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啦,别说这些了。还是说旁的事情吧。大学堂的差事,朕也并不很通晓,你们怕就更要等而下之了。”皇帝摆手轻笑,“还是等专才的人到了,朕再招你们一起过来,到御前商议。”
五天之后,陈孚恩和容闳赶到热河,照例是在山庄门口请了圣安,然后递牌子进去,等候召见。
容闳的年纪比陈孚恩少上很多,但官衔的品秩却要高于后者,以陈孚恩四品刑部司员的身份,若不是担着大学堂教案文材总裁官的职衔,轻易还是到不得御前的呢而如今之势,自然是无妨的。
由礼部尚书匡源做带引大臣,领着两个人进到澹泊敬诚殿,跪倒行礼,上面有皇帝的声音响起,“容闳,你这份折子中所记述的,大多是你当年负笈海外亲历亲闻所见之下的成果吧?”
“是。只恨臣当年在美国耶鲁大学求学时,一心顽皮,不曾更加细致留意,致使今日回国报效,又书到用时之憾。”容闳说道,“幸好有陈大人道学前辈,不以臣所知所会为匪夷所思之谈,融会贯通,更取其精华,去其……”
他忽然迟疑了下来,哼唧了半天,不能成一句。旁边跪着的陈孚恩和一边侍立的匡源都不自觉的为他着急。“你是想说,糟粕吧?”等了片刻,皇帝开口说道。
“是。皇上圣明。”经过这样一个缓冲,容闳的奏答也不好进行下去了,仓皇的碰了个头,“今日奏陈之言,都是臣等愚钝之见。”
“有些地方嘛,确实称得上是愚钝之见。便说这总办规则吧。在其中说道,‘总办有总理全学之权,学堂大事必关总办,’只是这两条,就可见其人权责之重。但偏偏是这样重要的职衔,在你们一定的奏稿中,居然要点派给洋人?你们说说,这是不是混沌之极”
容闳吓了一跳,当初和陈孚恩等人议定总办章程的时候,翰林院中也有人提出,总办一职,职分贵重,不宜交托洋人为是。陈孚恩在这件事上没有态度,全凭容闳一言而决。而他的意见则是:大学堂终究是西学中用的典范,很多规程和制度还是依靠自己当年的记忆以及在同文馆中和众多洋教习请教之后作出的,自然也就带有很浓重的西洋风气,便如同总办的人选,便是如此。这一次听皇帝问起,容闳赶忙奏答,“臣糊涂。臣只是以为,大学堂为舶来之物,洋人比较熟悉校务。”
“洋人固然熟悉教务,但只可以教习、监督之职授之,其他的,一概要用我天朝自有之人。”
“是。皇上教训的是,我天朝人才多有,原不必渴求外邦。皇上任用西洋教习,只是为增长生员见闻,为日后为国出力所及尔。”
皇帝点点头,“陈孚恩这话说得不错。学习西洋之法,只是为了增加我天朝未有之识。西洋人若说君子之道,不及我大清远甚,但若是论及方技,朕即便不愿承认,也不得不私心佩服的。”他解释了几句,转而又说道,“朕这一次把你们两个人招到行在,主旨不在此事。而是在大学堂的延伸建设上。陈孚恩,你是伺候过先皇的老人,政务纯熟,以你所见,大学堂之设,可还有什么未尽圆满之处吗?”
“这,臣以为,大学堂是我中华有史以来第一创举,全仗皇上……”
“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别弄那些颂圣的话。”
“是。”陈孚恩碰了个钉子,不敢胡乱拍马屁,认真答说,“臣以为,大学堂并无未至圆通处,只不过,生员入学,四年之内,课业繁重无比,怕有人有畏难之心;而且,臣以为,大学堂虽好,但却并无承应之所。大学堂可谓一等学府,如同京中的国子监、翰林院、但若是直接让生员进入到以上之地,恐怕力有不逮。这是因为没有省道府县几级官私学堂的培养,只是这入门第一关的考试,怕就是不易通过的。”
皇帝心中叫妙陈孚恩真不愧是拔贡之才,口舌便给,实在不一般这样的比喻打得又贴切又适当,便是自己,前几天在和军机处见面的时候,将此事暂时拖后,也是为了找不出一个合适的譬喻之说来,不得不尔
“嗯,你这话说得有道理,大学堂可称第一等学府,而各地官办、私学可以算作第二等学府——不,他们不能算作第二等,要算,也只能算第三等。至于第二等嘛,就是在各省官学的基础上,广招生员,入内学习,为期……”
他沉吟了一下,“仿效大学堂例,都是四年。两两相加,以八年为期,为我大清培养源源不断的受最上等教育的学子,日后为国出力,你们以为呢?”
“皇上圣明。臣等也以为,若是能够在大学堂之外,另设辅学之地,与大学堂成循序渐进之效,才是德化育人的不二良策,此政一经施行,则数载而下,除却国子监、翰林院等储才之所外,朝廷更凭空而得百万良才。实在是我大清之福啊”
“旁的事情嘛,朕或者还可以容得一二日,唯有教育大计,嘿,十年树木,百年树人又如何能够在朕这里,迁延良久?”皇帝点头说道,“容闳,陈孚恩,你们两个人这一次的差事做得好。朕很喜欢。下去之后,把今天你我君臣议定之事写一个条陈上来,等过几天,朕再宣召你们到御前说话。”
“是。”容闳短于辞令,听皇帝的话头说到一个节点,便要碰头而出。陈孚恩心中起急,不顾失仪,膝行一步,碰头答说,“皇上天语褒奖,老臣愧不敢当。总是老臣学识未深,处事荒唐,而为皇上临机处置,多年来,老臣每每念及往日之非,午夜梦回,魂梦难安,深感愧对先皇捡拔,皇上信重之恩……”
陈孚恩半真半假的挤出几点眼泪,声音也变得呜呜咽咽起来,“老臣多年来感叹圣恩,深觉无地自容,自恨未能遵从先皇遗训,更未有竭尽全力,辅佐新君处,反而阴结党羽,祸乱朝纲。若不是为皇上指摘发机,即便能有一二日猖狂之态,久之比至覆顶”
皇帝抢着打断了他的话,“你能够见识到这一层,也不枉先皇将你选在军机处中,只是这份颖悟力,就非一般人可比。”他说,“你是皇阿玛临终之前为朕选定的倚畀重臣,虽不及穆彰阿……但朕原本总是在想,所谓无容则无辱。你厕身枢庭,只要持身得正,清白上侍,则朕躬清明,这天下还有谁是能够动得你陈孚恩分毫的吗?嘿偏偏你自己不争气”
他盯着陈孚恩佝偻的脊背看了几眼,心中难得的一软,“算了,往日之非,譬如昨日死,这一次你你总算为国有功,朕捡拔你到刑部任职,今后还要多多承责担劳,你的身子,可还扛得住?”
“贱躯愧蒙皇上下问,臣的身子,尚称健旺,自问还能为皇上鞍前马后的孝敬几年。”
“你能够有这份心思,自然是极好。”他一边说,心中一面想,陈孚恩是功利心很重的,和周祖培相较也不在以下,但行事的手段比诸后者要高明一些,而且言语奏对,并不让人觉得讨厌,“今年不提,从明年开始,大学堂就要开始在行省之内广招生员,同时,各省兴建二等、三等学堂,也要赶快动作起来,而这样的事情,一旦发端,便要传诸万世不绝的圣人伟业,连一年的间断也是不能有的所以,你身在其中,还是要多多为朕分劳啊。”
“是。皇上期许老臣,臣岂敢顾忌一身福祸。”
“有些话,如同老生常谈。朕最恨臣下有人趁办差之机,以国家正用的银子,做中饱之用的贪墨之人。一经发觉,不论是如何品秩,都要以国法严厉处置于你,自然也不能例外,嗯?”
“是,老臣虽多年未能得福伺候皇上,但圣上一番为求天下大治而孜孜以求 的圣心,臣却早有所知,如今蒙皇上不弃,擢恩启用,又岂敢辜负皇上一片爱重之意,暗中置国家煌煌法典于不顾,行此无君无父之事?”
“你明白就好。”皇帝打了个哈欠,他也觉得有点累了,一边站着的匡源识窍的插上一句,“皇上累了,跪安吧。”
陈孚恩和容闳原地碰了个头,躬身后退几步,这才转过身子,步出殿门。听着几个人的脚步声远去,皇帝忽然心中一动:应该就势问一问他京中刑部勘问高峒元等人的官司进行得如何了?转念一想,还是算了,他也未必知道,还是等肃顺回来复旨之后再说吧。
第136节快刀乱麻(1)
第136节快刀乱麻(1)
皇帝为高峒元勾结内侍,干预朝政一事大发雷霆,先由九门提督会同顺天府上下带兵到府,连家产带府中的下人,一股脑的全给拿下,暂时收押在刑部火房之内,等肃顺带人押着李莲英、安德海、六福几个人北上到京,才能正式开始审案。
刑部尚书郑敦谨是道光十八年的进士,和曾国藩同科,散馆之后,分发刑部,数十年来久掌秋曹,律例熟稔,为人正直,多年来深受部员敬重,这一次以刑部尚书会同都察院左都御史全庆、大理寺卿贺寿慈、顺天府尹卞宝第共同会审,而且因为案子中牵涉到了李莲英、安德海,六福等禁中行走之辈,所以,由内务府大臣肃顺出面,共同审理这一次引发举国关注的大案。
肃顺到京的第一天,先出示了皇上的上谕,“……查核此案新旧情节,提集犯证,逐一研究明确,毋枉勿纵,总期情真罪当,一切持平,不得稍涉含糊,意图迁就。”他咳嗽了一声,又再念到,“着由肃顺、郑敦谨、全庆、卞宝第会同审理此案,力求将详细供词,声叙明析,定拟具奏。”
众人一愣,怎么没有念及贺寿慈的名字?胡乱的碰头行礼,“臣等领旨,谢恩。”
等大家起身站好,肃顺收好上谕,面容一整,“贺寿慈,皇上有话问你。”
贺寿慈赶忙又跪了下来,以头触地,“臣,贺寿慈,恭领圣训。”
“本年七月十一日,高峒元交通内侍,结纳匪类,干预朝廷用人大计事发之后,朕命人彻查详情,你在京中闻讯之后,于宾稠广座之间,大放厥词,‘这样的事情如何可以翻查得?只恐天下外吏,尽数惶惶不可终日也’这样的话,可是有的?”
“这……”贺寿慈大吃一惊
这话不是他说的,是咸丰三年他给皇帝选为北闱十八房考之一时,所取中的一个贵州籍学生,名叫丁宝桢的所言。七月十二日是千秋节——皇后的生日——前一天晚上是民间俗称的‘暖寿’之日,留京办差的众人或者汇聚友好,或者同乡拜会,从来都是很热闹的。
当日丁宝桢和几个同科取中的王作孚、赵昌业等人一起到贺寿慈府中去,丁宝桢三年散馆之后,给分到户部,做了号称‘四大司’之一的福建司的一名郎中,福建司管着的是顺天府和直隶的钱粮发放,任重事繁,自不待言——但也是相当的肥缺。也因为这样,丁宝桢在贺寿慈的几个学生中,仕途展布得算是最康庄的。
到了老师府上,给老师和师母行过礼,奉上礼物,师弟几个坐下说话,谈了几句,便把话题扯到热河发生的这件大事上,“学生看,玉铭也实在是不争气。引见是何等大事?怎么在皇上面前,胡言乱语再说,煮熟了的鸭子,凭空飞了,其中自然有鬼,而这个‘鬼’,照我看,是他自己找的,怨不了谁。这且不去说它,他那十几万银子,活该他白丢。”
贺寿慈已非复有当年不愿厕身‘穆门’的清风亮节,而是行逾不检,颇有贪名。他心中虽不大以丁宝桢的话为然,但看在礼金丰厚、而且多年来府中上下只说其人如何如何宽厚待下,从不摆什么大人的架子的份上,也不好多说什么,“嗯,稚璜这话,倒也不为苛论。玉铭此番被祸,也是他不学无术,自取其辱。”
“稚璜兄这话,不敢苟同。”和丁宝桢一起来老师府上做客的王作孚大感不忿,他在刑部供职,是浙江司的一员——浙江司是刑部第一大司,若论威风二字,犹自胜过丁宝桢供职的户部福建司。除了正管所省报上来的案卷差事之外,还兼管着刑部所有书办、南城御史问案;除此之外,带管的差事中,还包括刑部所属官吏犯罪,要归浙江司审问;最后,若是出现‘监毙人犯’的事件,需要经过该司审核汇报——等于是提牢司的顶头上司。在这一次要办理的案子中,皇帝的上谕写得非常清楚,若是有人害怕高峒元在狱中吐露实情,而致半途谋害,使案情不能昭彰的话,不论如何致死,先要杀了提牢司上下所有
这种迁怒于人的做法实在算不得有多么高明,但也可以看得出来,皇帝对此事是如何动了真怒,因此,这样的诏旨把刑部上下吓得苦不堪言,高峒元就逮之后,从郑敦谨以下,日夜不眠,魂梦不安,生恐关在狱中等待审问的日子里,出一点什么意外。
王作孚是浙江司的郎中,正管着提牢司,而且,彼此虽然都是司官,但品秩有高下之别,部院郎中是五品官,而提牢司却从来是以额外人员补授,因此更加低人一等。话虽然这样说,王某人却从来不曾因为自己是正途出身而致有所轻视,数载任上做下来,和提牢司上下的关系处得非常好。
这一次听丁宝桢和贺寿慈一唱一和,言下之意竟是以为玉铭被祸、高峒元跟着倒霉,全是庸人自扰所致,这成什么话了?难道于高峒元勾结内侍,上下其手的将国家的名器拿来做售卖之法也是可以恕过的?只要在面临皇上训责的时候,多多留一份心思,奏答之际,灵巧一点也就是了?这不是本末倒置吗?听完老友的说话,丁宝桢与之廷辩当场,两个人谁也不能说服谁,最后闹得不欢而散。但却没有想到,居然会传到皇帝的耳朵中去了?
“这,这不是微臣之言,这是臣……臣咸丰三年任北闱乡试房考时,所取的门生丁宝桢所言。”贺寿慈赶忙分辨了一遍,又再说道,“而且臣想,丁宝桢受皇恩深重,定然不敢有如王春藕所言及的不臣之心,臣……与丁宝桢师弟多年,愿意以贺府上下六十一口身家性命担保。”
因为是代天问话,只要把话带到,日后向皇上做如实禀告就是了。肃顺问了几句,不再多说,笑着上前把贺寿慈扶了起来,“老大人,既然非是老大人口出不敬之言,以皇上之圣明烛照,料必无事的。”
贺寿慈吓得兀自抖颤不已,闻言勉强一笑,“是,大人说的是,说的是。”
有过这样一次的小插曲,众人各自归坐,谦让了几句,由肃顺坐了首座,“小山兄、列位大人,刑律之事,非肃某所长,这一次蒙皇上钦点,随同办理高峒元内外交通一案,不过滥竽充数,忝居末尾而已。等日后提人犯到堂上,还请小山兄和列位大人,多多辛劳啊”
郑敦谨自然客气几句,随即问道,“亭公,这一次审案,非比往日,李莲英、安德海、……六福等人身份特殊,我等未敢有丝毫擅专之处,还请肃大人明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