛋?”这样的一句话太过粗鄙,奕几乎都从来没有听说过,更不用说详解其中含义了。
“日本人自咸丰十八年起,开始行以维新新政,这件事你知道吧?”
“臣知道。”奕答说,“臣经皇上指点,又曾经多与京中各国教习深研讨教,所知者虽并不能算多,却也明白,不管日本国人如何分帮结派,但君臣一心,欲求国家富强,倒是一以贯之的理念。”
“你既然能够知道这些,这一次日本人提出的邀请北洋海军的真实意图,你应该也能参透几分吧?”
奕忽然想到他说的借机孵蛋的话,这一下就有融会贯通之感了,“莫不是,日本人有意以我大清为师……?”说完只见皇帝一双眸子中满是笑意,正在赞许的望着自己。
“臣弟明白了”奕欢叫一声,“日本人有意以我大清所行为法,并借此机会,激励国人,乃至大办海军,为日后出没于大洋之上,打下基础”
“对了。”
奕想了 一下,又一皱眉,“不过,皇上,臣弟不明白,日本国人上下若是有如此雄心壮志,又何必一定要借我大清之力?难道英法美西诸国,还不足以令其效法的吗?”
“问得透”弟弟说出这样的话,给皇帝以极大的惊喜,“原因嘛,用一句话就可以给你解释清楚,那就是,在日本人心中,大清……不,中国人对他们来说,都是一群懦弱和愚蠢的人你想一想,一个这样的国家,居然也能够成为日本的威胁,又怎么是骄傲的大和民族可以容忍的?”
奕像是受了催眠似的,顺着他的话说了下去,“所以,要借助我大清北洋海军的力量,造成日本国人的自强之心?”他忽然瞪圆了眼睛,忘情的从绣墩上站起来,“皇上,难道说,日本人日后还敢于向我大清挑衅不成?”
皇帝抬起头,迎着奕明亮若晨星的眸子,他真想把心底的话说给他听,但终于还是化作喟然一叹,“这……,现在还不必成为你我君臣忧烦之事,且看日后吧。”
奕大感失望他以为借助这一次年节和皇帝共聚的机会,能够听他说出更多让人震撼的话来,不想最后的结果还是如往常一样,皇上四哥稍露锋芒,又偃旗息鼓的缩了回去?
“皇上,皇上若是早知东瀛人有此图谋,又何必留此养虎之患?”
“你说的太言过其实了。什么叫养虎为患?难道你以为,日本人真的会成为我大清的敌人吗?”皇帝冷冷的瞪着他,“老六,你是总署衙门领班大臣,若是从你这里就存着这样的心思,让下面的人如何办差?到时候真要闹出什么两国外交纷争,又当如何?”
奕目瞪口呆,这和刚才的说话完全的背道而驰嘛转念一想,明白了,皇帝也是为了日后在朝臣面前有所交代,存心唱一出戏,那就顺着他的语气答话好了。“是,都是臣弟的错处。今后不敢胡乱言语了。”
听他如孩子般认错,皇帝勉强一笑,“你坐下,老六,坐下陪四哥说说话。”
奕心中一热,他这样的自称,已经有很多年没有听到过了。躬身答应着,在绣墩上坐了下来,“老六,四哥不是不相信你,只不过有些事一经众口相传,就容易变换了原来的味道。这还是百姓小民,遑论朕躬?”
“……司马文正在资治通鉴中曾经说过,为人君者,动静举措不可不慎,发于中必形于外,天下无不知之。你我君臣不可不谨凛慎重啊”
奕当年在上书房读书的时候,课业相当好,而《资治通鉴》也是皇子及伴读必学的典籍。皇帝这句话的出典是在《武帝纪》中,当时武帝纳河间赵婕妤为新宠,命其居钩弋宫中,怀孕十四月而生刘弗陵。武帝很喜欢这晚年而得的孩子,他说:“上古圣君的尧就是怀孕十四月而生,今钩弋亦然。”一时高兴,乃命其所生门曰尧母门。
这件事不过是武帝心血来潮所起,但后来为人利用,引发了巫蛊之祸,连带着太子也落得个客死异地的悲惨下场所以司马光于此有一番评价,大意是说,皇帝出言做事,要时时小心,因为一旦有从心而行的,就可能会为下面的人所利用,造成极坏的影响。
这段典故,奕自然也是知道的,再联系到君臣两个今天所谈的话题,以及他突然而至的奇怪的言论,于是奕便尽数通晓了,“臣弟明白了。请皇上放心,日后臣弟自当小心谨慎,不为日方所迷惑。”
“就是这样了。”皇帝说,“至于日本人提出的请求,朕想,晚办不如早办,这也是扬我国威的一个很不错的途径——开年之后,军机处廷寄山东和辽宁两省,让各处驻防海军的提督、管带准备准备,到四月份,春暖花开的时候,即刻生火起锚,东渡日本。”
“是。”奕又答应了一声。看看没有其他的事情,他就准备跪安了。
“老六,还有件事,你先坐下,坐下说话。”待奕落座,他说,“你今年也有四十岁了吧?”
“是。”奕不知道他为什么问这个,含含糊糊的答应着。
“有些事啊,过去了也就过去了,总不能因为怨恨过往逝去之人,而伤了在生的后辈之心,嗯?”
“皇上这话,臣弟不解。”
“你不是不解,只不过兀自不肯原谅他罢了”皇帝喟叹一声,“澂儿……固然有不孝处,但他已经不在了,你何苦还为了恶其余胥,连他所生的骨血也不认?老六,你的年纪也不小了,每日散朝回到府中,面对寒屋冷灶,……”看他神情索然,皇帝没有再说下去。
奕双目含泪,听皇帝说话,心中浪涛起伏他有两个儿子,一个是早逝的载澂,还有一个叫载渮,后者生于咸丰十六年,后来过继给老九奕譓,弄到他反倒膝下空虚了。
载澂当年在京中没少胡乱折腾,也有很多女子为他生下孩子,男女都有;在他一病而殁之后,管家也曾经委婉进词,想请王爷点头,从中选几个年纪尚在稚龄,可堪调教的带回府中来,日后长大,代其在乃祖身前尽孝。但奕恨透了这个不孝子,对他的这些孩子,也是恶其余胥,管家的话,更是一概不准——皇帝今天说的,就是这件事。
第102节坐而论道(1)
第102节坐而论道(1)
一个月的封衙期内,皇帝寸步未能离开大内,偶尔到军机处一次,也成了难得可以悠闲的机会。
正月十四日,眼见开衙在即,这一天是曾国藩当值的日子,一步迈进军机处北值屋,就看见皇帝居然比自己来得还早,正在笑眯眯向他看来,“臣参见皇上”
“行啦,这又不是朝堂奏对,朕也是实在闲极无聊,出来走一走的。”皇帝面带苦笑的说道,“来,和朕一起坐下说说话。”
曾国藩知道他这一年封衙期内,始终寸步未离禁城,只好以在军机处和大臣们闲聊,作为消遣的方式——像今天这样,君臣同坐也不是第一次了,不过来得这么早,倒是新鲜,“皇上,可是有事?”
“说没有就没有,说有也有。”
“皇上若是有交办的差事,不妨吩咐下来,老臣愿竭尽犬马,为君分忧。”
“朕估量着,今天是你当值,所以才过来,就是为了和你说几句话。”他说,“曾纪泽在总署衙门中当值,已经有将近一年了吧?”
“是。”
“朕知道他做得很不错,虽然并非是宝廷、荣禄、志颜等人那样,从同文馆科班出身,但却也能够不以华夷之辨为借口,忠心王事,可见是你曾国藩教养的好啊。”
“老臣不敢。纪泽小儿,全无才学,蒙皇上不弃,简入总署,也为有以效死之心,上报主知。”
“朕本来想拨冗见他一次,但他品秩太低,贸然传召,引发外间物议,反倒于他仕途不利。”皇帝说了几句,随即话锋一转,直抉正题,“十一日的时候,老六入值,他和朕说,朕上一年十一月在英国公使馆中的一番说话,在西洋各国引发了极大的反响。各国都表示了笼统的欢迎,至于往来我天朝和本国的商船队,更是纷至沓来;旁的不提,想来只是咸丰二十一年的各口关税,又要又一番新气象了。”
曾国藩一笑,皇帝富有四海,但这个贪财的毛病,真不知道是从何而起的?但凭心而论,这二十余年中,国力蒸蒸日上,朝廷举凡有什么大的举措,也从来不曾为府库不足而有任何窒碍,说起来,也实在是他的功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