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了一会儿,身后草丛中有悉悉索索的脚步声,聂士成回身喝道,“谁?”
“是我。”一个男子猫着腰走近,正是胡大毛领着亲兵跟了上来,“大人?”
“功亭,怎么样?”
“速射炮上不来,卑职也没有更好的办法。”聂士成双手用力一拍,打死一支蚊子,“大人,越南这地方太糟糕了,蚊子都能把人吃了。”他笑着说道,“还是大人当年在黑龙江的时候好,冷点就冷点呗,总比这里强啊。”
“各有各的难处。”胡大毛随手捡起一块石头,用力向一边扔去,哗啦一声响动,法军的枪声如斯相应的响起,乒乒乓乓的响成一团,片刻之后,又停止了射击。胡大毛点点头,做到心中有数,“这样下去不行。现在快到寅时了,再有一个时辰,天色放亮,到时候火炮也调上来了,到那时再一鼓作气拿下法军阵地。功亭?”
“是?”
“告诉弟兄们,先休息一会儿,等天亮了,再给我狠揍”
命令传下,绿营所属的兵士各自和衣而卧,抓紧机会做战前休整,聂士成几个人却围在胡大毛身前,没口子的央求,“大人,给我们说说呗?”
“说什么?”
“当然是说大人您当年在萨哈连乌拉霍通城的后山攀爬而上,最后从山上悬绳而下,一举擒敌的旧事呗?”
胡大毛无奈轻笑。这件事可算是他从军多年,最称荣光的一笔了,不过他为人低调,从来不以当年旧事为可以向人炫耀的资本,甚至在所统带的饿虎营中,也从来不多提及,偶尔兵卒问起,也只是含笑不语,“过去的事情,说它作甚?”
聂士成不死心,兀自追问,便在此时,听后面路上有喘息声,期盼久矣的速射炮终于调上来了。
好一番忙碌之后,火炮调校好了方位和射击诸元,炮弹放在一边,炮手矮身蹲好,只等天色大亮,就可以发射了。胡大毛掏出怀中的挂表看看,已经是凌晨的四点二十分,“功亭?”
“在。”
“让弟兄们做好准备,马上开炮”
“是”聂士成答应一声,把命令传送下去,草丛间又响起窸窸窣窣衣袂带风的声音,一切准备就绪了。“放。”
一声厉吼,并排安放的十一门速射炮猛烈发射,阵阵炮火落点参差不齐的砸在法军阵地上,炸起大团大团的火光和泥土,“弟兄们,和我冲”
聂士成第一个从草丛后跳将出来,手中的快枪突突的打了一记点射,带领部队顺着缓坡攻了上去。法军毫不示弱,在坡后以连发快枪猛烈还击,双方打得一团热闹,不过终究是众寡悬殊,到天色逐渐放亮的时候,缓坡之后的法军尽数为清军所消灭,事后清点战场,那个叫尼格里的法军少校,也战死于斯役了。
清军绝不停歇,从七月二十三日白天开始,一路向南猛攻,路上连克魁代、郎庄、有陇三处城镇,兵锋直指北宁之前的最后一座城镇北江。另外一方面,林文察、胡小毛二将统带的从南路进发的兵卒,已经越过海阳府,抵达北宁城下了。
北宁城是越南北圻地区第一坚城,法国远征军陆上部队的总部设立在此处,统帅是李维业。他也知道了海军不幸败北的经过,心中慌乱成了一团——法国陆上部队不足六千人,粮草弹药虽并不匮乏,但深入敌境数千里之遥,后方接济根本不要想指望得上,当初有海军在沱山港外游弋的时候,还能够得到政府内部的消息,而现在,消息断绝,让自己如何决断?
眼见城下清军展开布防,人数总在五六千左右,李维业更加发愁:只是南路清军就有这么多人,北路又将如何?等到会师于城下,展开进攻,自己手中所掌握的底牌,能够坚持多久?一念至此,心中埋怨孤拔,当初自己曾经劝过他,将海军舰队顺下龙湾西进到海阳府和北宁府交界之地的芝艾湾,可以收到守望相助的作用,偏偏孤拔性情骄傲,不以为大清海军能够真的对法国远征舰队造成什么威胁,这下可好,让人家打得满头包的抱头鼠窜了吧?
清军似乎并不慌忙,好整以暇的安置好火炮器具,然后开始向城内轰炸,轰炸的力度也并不很强,每天分作三班,轮流发炮。李维业立刻知道,中国人是在行以疲劳战术,在心理上瓦解己方的抵抗意志。
这一招于法国人的作用不大,但对于城内的越南人来说,就是另外一回事了。北宁城是重镇,城内有十几万越南百姓,每天这样提心吊胆,随时注意天上掉炮弹下来的日子如何可以过得?于是,城内的越南人开始大批逃往城外,法方禁无可禁,也只好随百姓去了。
到七月二十六日,两路清军汇聚到北宁城下,总人数超过一万三千人,整理部队休息一天之后,清军开始猛烈的轰炸北宁城到七月二十八日的早上,北宁城的南面城墙给炸开一个三丈宽的大口子,清军如潮水般一拥而入,杀得法军大败。
到中午十一点二十分的时候,城中法军指挥李维业下达了停战投降的命令。中法越南之战,宣告结束。
法军投降的消息和海军详细战报几乎是同时送抵北京的,这一天是八月十日。至此,海军在沱山港外海与法国远征舰队殊死征战的详情才得以大白天下,皇帝为海军得胜欣喜若狂之外,军机处却有不同的声音响起。
“皇上,海军一战功成,固然展威于域外,扬名于七洋,但沈葆桢违旨开炮,在七月二十二日,先于朝廷所定开战之日,就率先与敌开火之实,只恐日后会成为法方纠结我大清的借口啊。”
“赵大人的话,老臣也附议。”骆秉章也附和着说道,“打胜了固然有功,但这等抗旨而行的军中弊政,皇上也不可不加以惩处。否则,日后领军之将,有样学样,罔顾朝廷旨意,又将如何?”
皇帝的眼神在众人脸上扫过,看得出来,连奕、曾国藩、阎敬铭等人也是不以沈葆桢违例开炮为然的,军机处如此询谋佥同,说不得自己也只好为此承担一点责任了。“有些事啊,你们身处庙堂,难免观察起来,晦暗不明,就如同这一次派海军南下,与法国海军接战,便是如此了——尔等以为,我大清海军从成立到今天,尚不及十年光景,就真的能够在海上争一日雄长,进而打败法国海军吗?”
众人无不惊异,事实就在眼前,还用的着说这样的话吗?
“若是以为仅凭这一场战役的胜利,就可以算作是我大清海军真正具有了对外征战的实力的话,不但糊涂,而且狂妄”他说,“你们想一想,英法海军的建制有多少年了?我们还在刀耕火种的时候,人家就已经驾驶着风帆炮舰行走于列洋之间了。一场战斗的胜利,不代表一次战役的胜利,一次战役的胜利,也不能代表一次战争的胜利。更不用提我大清此番派兵舰出征南海,天时地利人和尽数占全,最后的结果呢?还不是损伤超过一成的兵员和数艘炮舰或沉或伤,甚至再不复使用?”
“你们都不明白这一次朕派沈葆桢出海领兵的目的,打败法国固然是好,但在朕看来,更加主要的是,要借这样的一次机会,彻底演练一下海军的能力,并且给海军将士以一个实战的机会。在海军学院中学习三年之久,也绝对不及这一次亲临战阵能够学到的知识多——上一年金秋之季,朕出行东巡,海军炮舰耀武扬威,火炮射击靶船也是十不缺一;而到了实战的时候呢?就沈葆桢折子中所言,兵士或者为心中紧张,或者为情绪激动,每每凭空浪费弹药,而全无命中,即便有一两发命中敌舰的,也全部是幸运使然。”
“反观法军战舰,虽然吨位、火力、船速不及我方,但每发射一炮,都能够给我们造成一定的伤害,积少成多之下,也便造成大范围的伤害了。”他说得有点累,停顿了一会儿,又摇头失笑,“这样的情况下,又空谈什么建威海面?”
恭王几个相顾无言,折子是他们先看到,然后奏陈御前的,偏偏自己就没有看出来折子中所隐藏的海军大胜之后的隐忧?说起来真是惭愧,“臣等奉职无状,请皇上责罚。”
“这不是责罚的事。朕只是想告诉你们,首先不要以为海军赢了这一场海战——且不必说是不是惨胜——就有了能够在海面上和英法等强国叫板的实力,还差得远呢这一节,军机处下去之后,即刻廷寄沈葆桢,着他带领海军参战的各船管带、大副、二副、轮机、炮手及海军学院所有参战生员,除定远、广亨、雷巽留驻越南,以策防卫之外,一概从水路进京,朕要和他们见一见,另外,也要认真商议一下海军在战斗中出现的种种问题;我们自己找出问题并加以解决,总好过日后和敌人见面的时,为对方所利用。”
“……至于沈葆桢违旨开炮的事情,等他进京之后再说吧。”
恭王答应着,又躬身请旨问道,“皇上,法国公使恺自尔日前派公使衙门差员到总署呈递公文,为两国休兵止战事,意欲与我大清展开磋商。”
“朕想,也该是到了打官腔的时候了。”皇帝冷笑着说道,“也好,你回去告诉法国人,从八月十九日开始,展开为停止越南境内,中法两国彼此敌对态势而进行的谈判,具体细则,日后你递牌子进来,朕考虑考虑再说。”
“是。”奕点头,“皇上,那越南国主由我大清派员回返顺化,重掌国事一事?”
“这件事啊,等日后吧。”皇帝似乎不愿意就越南阮氏国主的去留动向费更多的脑筋,径自摆手让众人跪安了。
国事有大战得胜的喜悦之外,皇帝另有一件值得他高兴的事情——秀慧公主出降四月有余,日前额驸府中的太医传回消息,公主有了身孕了。皇帝得到这样的消息,很是迟疑了片刻:自己只有四十岁出头,就要做外公了?这会不会太早了一点?
皇后却不管他心头的狐疑,得到消息后,立刻降旨,以秀慧公主身子沉重,在额驸府怕不能静养为由,将女儿宣进宫中,以为养胎——皇帝只得苦笑——这哪是让女儿养胎?分明是思念女儿了她就不想想,人家小夫妻恩恩爱爱,这样鸳鸯分离,也不怕曾纪鸿会见怪?
秀慧出降之后,父女不曾见过几次面,这回在皇后宫中相见,看女儿比之当初在宫中的时候更多了几分新剖**的娇柔和艳丽,做父亲的又是高兴,又是感慨,“你有了身子,今后再见阿玛,就不必行礼了。”
“是。”秀慧甜甜一笑,“女儿谢过皇阿玛恩典。”
“栗诚,皇后接长公主进宫来,不过叙一叙母女情谊,等过上几天,朕自然会打发她回府居住,你不必担心。”他向跪在宫门口行礼的曾纪鸿说道。
曾纪鸿脸一红,他和秀慧琴瑟和调,鹣鲽情深,正是在你侬我侬的时候,可以说,小夫妻的情谊与日俱增,偏偏赶在这个时候,公主有了身孕,皇后即刻宣召,他自然不敢抗旨,但心中的不舍却也是写在脸上的,听皇帝这样一说,难免升起得遇明君的痛快感,“外臣不敢”说话声音之大,连他自己都给吓了一跳,忙又碰头,“外臣失仪,请皇上降罪。”
“说话声音这么大?不是心中高兴,就是习惯使然。若是前者也就罢了,若是后者,可不行啊难道在府里也是这样的吗?”皇帝笑眯眯的拿他打趣,“万一吓到朕的女儿,朕可不饶你啊。”
还不及曾纪鸿说话,秀慧抢先一步,为丈夫分辨,“额娘,您看皇阿玛,就知道吓唬人”
一句话出口,众人便笑。“行了,”皇帝摆手,“你先下去吧。皇后留慧儿在宫中住几天,日后朕自会着她回府,让你小夫妻共聚。”
“是。”曾纪鸿给帝、后碰头请安,这才躬身退了几步,一步三回头的出宫而去了。
“慧儿,阿玛给你选的这个夫婿,你可还满意吗?”
“女儿满意。”秀慧公主大大方方的说道,“数月以来,女儿总想当面向皇阿玛叩谢圣恩,却终不得其暇。今儿个……”
“行了,行了。你们小夫妻过得好,朕和你额娘自然也为你们高兴。”他说,“日后为曾家开枝散叶,也是你做人媳妇的本份。哦,朕记得曾纪泽婚后多年始终没有子嗣的,是不是?”
“这倒不是。”秀慧说道,“刘氏夫人婚后生下两子,但不及成长,便先后夭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