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若有所思的点点头,“朕明白了。日后再说吧。”
第81节大沽口外
第81节大沽口外
南海战报的详情传回京中,引起轩然大*。在清流看来,朝廷筹建海军本就是无源之水,无本之木。中华上国有史以来就从来不曾筹建过海军,只要稳固海疆,加强边防,难道不就是御敌于国门之外的无上国策吗?这在咸丰九年的安山湖一战之后,就早有明鉴的,大清根本没有能战的水军,最后的结果呢?还不是全数俘虏了入侵的英法印三国联军?大涨国威,使四海臣服,国势日上?好端端的建造什么海军?
但皇帝一代雄主,旁的人心中嘀咕几句,还不敢多说什么,只盼着国家十余年间,投入帑币总数已逾万万,总能打造一支临战全胜的海军,不料南海一战,天时地利人和占全,居然落得个熸师而归,炮舰、兵员损失惨重的下场,换来的一点点成果,与其说是海军打下来的,不如说是陆上的绿营建功。于是,反对朝廷再投入大笔经费,建设海军的声音甚嚣尘上,其中以祁世长为首。
他是道光及咸丰初年的军机大臣祈隽藻之子,因为是山西寿阳人,人称小寿阳而不名。道光二十五年得中进士,供职柏台,一路当到湖广道御史,加左都副御史衔,成为朝中的二品大员;本来在旁人看来,沈淮年纪老迈,一旦退值,一定是由他上去,不料翁同龢后来居上,顶了他的位置。
祁世长愤恚已极,不敢对皇上说什么不敬言辞,但在柏台之中,却屡屡表示对翁同龢的不满。翁同龢深以为苦,又无可奈何,柏台的这些都老爷,任是哪一个都是两榜出身,傲然兀立,没有一个是容易服帖的,只好咬牙忍耐着。
祁世长眼见登进无望,也开始一变而口无遮拦起来,他虽然宦途多陟,但在清流之中久孚人望,这一次南海战事了结之后,给他又找到了攻讦的方向,在稠宾广座之间,大发阐议,更第一个上折子弹劾沈葆桢,罪名是两条,第一是‘违旨不尊,率先启衅,使东南百姓,有凭遭兵燹之威’;第二是‘领军无能,损兵折将,上负天子重托,下绝庶民之望’。
一倡众诺,祁府的门生故旧纷纷上折子,要皇上从重处置沈葆桢;皇帝一开始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但眼见弹劾的奏折如同雪片一般飞来,这种近乎要挟的举动终于引得皇帝龙颜震怒,“表面上看起来,倒真是一派为国情怀,实际上呢?你们以为朕不知道吗?还不是为了海军筹建一事,在尔等很多人看来,是完全不必要的措施?”
在圆明园正大光明殿中,皇帝御门听政,召集群臣,做如上的训示,“你们整天就知道袖手谈心性,殊不知,到如今的时代,世易时移,早已经不是读通基本高头讲章,背熟《朱子格言》就可以辅佐朕管理国家大政的时候了不建设海军,日本人能够如此轻易的放弃在琉球所得的利益?不建设海军,越南只怕又要如同香港一样,给法国人割取去了到时候,朝廷拿什么来保护海疆,拿什么来拱卫藩属?”
“身为御史,你们的责任是纠察百官,肃清奸宄。而不是胡乱攻击朝廷的海军大计,更加不是以恶毒的文字攻讦为朝廷流血流汗的海军将士。凭你们,也配对着那些以鲜血和生命构筑起海上长城的将士们指手画脚?”他的眼睛落在御案上厚厚一摞的弹劾奏折上,表情一片厌恶,用力向下一推,折子天女散花一般飘落金阶,“这些折子,都拿回去,朕不看,也不批”
“皇上,您不可如此啊,您这样做,岂不是要寒了天下读书人的心吗?”
“呸”皇帝恶狠狠的迎头啐了一口,“凭你也配说天下读书人?你真以为朕不明白?你祁世长一心想着左都御史的位子,眼见朕提拔翁同龢,你就处处刁难,时时掣肘?还不是为你一己私利?这一次你表面上是攻击沈葆桢,实际上却是把矛头直指朕筹建海军的新政,是不是?像你这样的小人,不值得头戴双眼花翎,身膺二品之赏,和你当年的老父一样,回府中闭门读书去吧”
“皇上以如此言语训教老臣,臣还有何话可说?”祁世长心中悲凉,叹了口气,摘下帽子躬身退了出去。
“还有你们,”皇帝用手一指殿中的群臣,“只要朕还是大清朝的天子,海军建设之事,就断不能停再有敢言语攻讦沈葆桢等海军大员者,祁世长就是榜样”
皇帝以雷霆万钧之势强自将朝野上下隐约出现的反对之声尽数抹平,但心中知道,朝野上下对于海军这一次惨胜所引致的不满,不是仅凭自己这一次训诫就能够彻底打消干净的。考虑良久,他作出了一个决定。就是要亲自到大沽口,迎接并召见战场归来的海军诸将。
奕听完他的话,第一个碰头说道,“皇上,臣弟以为不可臣弟不是说沈大人领兵作战全无功勋,只不过,若是以咸丰七年和十一年两次对外征战相比,便不免等而下之了。以上两者,皇上尚未亲自郊迎,遑论如今?”
“是,臣也以为,皇上亲迎大沽口,未免荣宠逾分,于沈葆桢是祸而非福啊。”
“你们以为朕是要见沈葆桢吗?朕是天子,他是臣下,朕要想见他,一纸朱喻,他就得乖乖到京中来,何必要朕屈尊降贵的东行天津?”他说得得意洋洋,奕几个面面相觑。
“朕要见的,是为国征战的海军将士朕知道,要是把他们宣到京中来,你们一定又会有这样那样的理由,什么言语粗鄙啦,什么未识礼法啦;总之是一大堆理由,阻止朕和这些人见面,却不想想,就是有他们的流血牺牲,才有了你我君臣在这里安稳如山的大清盛世所以朕要到天津走一趟,一定要去”
皇帝心意已决,众人不能多劝,入值枢庭有年,知道这位主子的脾气,言出无改,说得出就一定要做得到。没办法,只得下去安排仪驾。
天子出行,非同小可,按照正常情况来说,没有三五个月的功夫休想能够成行,但皇帝一力从简,沱山港那边,镇远舰也已经启行北上了,时间不等人,只好尽量简化,带銮仪卫、御前侍卫、豹尾枪队、军机、御前等大臣,一路前往天津了。
八月二十二日,镇远舰并伤痕累累的广贞、雷离、雷坤等舰缓缓出现在海天尽头,距离还在非常遥远,沈葆桢就举起望远镜向海岸上眺望,只见黑压压的一片人,不知道是不是直隶省的百姓闻声而动,到海边来观望这些远征归来的将士们了?
这种怀疑令沈葆桢心情愉悦,这一路上都受到在福州港和李鸿章一席话的交谈所带来的积郁心情为之一空,“自己和海军将士的流血牺牲,总算没有落到空处朝廷一干只会夸夸其谈的书生之见,不足畏惧公道自在百姓心中啊”
率船队北上入京,在沈葆桢这一生人中,是最感觉凄惶的旅程——当初离京的时候,皇上虽然给了自己临机决断的权利,但这样的话,皇帝可以说说,臣下若是当了真,不但愚蠢,而且狂妄这一点,只从朝廷明发的旨意中,只谈沱山港防御,却丝毫不曾提及海军将士为国征战而照例会有的赏赐一节,就可见一斑。
等他在福州港停泊休整的时候,李鸿章更是亲自到舰上来,一面是奉旨劳军,一面是加以慰切,更加主要的是,将日前在圆明园正大光明殿中,皇帝训斥祁世长,进而罢去他一切官职的事情和他说了,但这样的消息并不能让沈葆桢放心,海军被击沉,击伤总数过半的船只,更是伤亡了数千计的水手、士兵,朝廷不会就这样黑不提白不提的放过去,自己这个替罪羊的身份,怕是怎么也跑不了啦
“丹帅也毋须如此自扰,鸿章以为,皇上宅心仁厚,断断不及出此的。”
李鸿章的话并没有让沈葆桢觉得放松很多,反而更有忧心之感,“皇上真的为祁世长一事,如此大发雷霆?”
“是。”李鸿章点头说道,“我一开始也是知之不详,后来还是我老师寄来的信中才得与闻。皇上勃然动怒,当即免了祁世长所有的官职,让他在府中赋闲读书,凡此种种,都可见圣心于海军建设一节,从无半点转侧,为人臣者,幸遇明君,真是我等的福分啊。”
沈葆桢附和几句,又再问道,“那,少荃可知……”
“什么?”
“为沈某违旨发炮一事,京中清议如何?”
“这件事,我想,总要丹帅上一份自请有罪的折子——不管怎么说,大帅总是违抗圣命,这样的事情可大可小,日后若是追究起来,总是麻烦。”
“是,我早已经将请罪折子随同战报一起呈递御前,不过始终没有下文就是了。”
“皇上的脾气丹帅也不是不知道,这样的情形,老兄的这份请罪折子,自然是留中不发了。”李鸿章微笑着说道,“我想,皇上于丹帅违旨开炮一事,并没有很大的成见,只不过为了遮挡天下人的耳目,不得不然。”
李鸿章这样放肆的说话,让沈葆桢分外不喜。但他说的并不能算错,皇帝为人很是厚道,海军出征之前,又曾经给了自己战场决断权。如今只是为搪塞清流民议,所以才不得已将此事冷静处理吧?
他脑子里转着这样的念头,启程北上,但心中总觉得不托底:万一在这段时间内清流群情汹汹,再度轮番上折子攻讦自己呢?逼迫得皇帝不得不降旨严惩自己,又该怎么办?但思及多年来和皇帝奏对时候的情景,又觉得皇帝不会冷面狠心的将自己下狱问罪……,怀着这种又是惶恐,又是期盼的心情,沈葆桢叹息连连着,再度举起望远镜,向海岸望去,这一次,能够很清楚的看清岸上的景致了,“啊”
他忽然大叫一声,手中提着望远镜,几步跑出驾驶舱,直接站到船甲板上,找了处避光的所在,使劲举起望远镜,“大人……”管带杨廷辉不知道怎么回事,慌慌张张的跟了出来,“您怎么了?”
“皇上……皇上终究还是没有忘记了老臣”沈葆桢语不成句的呜咽一声,把手中的望远镜向后一抛,声调陡然提高,“来人,伺候老夫更衣准备燃放礼炮”
杨廷辉愣愣的举起望远镜,认真向海岸上瞄着,一望之下,也是大吃一惊:一座明黄帷帐矗立在海岸线的远处,帷帐外是身上套着黄马褂的御前侍卫持枪而立,一面有二十四杆豹尾枪迎风摇动,在在显示出这天下独此一家别无分号的皇家气势。即便是再不通朝廷仪制的人也知道,这是御驾到了的标志
思及沈葆桢这一路上愁眉不展,长吁短叹,一派心事重重的样子,再看到御驾亲临,迎接远归的海军将士的举动,则圣心攸归,跃然纸上——也就难怪沈葆桢何以如此的忘却形状了。
礼炮隆隆,在海天上空炸响,皇帝正呆在帷帐内,和曾国藩说话,奕和文祥要负责和法国人商谈合约的细情,便免了他舟车劳顿之苦,听见外面炮声响起,许乃钊一愣,“这是哪里打*?”
肃顺应声而入,向皇帝身边走了几步,“皇上,沈葆桢定然是遥见御驾,故而放礼炮向皇上致敬呢”
“沈葆桢的名字也是你叫的?”皇帝狠狠瞪了他一眼,“朕看你是越活越回去了”
“哎?是”肃顺也是一时高兴,失了忌讳。碰了个硬头钉子,讪讪一笑,站在一边。
“去给沈葆桢发旗语,海军将士为国浴血,着免去其跪拜之礼;另外,让镇远舰全员列队,朕要登舰亲自检阅。”打发肃顺出去传旨,皇帝继续和曾国藩等人说话,“胡林翼的年纪不是很大嘛,怎么一说生病,就来得这么急,这么严重?”
“臣与该员素称交好,也知道他自少年时起,便经常闹病,大约是与生俱来,非人力所能挽回。”
皇帝苦恼的挠挠新剃的头皮,短短的发茬儿给他的手掌很舒服的感觉,“直隶总督是疆臣领袖,胡林翼几次三番上折子请辞差事,朝廷也不必好明知道他带疾从公,而装聋作哑。你们议一议,谁可以接任啊?”
曾国藩也很觉得为难,直隶总督名为疆臣领袖,但这个差事却不是那么好做的,因为保定(天津)密迩京师,举凡是王公大臣出京办差,都要直隶负责料理,很多时候,甚至还要做小;这也还罢了,一些为皇帝贬谪出京的清流,在京中不敢放肆,出京之后,大言无忌,常常连总督的面子也不卖,更是让人为难。若是论起来的话,直隶总督这个职衔,实在是不及两江、两广总督那般俨然东南之主,威势煊赫。
而能够举荐备选的,也不过那么很有限的几个人,湖广总督张亮基算一个,但他年纪太大,而且为人性情耿直,很是不以朝廷多方和洋人往来为然,担任这样的职务,用不到半年就得出事;两广总督瑞麟算一个,但瑞麟最大的本事就是吃,最擅长的就是读白字、闹笑话,更加不必提了。
曾国藩和许乃钊各自想了想,后者忽然眼睛一亮,“皇上,臣以为,直隶总督,地处要冲,所担非细,更是非皇上极信得过的人不点。所以臣想,举凡朝中大员,唯有一人可担其职。”
“谁啊?”
“肃雨亭肃大人。”
皇帝大大的楞住了,片刻之后,失笑摇头,“亏你怎么想出来的。不行肃顺这个人,论及忠心,尔等都难出其右,若论及做事,他可差得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