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山变 第597节

除却这最后一句,双方并无二致之外,这场谈判从一开始就没有半点可以商榷的余地

第一天的谈判闹得不欢而散,俄国人自回管驿商量下一步的动作,文祥几个人到养心殿递牌子,皇后立刻传见。数月的时间下来,皇后处理国事也有一些经验了,兼以这一次的谈判条款是皇帝亲自拟定的——她知道丈夫的脾气,此事断没有折扣可打,“那,怎么办呢?俄国人要是一直不同意的话,是不是又要打仗呢?”

“奴才以为,俄国人色厉内荏,虚张声势本就是洋夷惯常伎俩,只要能够多下一些水磨功夫,等功夫到了,自然大事可成。”

皇后叹了口气,“哎”她说,“皇上不在京中,我又不是很懂,这些事,也只好你们多多辛劳了。”

“是。朝廷有典仪,奴才等不敢不用心孝敬,尽力办差。”

皇后没有说话。眼下已经进入到十二月,新年将至,百姓小户还有阖家融融之景,反倒是天家,丈夫一去数月,也不知道吃了多少苦?是瘦了还是胖了?哎到那样的地方去受罪,又怎么能胖得起来?自从道光二十六年到了四贝勒府上,夫妻两个虽然也有过短暂暌别,但从不曾这么长久的想到这里,只觉索然无味,点了点头,挥手打发几个人退了下去。

李莲英注意到女主子的神情恍惚,端着一杯参茶到了桌案前,低声说道,“娘娘, 用一杯参茶吧?”

“不用了。”皇后落地站起,踩着脚下的花盆底,移步向外,“去长春宫。”李莲英和六福赶忙指挥着养心殿的太监跟在身后,这两个人则快步上前,赶在皇后的前面,到长春宫传旨去了。

等皇后到了宫中,杨贵人已经在殿门口跪倒接驾,“参见皇后娘娘。”

皇后宽和的一笑,扶她起身,“今儿个没事,正好又是临到新年了,就过来看看你。妹子身子骨可还好吗?”

“愧蒙姐姐挂念,奴婢多谢姐姐,身子骨还好。”

“十哥儿呢?在房中吗?”

听皇后提起儿子,杨贵人笑得灿烂起来,和她手挽手转身入内,有奶妈抱着刚才吃饱了奶的十阿哥,到皇后身前来。孩子瞪着乌溜溜的大眼,手舞足蹈,精神头非常健旺,樱桃般的嘴巴里咿唔有声,也不知道在说些什么,“好个讨人爱的娃娃”皇后笑着说道,“我都忘记载渢小时候的样子了”

杨贵人不置可否的一笑,没有说话。

“他啊,最喜欢孩子。说来也奇怪,这倒像是天性一般,这几个孩子从出生,到渐次长大,都是和他这个做阿玛的最亲,……”皇后唠家常一般的娓娓道来,语气中满是眷恋之意,“等过几天,他回銮进京了,看见这么个好玩儿的小人儿,心里不知道有多高兴呢”

“皇上……”杨贵人不知道心里是个什么滋味,不管怎么说,他是自己孩子的父亲,分娩的时候,却不在自己身边,心中那份苦楚,无论如何也难以化解,加以当初一番奏答之际,震昏失措,说出那样一番话来,皇帝激怒之下,拂袖而去,事后杨贵人不知道哭了多少次,却又无能面君,便一直拖了下来。这一刻听皇后提起,女子心中一动,“皇上,就要回来了吗?”

“总是要在年前赶回来的吧?京中还有那么多的大臣、百姓在等着他,还有那么多的事情,要急等着他处置呢”

“皇上这一次孤身出关,也不知道吃了多少苦。”

“是啊。我也在想,一定是瘦了。他这个人的脾气你也不是不知道,晚上择席、白天挑食的,到了东北龙兴之地,身边连一个伺候的人都没有,可怎么得了啊”

“这……我想,左右这样的事情也仅只一次,等皇上回京了,再好好找补找补,也就是了。”

皇后又说道,“等皇上回来,妹子可不要再使性子了。他这个人于宫中事情虽然多行以宽仁,但一国之君,又是你我的枕边人,你说那样的话……可怎么得了啊?”

“姐姐教训的是,妹妹当初言语糊涂,激怒圣上……”她羞得脸蛋通红,垂下头去,“不瞒姐姐说,有好多次,我都心生悔意,只是找不到适当的时候,向皇上请罪。也便延宕至今了。”

“我明白了。”皇后促狭的一笑,“总是一夜夫妻百夜恩嘛,是不是?”

“是。”

“好吧,等过几天,皇上回京,我亲自和他说就是了。”说着话,她凑到杨贵人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羞得杨贵人连耳根子都红透了

第86节沁园春·雪

第86节沁园春·雪

十二月初九日,皇帝从盛京起驾北返,这一次东巡,除了拜谒太祖、太宗两位肇始之君的陵寝之外,便是在盛京将关外龙兴之地建省之事初步确定了下来。这一次新建三省,定名为黑、吉、辽,而具体建制之事,在盛京自然不能一言而决的确定下来,要等到回京之后,召集军机处、内阁、王公大臣共议之后方能料理清楚,这些也用不到皇帝太过伤神。

算算日子,从八月二十八日出京到今天,已经三月有余,总算祖宗庇佑,对俄一战,大获成功,到明年四五月份之前,双方都不会再有刀兵之事,剩下的,就要靠涅谢尔罗迭和文祥等人在谈判桌上唇枪舌剑的解决了。

皇帝在巡视一周之后,启程南下,回銮北京。这一次回京,本来可以乘坐从盛京到北京的火车,却给皇帝拒绝了,“有额里汗、西凌阿的神机营和御前侍卫护持,还怕朕会有什么危险吗?反倒不如纵马而行,领略一番这寒冬之季的北国风光再说,火车如今所装载的,都是急着回省过年的将士,朕虽是天子,也不好与民争途”

“皇上,天气太冷,从盛京到北京,路途遥远,奴才担心您的龙体啊?”

“瑷珲城还不是比这里冷得多?朕都能经受得住,这一点风寒算得什么?”皇帝豪情勃发,不论肃顺和许乃钊如何固劝,只是不听,最后弄得这两个人也没有办法了,只好依从。

路上无话,到十二月十四日的时候,御驾来到长城脚下,越过城关,就是北京了。皇帝难得的来了兴致,从马上跳下来,由侍卫扈从着,登上山海关城头,远望浩渺无尽,在山间绵延万里的长城雄姿,长长吸了口气,“许乃钊?此情此景,引丈夫壮怀激烈之情,你饱学多年,不可无诗啊?”

“皇上以列祖列宗江山社稷为重,出关临敌,指挥若定,方有今日君臣得胜返京,豪情纵横之景。”许乃钊赔笑说道,“圣天子在前,又岂有臣献丑之地?”

皇帝哈哈一笑,“朕偶作一首沁园春·雪,你且听了。”

“是。”

“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看长城内外,惟余莽莽,大河上下,顿失滔滔,山舞银蛇,原驰蜡象,须晴日,看红装素裹,分外妖娆。”

皇帝呼吸几下,又再说道,“江山如此多娇,引无数英雄竞折腰,惜秦皇汉武,略输文采,唐宗宋祖,稍逊风骚,一代天骄,成吉思汗,只识弯弓射大雕俱往矣,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

吟罢回身一笑,“你以为如何?”

许乃钊深深地弯下腰去,他是真正觉得叹服无地了这一首沁园春·雪是可以写进中国诗词史册的文字,内中的一股纵横捭阖,看低天下豪杰的壮志豪情与今日皇上征战域外,凯旋而归的心境竟是如此的贴切和契合?老人的眸子中一片亮晶晶的水光,“皇上,这样的词,让臣说什么才好呢?诗词一道,臣自问略有所得,今日方知,皇上豪迈情怀,越步古今,实为古往今来,天下第一等文章也”

以许乃钊的才华,说出这样一番言语失据的奏答来,可见胸中激荡,着实是不能自已了。皇帝哈哈大笑,神情中一派掩饰不住的骄傲与得意。“趁着天色正好,我们加快赶路”

进入山海关,直隶总督骆秉章在路旁跪迎圣驾,君臣见面之后,暂时在冀州行宫休息,皇帝把骆秉章招到御前,“铁路之事,你这个总督从中出力甚多,两国交兵,一切为战事让路,自然的,其中你也是受了很多责难和委屈——这些,朕都是知道的。”

“圣明莫过皇上,臣所行者,不过一二辅助之功,倒是皇上,以天子之尊,亲临前敌……”他忽然停顿了一下,“皇上,臣有一句大不敬的话,想向皇上奏陈。”

“是什么?”

“皇上,您一身担四海至重,这等事,请恕臣无礼。可是万万做不得的啊”骆秉章倒并不是撒谎,皇帝八月二十八日私行出京,以一国天子,到瑷珲城指挥作战,固然是男儿豪情,丈夫志气,但在骆秉章、曾国藩、翁心存之流的京、外汉人大臣看来,真有忧心如焚之感

人君之重,首在社稷,若是后世之君每每以此等不顾大体之事为惯常,国家大政,又当如何?这还只是明面上的说话,若是皇帝在东北有了什么闪失,国本动摇,社稷倾颓,就是天崩地坼的大祸事和这比较起来,东北一城一地的得失,也就算不得什么了。只是碍于皇上此刻的心境极好,有些话骆秉章也不敢直抒胸臆就是了。

皇帝早就想到,自己这一次回京,一定要和这些人打一场大大的口舌官司,但不料还不及回京,就有骆秉章来做先锋,和自己当面打擂台了,“你说的这些,朕都知道;你没有说出口的,朕也都明白。但你想过没有?朕呆在京中,虽然也可以由盛京将军公署遥领战事,终究是隔了一层。更不必说用兵之道,贵在神速。公文往来,延宕时日,于战场态势瞬息万变的前敌而言,晚一个时辰,就有可能造成全局战略的失效你说,是不是?”

“这,是。”

“这是第一层的意思;第二层,东北黑龙江流域,早经由俄国人经略多年,壁垒深厚,工事严整,于这样的季节动兵,兵士畏难之情,口虽不言,心中常有。朕身为一国之君,万民之主,又岂能眼看着兵士临敌浴血,而自己坐在金銮殿上,安享富贵?即便这是人君之荣,也难逃神明之咎而事实呢?兵士听闻朕亲至瑷珲,士气大振,方有今日俄国连续三次托请英国政府,请和议款之举。你记住,不管是俄罗斯还是旁的列洋之国,不把他们打痛,打怕了,是休想能够过上太平日子的”

“这,皇上圣谕,开臣茅塞,臣都记下了。”骆秉章说道,“只不过,臣还有一句话想说。”

皇帝是好奇好笑的模样,点头说道,“你说吧。”

“臣想请皇上答应微臣,这等事,今后可再也做不得了。”

“你”皇帝没有想到,自己说了半天,骆秉章嘴上奉命唯谨,居然全没有往心里去?有心发作,又知道对方是一片忠君恋主之心,只好把一肚子的不合时宜化作苦笑叹息,“朕都记住了。你下去吧。”

骆秉章碰头跪安,皇帝无奈的看着许乃钊,笑着说道,“这还没到北京呢,就有先锋官了。哎回京之后,怕又是要多费唇舌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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